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癡情子迎夏逢故人
更新時間2013-6-6 8:48:00 字數:3724
待到日昳時分,冬福來報:“老爺下朝回來,請爺到書房,要問功課。”紀寧郁悶道:“在家偷懶一日也不行。”卻不敢怠慢,忙更衣前往。冷琌已換了便服在書房候着了。一時問了問近日讀書進展,答:“近日在學《孝經》,《春秋公羊》。”冷琌道:“哦,學了《孝經》了,且背兩段聽聽。”紀寧哪裏背得出,嗫嚅了半天。冷琌瞪道:“怎麽,你欺為父的身為武官,不能考校你功課嗎?”紀寧忙道:“孩兒不敢!”又道:“因是新學,孩兒尚不及背誦。回去必将加倍努力。”冷琌輕哼一聲道:“雖則我們清越府鐘鳴鼎食之家,你混個功名不在話下。然而朝中虎視眈眈盯着我們的,盼着我們行差出錯的,可大有人在。現下你祖父貴為次相,我冷家才保一時安枕無憂,他老人家百年之後,一切還須得靠自己。”紀寧道:“父親,如今您手中兵權在握,伯父外任一滿,想必也能升遷回京,叔父又與皇帝親近,何須憂慮至此。”冷琌道:“稚子之言!朝中時局千變萬化,君心叵測,這些年來我們父子四人,除你伯父天性安順外放在野,無不是耗盡心力費盡心思。”紀寧心道,這府中又何嘗不是人心叵測。冷琌教誨一番,又提及:“後日立夏,朝中大祭。你且循規蹈矩,莫要給我尋什麽是非。”紀寧忙連連稱是,方告退出了書房。
四月初四日,立夏節氣。皇帝率領百官于永寧城南郊天壇祭赤帝祝融以迎夏。立夏日的祭天是大華全年最為重要的儀式之一,太常寺于幾個月前就開始準備。冷相因官拜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祭祀典禮都是他職責範圍之事,是以此次大祭,冷家顯然頗為忙碌。除了大祭之外,立夏日尚有啓冰之儀,即将冬日儲存在冰窖中的冰塊于這日取出,分賜文武大臣,并可售予百姓,以示皇恩。
此外,大華民間也一向有過立夏節的傳統。到了這日,各家各戶有吃補食、涮鼎邊做夏的風俗。在永寧一帶,立夏還有“秤人”的習俗。蔡雲《吳觎》詩有證:“風開繡閣揚羅衣,認是秋千戲卻非。為挂量才上官秤,評量燕瘦與環肥。”當然這些都是民間的娛樂,為的正是熱鬧二字。百姓一年勞苦,在節慶的日子,不論老小,自是喜歡三五成群,往那熱鬧的地方鑽。
大祭儀仗從皇宮正門出發,一路浩蕩前往天壇。所經之處,自然是人頭攢動。永寧滿城空巷,百姓都聚集在主道沿途,熙熙攘攘,希望一睹王室風采。良帝衛隆,不過三十五六,眉清目朗、橫闊軒昂,此時端坐龍辇之上,身着朱服,衣佩朱飾,端的是個威風凜凜、氣勢非凡!龍辇之後,赤馬儀仗所擁,卻是各親王貴族、文武大臣。
這些皇親貴胄,都是百姓平日見不着的人物。今日又是如此威武打扮,更像是天神下凡一般。不由引得人們驚嘆不已。只聽沿途百姓議論之聲不絕,有的道:“這威儀容姿,果然皇家氣派!”有的道:“我朝皇帝真當相貌堂堂。”又有道:“我瞧着靖王風采更佳。”又有說:“永寧城誰人不知,‘側帽親王,輕衫從容’,說的就是這位靖王。”
底下的議論紛紛,卻不怎麽能入馬上人的耳中。這位靖王,正是顯昭年茂帝最寵愛的兒子,如今的大将軍王衛政。
只見衛政也是一身朱紅冕服,只比皇帝少了一些章紋繡飾。他比良帝略清癯些,雙頰消瘦,目光沉沉。若論容貌,确是比潘安宋玉不罔多讓;但論氣勢,他卻比良帝要內斂沉靜的多。他身後依然成伯玉、方仲宣二位副将,聽見底下百姓褒揚之聲,卻比當事人自己還顯得高興自豪。
一時儀仗大隊抵達天壇,太常卿引領皇帝入祭。百官随後分列兩道,與皇帝一同祭天敬告,誦讀祭文,獻上犧牲粢盛。一時天壇上空,敬頌之詞袅袅回蕩。
祭過天神,皇帝百官均可換下冕服而着常服,原路返回皇宮。伯玉更衣畢,卻怎麽也找不見衛政,問及仲宣,卻道:“剛還在眼前不是?”忙喚小厮随從來問,七嘴八舌都雲不知,卻有一人道:“奴才方才見王爺換了常服先行走了。奴才還問,王爺說,悶了,告病先退。多半午後的啓冰也不參加了。”餘人皆驚,伯玉跳腳道:“這等大日子,怎的不說一聲便走了。”連忙去找禮官告假。
