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陽恨舊事為托孤

更新時間2013-6-8 16:44:13 字數:4712

紀寧聽聞祖父傳喚,一時戰戰兢兢地入內。他自小驕橫跋扈,便在父親面前也慣耍小兒伎倆。唯獨對這位宰相祖父,卻實實在在心懷畏懼,不敢造次。;冷越山見到紀寧進來,便揮手讓冷琌冷瑗二人先出去,向紀寧道:“上前來。”紀寧連忙靠近床沿跪了,老爺子一雙手寬厚有力,緊緊抓着紀寧肩膀,點頭道:“嗯,也已長成男子漢了。”

紀寧自有記憶以來,還是頭一次與祖父如此親近,頓時心中說不清的滋味。老爺子雙目炯炯,注視紀寧許久,半晌問道:“倘若我與你父親叔伯皆一夕身死,爾何往矣?”紀寧一愣,望向祖父,見他神色平靜,但無嬉态,想了想道:“天地之大,孩兒另求容身之處。”老爺子又問:“從此将無人護佑,爾又何如?”紀寧道:“自求多福。”老爺子點頭道:“好個自求多福。我冷氏血脈,今後就都在你了。記住,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說了一會兒話,到底病中,有些乏了,便打發紀寧退下。紀寧懵懵懂懂,也不大明白祖父深意,只複帶如煙回自己院中不提。

冷相差點病殁一事,不日便傳遍朝野。老爺子拜相四十餘年,兩朝重臣,黨羽遍布天下,如今病危消息一出,自然引得衆人關注。一時間,同僚舊時、門徒學生,來清越府探訪問候的人絡繹不絕。靖王衛政也得到消息。因雅澹的緣故,他近年來對冷家的動向格外關注。自上回夜闖清越府偶遇如煙、得知雅澹當年遭遇之後,他明着雖然沒說什麽,暗地裏卻下了很多功夫,希望能為雅澹讨個公道。然而此事卻一直并無進展。他怕雅澹傷感,一直不曾開口細問過當年往事。但眼下冷相病重,他不知雅澹心中所想,也怕她日後會有遺憾,是以還是打算問上一問。

這日風和日麗,适逢休沐日,衛政不需上朝,也無甚政事繁忙,便輕衣寬服,打算在家陪雅澹閑坐一天。也巧雅澹剛把家中上季度的賬目理清,家務妥當,正想放松一下。兩人就在後園湖心亭煮茶讀書,消磨時光。衛政瞅準時機,将雅澹抱在膝上,笑道:“吾妻近來可算圓潤了些。不日可為我添一麟兒!”雅澹在他懷中,臉色卻變了變。又聽衛政頓了頓道:“俗話說,骨肉至親。到底是血濃于水啊。我聽聞前日冷相垂危,我想此事還應說與你知道。”雅澹卻默不作聲,半日只微微點了點頭。衛政不解何意,只能又問道:“澹兒可想去見他一見?”雅澹遲疑良久,最後只說:“還是……不了吧。”

衛政道:“難道你不希望認祖歸宗?”雅澹搖頭道:“冷相于我,只怕無半分骨肉親情。何苦自讨沒趣!當年我遇險逃家,又在鄯善流離多年,怎會還堪不透此中關節?只是……要讓王爺失望了。”衛政忙表明自己立場:“不不,不管澹兒什麽身份,我只認可你是我衛政唯一的妻子。”因見她首次主動提起往事,又趁機追問道:“澹兒可知當年究竟發生何事?”雅澹又搖頭道:“我也很想知道。”衛政又試探道:“如果,澹兒想我為你複仇……”卻被雅澹打斷道:“不,澹兒不想要複仇。只想知道當年真相!”衛政奇道:“既已如此,難道你還想顧全冷家?”雅澹嘆道:“我又有什麽能力妄談顧全冷家。”言罷便說些別的話題,于此事再不願多言。

眼看重陽當至。華人在重陽當天素有登高避災的習俗,往往全家出動,插茱萸、賞菊花。皇室重臣多往永寧西北燕回山踏秋。九月初九,靖王府也阖家出動。因燕回山腰有皇家行宮,皇帝郊游多往此處,王公大臣為避聖駕,通常往燕回北側小峰,稱“小燕回”。小燕回有行館數座,專門接待高官貴族,另外,永寧大族通常也自行修有別院,靖王府自也如此。然而王府車隊行至小燕回山腳,卻有拜帖送到。

只聽仲宣向衛政回道:“都尉大人冷琌有拜帖到。請王爺移駕行館。”衛政奇道:“都尉大人?何故?”仲宣道:“來人說小燕回別院有倒塌樹木阻道,冷家車馬剛過,特命人候在此處以示告誡。我已遣人快馬先行查探。”衛政點頭:“如此,就在此處暫時歇歇。”一邊對雅澹道:“今日重陽登高,小燕回這麽大的地方,難免遇到冷家人。”雅澹點點頭,道:“妾身明白。王爺無須顧慮。”衛政便把她手心攥住,只覺一片冰涼。

