第2章

顯昭十五年春。

三月時節,草長莺飛。大華都城永寧城內,一派熱鬧氣象。一夜春風,吹開了城郊新波湖邊桃花梨花,一時間楊柳扶風,芳菲盡放,好是一番初春美景。城內老老少少、富人白丁,紛紛拾掇了新衣,出門踏春來了。

新波位于永寧城東北,在永寧建城之前,新波就如一顆明珠鑲嵌在這塊土地上。湖上煙波浩渺,點點白帆,時有清風拂過,極為清爽宜人。一大早開始,就有三三兩兩的游人紛紛至此雇船,享受泛舟之樂。

此時岸邊棧橋上卻站着三名男子。其中一人十七八歲年紀,面如冠玉,白衣勝雪,真真一方神仙般的人物;卻腰金佩玉,衣裘冠帶無不尊貴。身後兩名青年,年紀稍長,也是挺拔俊秀,但被那少年一襯卻顯得黯然失色許多。眼下三人望着眼前浩波蕩蕩,一籌莫展。

一青年勸解道:“殿下,既然無船,改日再來吧!”未及主人答複,另一青年卻急道:“殿下平常事務纏身,難得有時間,今日又是這麽個好天……”兩人待要再争,卻聽那少年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邊在棧橋上來回踱了幾步,一邊舉目遠眺。

“伯玉,仲宣,來看!”少年忽然急喚,“你們瞧瞧那邊那艘船。我看着徽記像是次相家的。”

伯玉、仲宣二人也定睛往湖上瞧去。只見浩淼處影影綽綽一艘小型游船,船杆上挂着大華國旗,旗下确是次相清越府冷家的白頭鷹徽不假。

“不錯,是次相家的船!”名仲宣的青年笑呼,“待我哨令船公來接我們!”

“等等。”伯玉較為細心,“殿下,看船型規模不像冷家哪位大人座駕。如若是公子也就罷了,只怕是女眷……”

少年游玩心切,雖覺伯玉此話有理,心裏卻仍抱着試一試的念頭。便問道:“冷相府中可有小姐?”伯玉仲宣心下搜尋一番,回道:“倒未聽說。”少年拍手道:“那無妨。若船上是女眷,我就拜會過告辭便是。”仲宣早就迫不及待,不等主人示下就長哨而出。

不一時,那船果然駛近。少年見這船雖堅固精巧,卻并不華麗張揚,且船上仆衆甚少,暗暗奇怪。船緩緩靠岸,卻只見一名船娘搖橹,一名船公掌舵,向他們笑問:“不知哪位大人喚小的們。可是要搭乘一程?”

伯玉上前道:“靖王府成伯玉拜會。敢問船上是清越府哪位主人?”船上二仆互望一眼,道:“船上并無主人。只有清越府一名姆娘,得假與我等出來踏春。”岸上三人一聽大喜,只聽仲宣忙道:“甚好!勞駕載我們一程。”

船上人不敢不從,連忙栓繩搭踏板恭請三人上船。待三人進的船艙,卻見艙內寬敞明亮,岸上正煮着清茶,擺着精致茶點。不由思量:這清越府上上下下倒是都挺會享樂啊!艙內卻有兩進,以屏山相隔。三人進艙後,屏山後出一老妪,施施拜見,禮數周全,并收拾了桌案,悉數換上新的茶水點心,便即告退道:“老身不便在此叨擾。請允在屏山後聽召。”少年又聽見屏山後悉悉簌簌,便問:“屏山後還有何人?”老妪答:“是随老身一起的兩個小丫頭。未見過世面,怕不懂規矩驚擾了公子,故不叫來見。”少年也不在意,揮手由她退回屏山後。

三人歇息片刻,卻沒聽見屏山後有什麽動靜,艙內畢竟狹小,那屏山後更想必是拘謹局促。少年心說畢竟是別人家的船,就算是丫鬟姆娘,也是驚擾了人家好好的一場游樂。于是故意高聲道:“艙內氣悶,不如我們到艙外賞景。”屏山後的人聽聞,不由松了一口大氣。

三人便移至艙外,也令仆從擺了桌案板椅。少年等人品茶游湖,通體舒暢。不多久,卻聽得艙內有女竊竊私語。

“何姆媽,靖王府的人倒是很識相的,知道避讓了去,給我們騰個地方。”一個稚嫩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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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休要亂說!人家皇親貴胄,何等尊貴身份。就是下邊辦事的人,也自然是識大體懂分寸的。”

艙中人不知少年三人從來煉武,修習內力,耳目非比尋常人,雖然是低聲竊語,到他們耳中卻聽得一清二楚。

“何姆媽,”這時另有一個聲音,聽來格外婉轉柔美,“依你看,今日船上的是什麽人?”

老婦聲音沉吟了一番:“觀臉面衣着,只怕是靖王本人。”

“啊!”另兩個聲音同時驚呼。不一會兒,一個道:“那一會兒靈兒要去端茶送水,瞧瞧傳說中的靖王是個什麽三頭六臂。”

艙外三人聽得熱鬧,面面相視都暗自感到好笑。

不多時,果然見一總角少女端了新茶上來。那少女雖身形未足卻生的靈巧可人,三人料定必是那靈兒無疑了。只見她無絲毫忸怩害羞,大大方方來換了茶水,略略頓足打量了三人一番。視線到了少年臉上,也只略停留一二,便欣然告退。

未幾,三人果然又聽到艙內議論。那靈兒道:“靖王果真一表人才。市井傳言也未見得不真啊。”另一少女噗嗤一笑,打趣她道:“剛才不是還說三頭六臂,怎麽又變一表人才了?”靈兒又道:“姑娘莫要笑我。我見了靖王,一下子就想到平常姑娘奏的那本古曲,叫什麽來着?”沉默了一陣,方聽少女聲道:“越人歌?”