卻說衛政離了儀仗,自己縱馬踏青。不知不覺,馬兒往東北行,不時便到了新波湖畔。湖上白帆點點,波光粼粼,春風過處,芬芳滿鼻。衛政下得馬來,望着湖面怔怔發呆。這幾年來,新波湖畔他也不知來了多少次。猶記當年,少年得意。而今卻只得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了。
卻有一小童路過此處,見衛政面善,向他笑道:“前面秤人有趣,公子怎麽不去瞧瞧?”衛政道:“我一向怕熱鬧。”小童碰一鼻子灰,又心急前面趣事,也不多說徑自走了。湖邊涼風習習,果把遠處笑鬧之聲縷縷送入衛政耳中。衛政遠遠望去,只見三五少女孩童,玄秤于樹下,互相稱量,嘻哈打趣。衛政心道:“難道這些人間樂事,以後都将離我而去?”當下牽了馬,朝玄秤的樹下緩緩踱去。
及到近處,便聽見有少女道:“怎得我沉了這許多?”原來是一個少女稱量下來,發現體重增加不少。旁有人道:“想必是姑姑的楊梅西瓜,偷吃的多了吧?”衆人齊笑。少女急辯道:“你們少吃了嗎?俗話到,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怎麽這會兒良心都被狗吃了?”衆人笑道:“我們吃的都是姑姑得的賞賜禮品,又與你何幹?”少女便跺腳道:“就欺負我吧。不與你們玩了!我還回去聽姑姑彈琴去!”又有旁人道:“是了,玩的久了也是無趣!到時辰聽姑姑彈琴了。”一行人便要走,忽聽一孩童道:“我才來的,你們怎麽就走?”衛政細看,正是剛才搭讪他的小童。
一少女道:“我們就住湖畔不遠的竹廬。你若願意,也來聽琴。”又有少女笑:“稚子頑童,莫不是對牛彈琴。”那小童不服氣:“我還會吹葉笛呢!”衆女欣然,便攜小童一同往家。
衛政左右無聊,便上馬遠遠跟在衆人後面。果不多時,就見一竹廬。到近處細看,見大門一旁懸挂大華徽印,卻是官舍。衛政略一思索,便知此處正是修于新波湖畔的樂府習教之處。想來方才那幾名少女必是樂府門下修習的伶人。想通此節,他便不欲久留,打馬就要離開。
忽地卻聽竹廬內一聲調弦,便傳出叮叮咚咚琤崆之聲。衛政識得,卻是一支《流水》,琴音袅袅,悠遠清淨,正是衛政最愛的格調。他在馬背上聽得片刻,竟不知不覺落下馬來,倚坐一旁岩石之上。他伸手去摸腰間,卻發現腰間空空如也,才恍然記起今日大祭,未曾帶玉笛出來。他滿心遺憾,腳下卻再也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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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來,衛政雖加官進爵,封大将軍王,實則受良帝忌憚,手中并無兵權。武官之中,他官階爵祿皆為最高,但職權卻是空虛。他每日雖也例行上朝,但并不需辦什麽實事。精力所在,也只能是這些音律風雅之事。他少年時愛好吹笛,不過是天性風流;如今精通此節,卻實是情勢所迫。是以,他有大把時間和宮中、在野精通音律之人交流,卻從不知道樂府門下還有此等高人,自是生出了些許仰慕之心。
正恍惚間,竹廬門口卻來了一輛牛車,又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從車上跳将下來。見衛政在門前發呆,便好奇問道:“公子來訪何人?”衛政回神,忙道:“只是路過,為琴音所留。”那少女掩嘴笑道:“想必是姑姑技藝高超。”衛政又問:“敢問高人何人?”那少女細打量他一番,卻未答話,只道:“公子且稍等片刻。”徑自進了竹廬中。
不一時果然複又出來,卻向衛政道:“姑姑說,既是知音,請足下廬中稍坐。”衛政大方相随。一路卻見不少伶人打扮的女孩兒,見了領路的少女皆驚喜道:“如煙,你怎的回來了?”