未幾探路的人回報,果然前日大雨,沖下來好些山石阻路,又不知為何一顆巨木好端端倒塌,和碎石倒在一處,把山路都給堵死了。前面的車馬也都改道去行館了。衛政見所言不虛,便只好命車馬改道往行館而去。

到了下榻處,果見不少朝中同僚攜家帶眷雲集。衛政少不得各處應酬一番。一時境況不似郊游,倒似朝會一般。及遇到冷琌,互相見禮後,衛政道:“今日還多謝都尉大人提醒。”冷琌呵呵道:“應該的。今日重陽秋爽,難得這好日子又與諸位同僚在此聚首。老臣帶了些美酒佳釀,稍後請各位同僚同飲。如靖王賞臉,請務必也來共觞一杯。”衛政不好推辭,便應承下來。到了午後,衛政安頓好家眷,只帶伯玉仲宣二人前去赴約。

到冷家落腳行館,筵席已開。席間多是往素與今日下榻在小燕回行館的官員,倒也不算太過隆重。這些人平常政見不一定相統,交往也不見得頻繁。但同朝為官,多少有些交情,今日又是情況特殊,倒也不覺突兀。衆人見衛政到來,皆起身相讓。只聽冷琌笑向衆人道:“我華人飲菊酒素有傳統。不過我這菊酒只怕與諸位家中的有所不同,乃是用上好白菊,加以藥餌作飲釀的,最是延年益壽、肖病除災。”衆人笑問:“不知又佐以何藥?”冷琌笑道:“主要當然是地黃、當歸、枸杞。”衆人笑道:“都尉大人說笑了。這幾味難道不是我華朝人人都知道的菊酒藥餌?何來珍稀只說?”冷琌道:“自然不止。其餘配方,卻是我冷家秘方,不好外傳了。”衆人方才啧啧稱贊。冷琌又笑向衛政道:“素聞靖王博古通今,不知可有興趣指點指點我冷家的釀酒之技。”衛政忙道:“指教不敢。”冷琌便道:“那就請靖王暫移步後院。二位護衛将軍可在廳上稍歇片刻。”衛政雖覺蹊跷,倒也不懼有他,便向伯玉仲宣吩咐:“我去去就來。”

冷琌親自帶着衛政,也不叫別的仆從跟随,從廳中出來沿着蜿蜒回廊而行。只覺所過之處,苔痕階綠,曲徑通幽,卻不見人丁。又走了片刻,衛政冷聲道:“都尉大人,究竟欲帶本王何往?”冷琌毫不驚慌,長身一躬道:“請王爺恕罪。鑒酒實為托辭,确是有人想見見王爺。”衛政喔了一聲,冷琌又道:“還請王爺随我再走幾步。”

二人複又走了一段,終于在一間精致小屋前停下。冷琌道:“王爺請。下官便在此處等候。”衛政也不多問,徑直入內。這小屋倒也不大,布置雅致,畫屏之後卻是一扇大窗子,正對着小燕回精致的山色紅葉。窗邊輪椅上,卻坐着一位老人。衛政定睛一看,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冷家老爺子冷越山!

衛政心中早有七分料算,能勞動冷琌如此費心機安排,只怕只有這位當朝宰相了。只是他尚想不透冷相這番舉動是想跟自己說些什麽。既來之,則安之,他也不着急盤問,只微微笑道:“冷相,本王沒想到您老人家也上山來了。”

冷越山颔首道:“請恕老臣失禮。”衛政并不計較,自己撩袍而坐,道:“冷相年事已高,就無需多禮了。卻有什麽指教,本王洗耳恭聽。”冷越山聞言點點頭,卻沒立時開口。

二人靜靜對坐片刻。忽聽冷相開口道:“王爺出身尊貴,但不知生平可有憾事?”衛政自己取杯倒水,冷笑道:“本王生平憾事不少,只不足為外人道。”冷相卻不怪他怠慢,又接着問道:“不知顯昭十九年間事,可算不算得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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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屋內空氣頓時凝滞。顯昭十九年,正是茂帝駕崩徐妃自缢、衛政從雲端掉落人間的一年。他從少年得寵、意氣風發,到不得不屈于人下、倍受排擠,都不過是那年一夕之間的事。這些年,他雖覺屈辱郁郁,卻不敢深究當年細節。想不到今日卻被一語道破,一時竟張口結舌。

冷相倒未緊迫相逼,卻轉了話鋒,低聲道:“今日老臣貿然相請,實有一事相求。此事關乎我冷家生存大計,還請靖王務必傾力相助。”衛政此時表情凝重,杯子緊緊捏在手心,半天道:“願聞其詳。”