艙外伯玉暗感不妙,望向靖王衛政,卻見他正凝神細聽。又聽得艙內靈兒笑聲:“不錯!正是越人歌。不信姑娘細品品。”那少女輕罵她:“又胡說。”

此時衛政卻站起身來,大步走至船頭,高唱起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中氣十足,聲音洪亮,一時間湖上都回蕩着他的歌聲。艙內人顯然吃了一驚,一時噤聲。

方仲宣第一個捧場,起身竄至衛政身旁,撫手大笑道:“果然是得與王子同舟。确實應景。”衛政哈哈一笑,卻行至艙門前,低聲問:“不知哪位姑娘在舟上,可否出來一會?”

片刻沒有回應。衛政始終少年心性,等的不耐煩,便想進艙看看。一邊伯玉連忙把他拉住。這時何姆媽卻走了出來。

“閣下可是靖王殿下?”何姆媽開門見山問。

衛政倒是泰然承認:“正是。”何姆媽忙又行了大禮,跪着回話:“民婦請殿下恕眼拙之罪。”衛政又問:“艙內究竟何人?”何姆媽忙不疊磕頭,卻不敢回話。卻聽得艙內悠悠柔柔少女聲回答道:“殿下勿怪下人。小女清越府太常卿冷瑗之女,因閨中私出,不敢驚動殿下。”

“原來是冷相孫女,太常卿大人千金。”衛政此時也覺不妥,忙斂容端坐。一時間船艙內外皆安靜,只聽見船公船娘搖橹蕩波之聲。

一行人如此拘謹了半晌時光。衛政已覺十分無趣,暗想如此呆坐,還不若靠岸回王府去了。正要出聲,忽聽見艙內叮叮咚咚傳出樂聲。再細一聽,卻是一曲漁樵問答。琴聲潇灑飄逸,仿拟漁樵一問一答,襯着這一方洋洋山水,搖橹欸乃,更顯得曲意深遠,悠然自得。衛政聽得出神,卻忘了自己片刻前還想離船。

一曲罷,衛政肅容道:“冷姑娘果然蕙質蘭心,琴藝非凡。”艙內少女回答:“不敢。素聞靖王殿下文韬武略,無有不精。小女獻醜了。”衛政本也是愛好音律之人,功課政務之外也經常習練琴操,這時遇到同好豈有不激動之理,忙道:“本王自幼喜愛音律,也曾習得一二。最鐘情笛子,不知冷姑娘可有指教?”少女答:“指教不敢。小女不擅笛子,不過前日偶得一管甚為喜愛,連日來都帶在身邊,或許可請殿下賞鑒。”語音方落,就見靈兒端然捧着一個金絲絨布的長盒行至衛政跟前。衛政取出細玩,果然一管好笛!卻是少見的玉骨笛,其身精巧圓直,其質柔潤膩手。衛政大喜,按捺不住試了兩個音,确是清亮婉轉、柔和通透。

艙內少女又道:“殿下有好笛在手,便賜教一曲罷。”衛政也不推拒,大方相就。一曲琅琊神韻,吹得渾然古樸又典雅渾厚。一曲吹罷,衆人都覺得通體舒泰,雖淫浸山水之中卻仿佛到此刻才充分領略了山水之妙。一時無人出聲,衛政卻顧不得別人,直想知道艙內少女作何評價。

緩得片刻,只聽少女嘆道:“殿下果然好笛!”卻不再多說。衛政把那玉骨笛收入盒中,又聽少女道:“殿下此曲固然好,卻失之厚重。只怕非此笛不可圓轉。”衛政大奇,只因他平日家中吹奏此曲,技巧雖然娴熟,卻常感胸中郁結,與此曲曠達之風相去甚遠,今日卻大感痛快,他心裏也正疑惑是否是這骨笛之功。少女接着道:“殿下如不嫌棄,請笑納此笛。”

衛政平日受禮不知幾幾,其中世間珍奇寶物也見了多了,卻從不知接受禮品也能如此心曠神怡。一為禮物之可心,二為送禮之人堪稱知音。他心中大快,謝道:“那小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此二人泛舟湖上,互較琴笛,雖不曾見面,不多時卻已熟稔。衛政平日少與女子相交,便是與同齡男子交往,也從不曾如此暢快舒達。至下船時,他竟覺得有點依依不舍。

此時已是日昃時分,日頭在西邊照着湖面金紅一片。船一靠岸,伯玉、仲宣二人率先跳下船來,分護至道兩旁。待回頭看時,卻見衛政反而疾步走到艙門前,低聲說:“小王求姑娘賜教芳名。”

二侍衛大驚,待要阻止已是不及。心下卻難免怪主人冒失,見船公船娘已然上岸,船上似也無外人,又稍稍放下點心。那頭衛政卻不管這許多,見半天無所回應,手把着艙門廊柱又說了一遍:“求姑娘賜教芳名。”

艙門內嘿嘿一笑,卻是靈兒探着頭冒了出來,手上捏着一紙條遞給衛政,口中還道:“姑娘說不送走好。”

衛政一愣,在低頭看那紙條,卻見極娟秀的字體,上書“冷雅澹”三字。衛政會心一笑,心滿意足下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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