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渺蹤跡相逢疑是夢

更新時間2013-6-6 8:51:24 字數:3679

此時衛政怔怔站在窗外,雙目直直盯着窗內站着的人。哪裏是什麽老媪?雖然她如今形銷骨立、面容僝僽,可的的确确是他魂萦夢牽的澹兒不假!

屋裏人兒也是大驚,未及思考慌張間只得背過身去。登時淚如雨下。

屋裏外皆是靜默,只聽見竹林中鳥兒偶然的歡鳴聲。半晌,衛政幽幽問:“澹兒……你去哪兒了?”

冷雅澹沒有答話。衛政只能看見她一頭青絲垂背,略略低頭似是拭淚。

衛政又輕聲道:“怎的不來找我?見了我卻又避開?你可知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想。那年我從北境回來,一切都變了。父皇崩了,母親死了,你失蹤了。原先設想好的美麗遠景,一夕之間都成了夢幻泡影。我四處打聽,誰也沒有你的消息。冷家甚至不承認有你的存在。我以為……你也遭遇不測。父皇母親,這些狠心撒手的人,我怨怪不着;可是你明明答應了等我回來,怎麽也一點音信都不留給我,就消失不見了呢?”一席話說到最後,竟也哽咽的說不下去。

雅澹不忍再聽,更不敢回頭,只能快走兩步,離那窗戶更遠些。衛政也顧不得擦拭眼淚,一縱身從窗戶跳了進來,口中急道:“別走!”

這時卻聽門外有路經的女伶聽見動靜停步高聲問:“姑姑,有什麽事?”雅澹連忙胡亂擦了臉上淚水,鎮定幾分回道:“無事。忙去吧!”門外人稱喏,待得片刻,果然走遠了。

雅澹鼓足勇氣,回轉身來,見衛政要上前,卻搶兩步躲了開去。她滿心滿眼,何嘗不是飽含思念懷戀之苦,只是有苦難言。只聽她道:“王爺!昨日種種,譬如已死。天地間,再也沒有冷雅澹這個人了。”

衛政哪裏聽得進去,發急道:“什麽叫譬如昨日死?你這是要把我折磨到死罷!”雅澹不敢看他,只不再言語。衛政咬牙道:“所以你是變心了?把過去的誓約忘記了嗎?”雅澹沉聲道:“神女生涯原是夢。王爺,我的夢已醒了。”

衛政一把将她手腕抓住,不許她再躲避。只覺手中瘦骨伶仃,哪裏有什麽肉?不覺心裏一驚。再細看眼前人兒,眉眼雖依舊秀麗多情,但哪裏還能找到當年嬌俏妩媚的少女樣?衛政不覺心中大恸,手上力道也放緩了些。

雅澹又道:“王爺,我如今不過是樂府末座一個教席,宮廷的奴才而已。便給王爺提鞋也不配。王爺莫要再為往事挂心了。”她輕輕将手腕抽出,道:“王爺,回去吧。日後您好好的,澹兒此生足矣。”

衛政只覺心如刀割,伸手欲再去拉雅澹,中途卻不忍,便只拉住她一片衣角,哀道:“好澹兒,我只求你,別再說什麽昨日已死之類的話。也別跟我這般生分。”

雅澹心知癡纏下去也不是辦法。狠下心來,便向他點頭笑道:“好。不過今日立夏,朝中宮中忙成一片,王爺也不好在我這裏閑坐吧?且先回去忙正事才好。”衛政哪裏肯聽,道:“不,我要把你留在身邊看着,才能放心。”雅澹道:“如此,我便日日在這竹廬之中相候,王爺可能安心?”衛政道:“無須相候。你在此,我便也不走。”雅澹道:“王爺朝上府上事務繁忙,怎麽能丢下不管?”衛政笑道:“人間自是有情癡。你且看我管不管。”

