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苦鴛鴦緣淺隔天涯

更新時間2013-6-6 8:35:22 字數:4229

十五年十月初八日,大軍出發。雅澹聽聞有百姓自發結隊送行于城郊十裏亭外,原也想親身前去看看,卻終未成行。最後她于家中淨手焚香,奏得一曲《夕陽簫鼓》,以慰離人。

十五年冬,天象異常,天氣比往年暖和許多。雅澹庭院中一棵海棠樹竟巍巍然開放。花固然嬌美,人心卻不安。冷家上下便有私語傳此花開得妖異,必有妖孽作怪。因花開在雅澹院中,流言便圍繞着雅澹母女,左右不過是妖精轉世、惑主敗家之類的話。雅澹雖不在意,冷家上下卻愈加冷淡她。

幸而邊境時常傳來捷報,稱衛政堅壁挫銳,慎擇戰機,又主動追蹤幾只北狄精銳,破其不備,大獲全勝!眼下北狄敗興而歸,不敢輕易來犯。北境稍獲安寧。雅澹心中欣喜,更不計較自身處境。只求安然度日,等待衛政凱旋那一天。

十六年農歷新年,冷家祭掃祠堂。冷瑗便又向冷越山提出要将雅澹歸入宗譜一事。雅澹心知父親每年必然一提此事,然觀祖父神色,只怕又是自讨苦吃、白忙一場。新年家中雜事也多,不日父親就被派往東都準備朝中大祭。此事便又不了了之。

這日,日頭昏昏,院中不知哪裏跑來一條黃狗吠叫不止,惹得人心直慌。雅澹便想喚靈兒前去打發,卻左右找不見人。她只得起身親往,才出廳門,卻見何姆媽慌裏慌張跑進來,見了雅澹,未及開口眼淚先流:“姑娘,大事不好!”更要多說,卻見院外熙熙攘攘湧進來一大幫子小厮嬷嬷,為首的兩人手裏卻還拎着個散了架的人。細一看,卻是靈兒!也不知還有氣沒有。

雅澹大驚,才要上前,卻被何姆媽抱住:“姑娘,小心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

為首二人嘿嘿一笑,卻把靈兒丢在地上。雅澹和何姆媽忙上前去探,這可憐的孩子已然氣絕。雅澹大恸,卻聽何姆媽嘶聲道:“怎把一個孩子生生打死了呢!”

雅澹咽下喉中一口腥甜,強自鎮定,沉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首的冷笑道:“姑娘,你娘親做了茍且之事,現如今已經被關入黑牢了。老爺要小的們肅清門庭,把一幹烏七拉左的東西清理幹淨了。”說罷就要動手來拉這娘倆。雅澹厲聲道:“誰敢動手!”只聽有人嘿嘿笑道:“姑娘莫要為難小的們。還是自己随小的們去見老爺吧。”雅澹道:“見!當然要見!我父親現如今在東都操持國事,不知道是這次哪位老爺要清理門戶?”那人道:“二老爺、三老爺都在呢!”雅澹大驚。

正拉扯間,卻有另一小撮人從院門進來,為首的雅澹認識,是平日随侍冷瑗的小厮叫喜來的,看來冷瑗果在永寧不錯,頓時心就涼了半截。如若父親在府中也回護不得,想必是兇多吉少了。心裏一橫,卻倒也不再驚懼了。

只聽那喜來道:“我得老爺命令,特來請姑娘。你們休得無禮。”雅澹問:“可是父親讓你來?”喜來躬身道:“正是。請姑娘收拾些貼身衣物,只怕要挪挪地方。”先來那撥人奇道:“我們剛得了吩咐來請姑娘,怎麽老爺又遣你們來?”喜來道:“老爺怕你們魯莽,拿對付下人那一套驚吓了姑娘。”說罷還特地看了看地上靈兒的屍身。那撥人嘴上卻也不服,吵吵道:“既如此,便把這老婆娘拿了去。”說着就上來拖了何姆媽推搡着走了。雅澹雖心急如焚,卻別無他法。見喜來等人,也皆面目凝重,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一時回屋,也沒什麽可收拾,想要拿平時撫的焦尾琴和一些經卷,喜來卻在院中喊:“姑娘莫要舍不得這些玩物!”雅澹惑想:“難道也叫我關入黑牢?”只拿了些貼身細軟出了院門,卻見喜來遣退旁人,只一人前面帶路,且并非前廳方向。雅澹問:“我父親在哪?”喜來也不答話,腳下匆匆,不一時竟到了西北角門。雅澹再定睛一看,原來是父親冷瑗候在此處。

她腳下一軟,幾乎跌入父親懷中,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冷瑗道:“可憐吾兒,今日受此驚吓!”也幾要垂淚。雅澹哭道:“父親,晴天裏怎麽突然霹靂?我娘親犯了什麽罪?”冷瑗道:“你莫要多問。今日遭此橫禍,實在是為父的無能。你需速速離開,以後也別再回來!”雅澹大哭:“那娘親怎麽辦?”冷瑗道:“為父能保她性命自當盡全力,如若不能,只能來世再還她了。”雅澹道:“怎的如此狠心!”