原來這名少女正是新進賣入清越府冷家的花如煙。今日立夏也告假回樂府探望,卻在門口偶然遇到衛政。這竹廬因是習教之所,內自空曠,四周多以圍廊相連,建築卻頗為古樸并不奢麗。衛政跟着如煙行至一竹屋外,但見屋前石桌之上,清茶飄香,已然周全。如煙道:“公子請略解渴。姑姑不便親自招待,便在屋裏研習兩曲,請公子指教。”言罷也進了屋去。
衛政朗聲道:“指教不敢。在下不過一同好之人,今日叨擾。”屋中安靜片刻,複又響起琴聲。這次卻是一支《憶故人》。衛政只覺心中一動。
一時間,琴音綿綿、纏綿悱恻,卻聽得人思緒翻湧、心潮起落。至一曲罷時,衛政早已按捺不住,長身道:“閣下可否移步一見?”半晌屋中并無回應,衛政正要自行入內,卻恰被走出屋內的如煙擋住。如煙道:“公子,姑姑說她一介老媪,不便相見。”衛政待要再請,如煙又道:“姑姑操琴乏累,已然歇息了。公子念在一茶之誼,還望勿擾。”衛政只得作罷。
他出得竹廬之外,心緒卻仍不平靜。打馬行的片刻,愈想愈是心驚,便又調轉馬頭。
此時竹廬之內,如煙送走衛政後,複返來報。她不知其中瓜葛,只當是姑姑不想見外人罷了,于此一節也未往心裏去。她見到姑姑心中高興,便在她膝下撒嬌。姑姑道:“恁大人了,怎麽還一副小兒形态?在冷家一切都好?”如煙撇嘴道:“就是極為想念姑姑。”言罷将頭擱在姑姑腿間,埋首似是委屈。她姑姑嘆道:“是我不好。本不該把你花樣年華,葬送在那豺狼虎豹之地。”如煙道:“如煙心甘情願。何況月有奉銀,倒是不少。”一邊又嘻嘻。姑姑道:“那冷家小兒可有欺負你?”如煙笑道:“我可機靈着呢!姑姑放心!”又道:“只一節,甚為蹊跷。”便把紀寧如何如何身攜古怪藥丸之事與姑姑說了。姑姑道:“冷家嫡子,早夭猝死不少,如今只他一人而已。想來這麽多年自有保命之道。你看看再說。”又向如煙道:“自己也須一切小心。”
如煙稱喏。一時又話了些家常,便告退出來去見其他姐妹。姑姑自在屋中,呆坐片刻。她心緒尚難安寧,只覺心口煩悶難當,便起身去開竹屋窗戶。那窗戶外本有一畦秀竹,于煩躁時最是解悶。豈料她一推窗戶,卻“啊”的一聲,不由倒退三尺。
窗外站的,不是衛政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