雅澹拿他無法,只能口中應承。一時拿眼怔怔的看衛政。衛政便也回望她。兩人凝視片刻,心中皆是感慨良多。衛政笑道:“你瘦了呢。日後在我身邊,可要養肥點。”雅澹聞言,也垂眸一笑,手卻輕輕舉起,撫摸衛政唇邊。

衛政忽想到今日秤人的有趣場面,複道:“明年立夏,也來把你秤上一秤,争取吓到大家。”正說話間,卻不料雅澹手快,将一粒藥丸塞入衛政口中,他猝不及防,言語間已然下咽。衛政大驚,問:“給我吃的什麽?”雅澹輕輕靠在他懷中,溫柔道:“子昂,你好生歇會。”衛政睚眦盡裂,口中發苦道:“所以,你答應了我的事又做不到了,是不是?”話音未歇,七尺昂藏已然乏力,便重重落在雅澹懷中,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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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澹苦笑,将他扶至榻上,見他昏迷中仍一臉怒容,忍不住用手去撫。心中暗道:“就當是我負了你。”便叫人去喚如煙。

不時如煙便到。雅澹謂道:“榻上此人,是當朝皇帝的親弟弟,大将軍靖王殿下。他與我有些故交。稍後你回冷家,便替我順路送他回靖王府。眼下我們事務繁多,我不欲多生枝節。今日後,大約要告假躲些時日。你不必記挂,沒事也不必尋我。”如煙心知她身份特殊,也不多問,便答應了去了。

衛政醒來,已是翌日清晨。他見自己身在家中,心裏已知不好。果然再探竹廬,佳人杳杳。問竹廬樂伶,皆雲不知。他又去樂府查教席伶人名錄,也找不到雅澹名字。想來必定是更名換姓了。

衛政不依不饒,又去查探樂府近日失蹤或離開的人員。果然得報:“失蹤雲雲卻是沒有。倒有兩位教席告了病假,一位男子樂師确在家中養病,另有一名女子,倒是不知所蹤。”問及姓名來路,回報道:“卻是鄯善人士,無姓,有一華名淺歌。因是孤身一人,并未登記家處,是以旁人不知行蹤也屬正常,不算失蹤。”衛政想想又問:“簽了賣身契?何人畫的押?”回道:“卻是她自己。乃是顯昭十九間事,賣的絕契。”衛政心中有數,回頭便囑咐府中管家去樂府門下索買契約。

樂府令自然不敢得罪皇親,聽說靖王府遣人來問,還道是淺歌憑琴藝攀了高枝了,忙不疊将她賣身契約送去王府,不敢片刻耽誤。半日靖王府也送來重金,來的人卻不是尋常小厮,乃靖王身邊近衛方仲宣是也。樂府令大為意外,親自迎出。見仲宣忙拜倒:“怎麽勞煩将軍大駕?”仲宣哈哈笑道:“大人無須多禮。我們王爺從來喜擅樂律,最是愛廣結知音,經常囑咐我們遇才知禮。這次王爺對淺歌師傅青眼有加,心中很是欣慰,自然是托了大人的福了。”樂府令忙道:“不敢不敢。這位淺歌師傅琴藝确實不凡,京城頗有些識音律的才子與她交好,若非她不喜抛頭露面,只怕早紅了。王爺實在慧眼啊!只是眼下她告病不出,臣下也不知道她在何處,該如何是好?”仲宣道:“這可要勞煩大人替王爺仔細想想了。王爺眼下心正熱,如若能早日見到淺歌師傅,想必十分開懷,必然在心裏記上大人好處。”樂府令道:“是是,臣下便着人打聽打聽。她平日也有交好的樂伶琴友,左不過是在京城僻靜處休養。無須幾日,必将好車好馬将她送至府上。”仲宣方滿意回府複命。