冷相緩緩道:“先帝在時,對王爺寵愛有加,朝野上下,都默認王爺應是我華朝儲君。然王爺出征回朝,卻已帝位更疊。王爺就不懷疑其中枝節?我受先帝信任,本應全力輔佐新君,然而事與願違,實有難言之隐。”衛政問:“什麽難言之隐?難道今日可以說?”冷相點頭道:“王爺聰穎過人,實不相瞞,到今日也是說不得!”衛政道:“那次相大人今日又所為何事?”冷相道:“還是為了這件不可說的事。老臣年邁,只怕一只腳已經在棺材裏了。老臣死後,為國家安定、社稷安康,有些事該帶到棺材裏去的,老臣絕不會多說一字。只是當初事發之時,老臣就已料到只怕滅族之日不遠矣。老臣一生忠心耿耿,為華朝鞠躬盡瘁,無愧于心,實在不甘心百年身死,傾族覆滅。今日冒昧相請,也實是走投無路,望王爺援手。”衛政道:“冷相言重。如你所言,冷相衷心可表,又何以擔心我皇兄不義?”冷相搖頭道:“當年徐妃之死,并非自缢。”

只聽哐當一生,衛政手中杯子應聲而落,瓷片碎落一地。他雙眼緊緊盯住冷相,喉間卻似有顆千斤重的橄榄,上下不得,幾令哽窒。

冷相卻接着道:“先帝駕崩之前,情勢緊急。老臣在沐陽宮見到徐妃,她尚言明必要等到王爺班師回朝之日,絕不會沒見到王爺就自缢求死。先帝對徐妃向來敬愛有加,也從未提過賜随葬之事,那時又病重,怎麽會無端端叫徐妃陪葬?”

衛政此時心中如萬馬奔騰,只能強自鎮定。只聽冷相又道:“茲事體大。老臣不會亂說。徐妃臨死前夕,曾向老臣透露,先帝有手谕遺诏,傳位于靖王殿下。卻不知為何,宣诏之日,竟成了今上的天下。”衛政勉強找到自己聲音,問道:“既如此,當初大人怎麽不說?大人是尚書右仆射,掌管禮制,與皇帝何等親近的位置。如大人有質疑,他這皇位又怎能坐的順當?”冷相苦笑道:“王爺所言極是。老臣當日也是謹慎而為。只可惜今上起事絕非一日之功,又豈會讓老臣壞他好事。個中細節,倘若王爺今日應允老臣,今後自當詳細相告。”衛政只覺腦中一片混沌,只好沉默以答。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衛政才問道:“大人所托何事?”冷相拱手道:“只求王爺相助,保全冷家一息血脈。”衛政思索道:“如依大人所言,今上要滅口,焉能容人保全?”冷相道:“正是艱難,所以才要王爺相助。”衛政沉默良久,終于道:“怎麽做?”冷相一顆心總算放下,喜道:“多謝王爺鼎力。老臣全族上下都要感謝王爺的恩義。”于是便将自己辦法向衛政道出。半日,衛政嘆道:“大人此番苦心,就不怕連累都尉和太常寺卿大人?”冷相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倘若我死之後,他二人能低調行事,僥幸保存,将來也自有團圓之日。”衛政道:“大人所托之事,原也不難。只是如府上列位不知次相大人初衷,恐怕要吃些苦頭。”冷相嘆道:“唯有如此,才能避過今上法眼。”衛政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再多說,只問:“大人希望本王何時行事?”冷相道:“我時日無多,一旦身死,便請王爺速速行動。”衛政點頭,又問:“那大人方才許諾本王的事?”冷相道:“王爺放心,老臣并非憑此向王爺相逼。老臣一旦離世,所有證據将同時送往王爺手中。王爺打算如何處置,老臣也無力過問了。”

他二人既已商讨完畢,衛政便自行出來,冷琌還在原處候着,仍領着他從原路返還。衛政自也無心多留,便匆匆告辭離開。

他回行館時,雅澹已候他多時。難免嗔怪他道:“好不容易重陽假日,怎麽又為些應酬之事不見人影?”衛政見了雅澹,一顆心懸了半日,總算感覺又落了原處。他思緒混亂,急需冷靜理清。便只拉着雅澹手,向她輕輕搖了搖頭。

雅澹何等聰明的人,看他神色不定,也猜到有些不同尋常。遣退旁人,又把房門緊閉。只自己留在房中默然相陪。整半日,衛政頹然而坐,不發一言。到黃昏時分,他忽如夢初醒,向雅澹道:“我心中恨意難消,該如何是好?”

雅澹聞言眼淚簌簌而下,卻有口難言。衛政見她傷感至此,不知她心中百轉千回,只當是心疼自己的眼淚,倒感到意外,忙為她拭淚安慰道:“莫哭……是我不好,吓着你了。”雅澹只搖頭哽咽叫了聲“王爺”,再說不出話來。衛政強笑道:“你放心,餘恨難消又如何?成王敗寇,我如今也只能認命。幸好我把你找回來,餘生也算幸矣。”雅澹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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