兩人抱頭痛哭片刻。冷瑗道:“眼下火燒眉毛,吾兒還是趕緊走吧。為父只能為你打點輕裝,你且去鄯善使館避一兩日,等為父安排妥當,再送你遠避他鄉。”雅澹道:“我是大華朝人,鄯善使館怎麽會收留我?”冷瑗到:“使館內有一鄯善樂官名杜阿赫,與你娘親私交甚好,你可先去他那盤桓。”又接過旁邊一個包袱,道:“裏面有些細軟銀錢,便去吧!”

雅澹抱着包袱,一路凄凄惶惶,到了城郊鄯善使館,趕車的人對她道:“姑娘,小的是臨時受雇,只能送姑娘到此了。”雅澹點點頭下了馬車。卻見門庭冷清,只有一個看門人在清掃庭院。見有客來,也是十分意外。問她道:“這位姑娘來找何人?”雅澹問道:“此處可是鄯善使館?”門人點頭稱是,卻又道:“不過現在已閉館矣。鄯善大使及家眷前日已回國,沒有數月只怕無人會來交接。”雅澹大驚,又問:“那館內樂官是否還在?”門人道:“自然是一同返國。”雅澹忙道:“那小女子可否在此處借宿幾日?我,我可付錢資!”待要把錢銀掏将出來,卻發現包袱中并無銀兩。再細看時,雅澹欲哭無淚。原來她剛才六神無主,一直抱着自己從院裏帶出來的包袱,卻把冷瑗給她的那個落在車上了。

門人見她也掏不出什麽來,便道:“姑娘還是走吧。借宿一事小的實在不能做主。”雅澹無法,只能走出館外。雖說今年暖冬,但畢竟冬寒,倉促逃命也沒帶什麽厚實的衣物,雅澹在風中站了一會兒,只覺得渾身冰冷、四肢麻木。天地腦海,皆茫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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鄯善使館離的清越府冷家不過十多裏地,雅澹走了半日,天黑前也仍舊回到冷家角門不遠處。她料想父親既然叫她逃命,回家肯定是不行了。只能躲在遠處角落裏,看能不能見到熟人打探消息。及到天黑,卻也沒見什麽動靜。

待到三更,雅澹昏昏沉沉也有點迷糊了,卻見角門前停了輛板車,不一時角門半開,裏面出來兩人,擡了三兩麻席卷的物事丢在車上。雅澹心裏突突直跳,見板車要走,也不及多想,忙拔腳尾随。

板車卻行的不遠,到了冷家幾裏外的樹林裏停下。待雅澹追到之時,車上兩人已經挖了深坑,把麻席丢進去,草草埋了。雅澹遠遠看見,心裏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卻咬牙不敢哭出聲來。待板車走遠,她才上得前去,素手芊芊,卻硬是把這座胡亂的新墳刨開。墳下麻席卷的,一個靈兒,一個是何姆媽,這第三個,卻正是自己娘親。這三人屍身皆是傷痕累累,面目全非。

雅澹大恸,幾要昏闕。卻硬撐着一口氣,将三人重新收斂安葬。她手無寸鐵,待到弄完,十指皆紅腫破損,無一完好。天邊已漸露白,她精疲力竭,倒在一棵枯柳下喘歇。不一會兒竟黑甜一夢,人事不知。

待醒轉來時,已過晌午。雅澹這時才稍感神智清明,想到這一日來發生的事,不由又要落淚。她提醒自己道:“眼淚縱使流幹了又能如何?我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娘親姆媽都橫遭不測。父親又庇佑不得我。眼下剩我伶仃一人,身無分文,無家可歸。難道也要死在這亂葬崗上?”她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好閉上眼睛,略定一定神。

一時她睜開眼,看了看眼前黃土枯柳,山崗新墳,卻心想:“弑母之恨固然要解,也需留的命在。”心裏主意一定,便咬牙站了起來。自己搜羅了身上僅存一兩件值錢首飾,思量着父親畢竟冷家人,且性格怯弱保守,難以仰仗。為今之計,還是須依靠自己。永寧城既然呆不下去,便只有去母親的故鄉,鄯善了。