衛政自以為有了雅澹下落,又得了她賣身契約,雖然一時不知她下落,也不怕找她不到。豈料在家等了數日,仍不見她回來銷假。心中不免惶惶。朝中之事也無心打理,幹脆告假在家,整日坐在院中發呆。話說這靖王府內,這衛政自晟尚元年回到永寧,父死母薨,物是人非,消沉良久,也無心打理家宅。他俸祿雖然不低,平日卻多半賞了下人沽酒,自己卻無幾分積蓄。婚姻大事,也是不甚熱衷,每每良帝提及,他都借口打诨躲過。良帝畢竟兄長,又與他頗有芥蒂,次數多了,便也不再管他。唯有家将伯玉仲宣二人,為他操持府中大小事務,盡心盡力;為他終身大事,也免不了經常長籲短嘆。

他二人見衛政足不出戶,擔心他又回複消沉度日,便輪番來勸。一個說些京城百姓的居家趣事,一個向他描繪朝上官員背後的洋相糗事。他二人說的口沫橫飛,衛政卻不大起勁。一時衛政問道:“你們跟着我多久了?”二人道:“自殿下志學之年便一直跟随。”衛政道:“哦,那也有十來年了。家中可都還好?”二人互觑一眼,仲宣秉道:“挺好。去年父親因風濕疼痛總犯,便帶着家小致仕返鄉。現在鄉間置幾畝薄田,倒也逍遙自在。”衛政點頭道:“你也年過而立,怎的還不成家?”仲宣道:“自是先投報國家,再談成家。”一旁伯玉卻打趣道:“只怕是人家姑娘家不肯點頭。”衛政笑道:“成家不耽誤報國。哪家千金這麽大架子,本王可幫你保媒。”仲宣忙道:“不忙不忙,只因她母親過身,須帶孝三年。”

又問及伯玉,回道:“年前剛得了老二。都好。”衛政點頭道:“挺好。你們別似我,連個家都沒有。只有這個國,尚且投報無門。”那二人面面相觑,仲宣道:“殿下莫要自傷。當年先帝對殿下何等寵愛,若非殿下抗敵在外,這皇位……”卻被一邊伯玉拉住胳膊。只聽那伯玉道:“殿下,忍得時日,自當有猛虎出山之日啊。”衛政道:“眼下,我就算是虎,也是朝廷圈養的虎。人們贊我才華橫溢,背後也不過嘲笑我一介弄臣而已。”二人待要再勸,衛政擺手道:“無須多言。我自有數。”又道:“既來了,便聽我吹一曲再走。”一時摸出腰間玉笛,嗚嗚阿阿的吹起來。笛音缭繞,卻滿是惆悵之意。

忽然門人來報,說是內務府黃為黃大人奉口谕來探。成方二人皆莫名,道:“此人來作甚?”衛政冷笑道:“自然是有人擔心我裝病躲在家裏圖謀什麽罷!”又道:“随我去周旋周旋便知。”

一時到了廳上,那黃為正在座上喝茶。見衛政等人出來,互相見了禮。因道:“聖上聽聞王爺抱恙,特遣小人來探。”這人身材肥碩,卻偏偏一副尖嘴猴腮之貌,此時鼠眼正滴溜溜打量衛政。衛政也不惱他,便大喇喇往椅上一坐,任憑他打量。

只見衛政家常便服,素衣輕衫,一件寬大的單袍松松挂在身上,腳上卻是鴉襪方屐,一派閑适,口中道:“多謝皇兄惦記了。政不過是身上懶散,怠于出門罷了,不足挂心。”黃為道:“這初夏時節,正是宜戶外之行。王爺若是身上懶悶,正是要多出去活動活動才好。”衛政只哈哈笑道:“辛苦黃大人跑一趟。”一時又吩咐左右:“打賞。”

這黃為便回宮來報:“小人所見,靖王氣色如常,并無病态。”良帝素來多疑善嫉,又問詳情,黃為道:“靖王忒也狂傲。小人奉皇恩口谕,他非但未更衣,竟着方屐來見!言語也多無敬意,傲慢至極!”良帝沉吟片刻,笑道:“靖王年輕氣盛,倘若有所謀,必行事低調,不敢與你這般放肆。”方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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