顯昭十六年春,天降大雪。春雪凍死了大半新發芽的作物。到了夏天,又逢大旱。這年大華全國便開始鬧饑荒。饑荒從中原一帶開始,逐漸蔓延全國,到處皆是流民乞丐。北境雖無大戰,小沖突卻時有發生,國庫日漸空虛。民間稅賦便不得不加重。這樣一來,民間生活更艱難困苦。

官僚日子也難過,各種徭役稅賦執行不下去,便層層分攤,由各級官員負責督行。有那心慈手軟的,上頭交待不了,就辦他個督察不力的罪,輕則掉了烏紗,重則累及全家。然這些搜刮了去的民脂民膏,卻也難有幾分最終落到國庫裏。也不過是經層層盤剝,又重新進了官員的口袋。這些勾當,上行下效,很快就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饑荒持續三年,大華朝已是滿目瘡痍、危如累卵。

宮中亦不安寧。朝堂不振,內憂外患,累得茂帝日夜憂心、思慮過重,不久便坐下了郁積之疾。茂帝這一病,朝中、宮中一些勢利便開始蠢蠢欲動,因皇儲未定,虎視眈眈、心懷鬼胎的大有人在。茂帝幾乎每天都要收到朝臣上書,要求皇帝盡快下诏訂立太子。

這日茂帝仍如常在昌運殿處理政務,到了人定時分竟連咳不止,錦帕上見了點點血跡。值班的宮女宦官心道不妙,因後位空虛,**實際上掌事的正是徐妃,便立即遣耳目傳報。未幾,徐妃趕來,卻見茂帝臉色雪白如紙,尚自氣喘籲籲。徐妃急道:“傳太醫沒有?”便要責罵左右,茂帝擺手安撫道:“不須驚怪。太醫天天來瞧,無甚大礙。”徐妃連忙上身攙扶,嗔怪道:“本來無事,全是陛下自己勞累出來的。”茂帝道:“确為國事所累。”

徐妃便吩咐宮女與自己将茂帝扶至榻上,安置妥當。見茂帝精神不濟,便擯退下人,減滅燈燭,向茂帝道:“陛下且養養神,歇息片刻再操慮國事。臣妾在此處相陪。”茂帝依言果小睡了片刻。醒轉時,卻已更深夜重。昌運殿內一片寂寥,只有徐妃在龍榻一旁打盹。

茂帝一起身,徐妃便醒,急忙來扶。茂帝道:“此番連累了你。”徐妃道:“老夫老妻,陛下卻別說這些見外話了。”茂帝輕拍她手背,道:“正是此言。二十餘載夫妻,朕實欠你良多啊。”一番話叫徐妃紅了眼眶。茂帝又行至案前,見滿桌奏折,皆是煩惱,不由嘆道:“朕做了幾十年皇帝,沒有一日安心。但這把龍椅,上去難,下來也難。身在帝皇家,有多少事身不由已,賢妃能體諒否?”徐妃道:“不能體諒也過了這麽多年了。”茂帝聞言道:“朕知道你怨朕沒給你該有的名分。”徐妃卻不答話。

半晌,茂帝問:“政兒在北境可有家書回?”徐妃答道:“沒有。只有身邊起居郎來報,說是軍務繁重,每日無閑。”茂帝沉吟片刻,向徐妃道:“朕想傳召政兒回京。”徐妃心中游移不定,也不知道茂帝何意。只聽他又道:“朕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對訂立儲君的呼聲也一日高過一日。你該知道我心中偏愛,只是從前他年紀尚幼,又非嫡長,恐不能服衆反召嫉恨。是以儲君之位一直空虛。如今他長大成人,有報效國家的志向,也有建設功名,朕大為欣慰啊!時機已經成熟了。”徐妃聞言垂淚道:“陛下不可妄言生死。兒孫之事就由得他們去吧。”

此日之後,茂帝益發沉疴難愈,連上朝的精神也沒有了。不日,傳令官便接了聖旨召衛政回京。

顯昭十九年十二月初二,茂帝崩。遺诏傳皇位于二子衛隆,并诏徐妃随葬。十二月初六日,徐妃自缢于沐陽宮中。十二月十八日,茂帝皇二子衛隆登基,自號良帝,改國號為晟尚。

晟尚元年二月十五,靖王衛政抵京。良帝出宮門十裏外親迎,加封靖王大将軍,史稱大将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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