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解心結千裏追夢萦
更新時間2013-6-17 12:11:36 字數:4603
且說紀寧随着差役,往南走了四天,終于到達中州。押解他的差役,只負責将他送到中州,換了路引,便可回去複命。三人在官驿歇了一晚,到了第二日,差役來押解紀寧上路之日,紀寧尚自納悶,怎麽換了人了?
新來的差役倒也和氣,其中一個還為他解開了枷鎖鐐铐。紀寧大為感動,這東西自出牢門來一直帶在身上,沉重不便不說,還阻滞關節血液,在他手腕腳脖之上,拖出深深一圈青紫,時不時還擦破表皮,行走之間,頗為疼痛。紀寧脫了鐐铐,向兩差役謝道:“多謝大哥通融。”一差役擺手道:“不謝不謝!今日起,我二人負責将你送到孟陽府。”見紀寧面色虛黃難看,又安慰道:“不必擔心,你家人已經一早打點過,我們一路自會照看你。”紀寧聞言奇道:“家人?”心想爹爹已經被發配遼陽,莫非是大伯或者三叔?但他們這會子難道不也應該在返鄉路上,自顧不及,怎麽能顧得上自己?
紀寧思疑不定,因問及此家人相貌,差役道:“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哥,兩天前就到了驿館。”紀寧心想應該是家中派出的小厮,不過竟沒有跟自己打個招呼,也許并不是什麽熟人,便不再想。三人走了半日,已出了中州城。午時在城郊一個荒亭中,暫作休息。
這日天氣晴好,中州的冬天,日頭下曬着,倒也并不覺得冷。紀寧額上甚至還出了些微微的薄汗。差役取出幹糧和水拿給紀寧,紀寧雖然腹內空空,卻覺得火燒火燎般脹氣難受,忍着問那差役:“什麽日子了?”差役一合計,道:“已是臘月初一啦!”紀寧暗嘆一口氣,向差役道:“兩位大哥……我恐怕走不動了,咱們暫歇一會兒行不行?”一個差役不大樂意:“這才出城幾裏?押完你,我們還趕着回來辦年貨過年,可別磨磨蹭蹭、耽誤工夫了!”紀寧已覺頭暈目眩,出氣艱難,勉強道:“我……本有宿疾,每逢初一日,就要發作一回,只怕實在堅持不住……”說話間人已經坐不住,如同軟面一團,從凳上滑落到地上。兩個差役見他面如紙色、雙眼緊閉,出氣竟比進氣多的樣子,這才着急起來。
紀寧只覺眼前一時一團漆黑,一時又一片光亮,身子全然不由自己控制。他心中倒也不怎麽驚慌。他從家中随身攜帶的藥丸,早就于獄中吃完。近兩個月發病,都是咬牙苦熬過來。只是病狀甚為難看,也顧不上了。他心裏也暗暗的思忖,假若熬不過,就這樣死了,倒也就輕省了。
正胡思亂想、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如煙在耳邊喚他。如煙脆生生的聲音,聽得紀寧心裏絲絲的甜。他伸手去抓,也仿佛抓到了如煙軟軟細細的手指頭似的。紀寧覺得挺高興的,希望這幻覺能保持的長久一些。
忽然他感到嘴裏被塞了個什麽藥丸進來,那味道倒是極為熟悉的,正是自己平常胸前錦囊中常備的、吃了後味不怎麽好的那種藥。也不知道怎麽的,他又想起自己也給如煙喂過這種藥,是因為她非要去吃大廚房送來的一碗蓮子羹。大廚房送來給他的食物,自己是一直防備的,他知道通常裏面都會加些料,一些慢性的、一時不致死,久了卻會生病損傷健康的毒藥。他只是沒料到那些人在給他的食物裏下的劑量已經這麽大了,使得從沒接觸過這種毒藥的如煙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所以他将自己的解藥喂了一顆給她。那解藥性子極烈,也有微毒,最是損傷腸胃。如煙吃過那藥,立刻醒轉,就躺在地上肚子疼的嗷嗷直叫,眼睛瞪得大大的瞅自己,目光中還都是怨恨……
紀寧猛然間睜開眼睛,從夢中回落現實!他看見自己手中果然抓着細細白白五個手指頭,沿着手指、胳膊向上看去,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又眨,眼前還是晃動着如煙的臉。
“如煙……如煙!”紀寧咬着牙叫。眼前人回應道:“是,我在呢!”紀寧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将她腰摟住,一把拉進懷中,死死抱住。
紀寧将眼前人抱在懷裏許久,因疼痛灼燒着他的身體和理智,他抱的那麽緊,幾乎要把對方深嵌到自己身體裏似的。旁邊兩個差役以為他發病失去理智,見他懷中人眼見就要被勒死,連忙上來又掰又拉,但又哪裏掰得開。最後無法,一差役瞅準紀寧後頸一個手刀下去,總算讓他松開了手。
兩個差役連忙去扶跌落在地上的人,卻見他雙眼含淚,四肢無力,忙問他:“沒事吧?”他抹了抹眼睛,才勉強回神道:“無妨無妨!我家少爺是病糊塗了,并非有心傷我!”一差役看着地上昏睡的紀寧,發愁道:“病成這樣,還能走嗎?可怎麽辦?”另一個道:“不走,衙門裏可也沒有地方安置呀!要不就只有帶回去,放到礦場囚上一陣?”地上人聽說,連忙跳将起來,急急道:“他只有發病時這樣!剛才我已經給他吃了藥了,待到藥效一過,這一個月都沒事了。”差役聽說道:“果真這樣倒也好了。否則去了礦場也就是等死。”那人連忙說:“我保證我保證!”想了想又道:“我家少爺身子不好,我想請官爺大哥網開一面,準我一路随行。也好為兩位大哥減輕點負擔。”差役一聽,互相看看,心裏都覺得這是個辦法。
見差役們似有松動,他連忙又從懷中掏出兩吊錢來塞給二人。二人見這番情景,哪還有不樂意的。三人說定,便一起把地上紀寧挪到一塊幹燥舒适的地方,任他歇息。三人自己吃了午飯。兩個差役瞧着紀寧仍然沉沉昏睡,沒有醒轉的跡象,等得無聊,便道:“這荒亭四處漏風着實陰冷,我哥倆在旁邊空地曬曬太陽,打個盹來,你好好照看他,可好?”這邊忙應承了:“官差大哥盡管放心去!”
紀寧幽幽沉沉,也不知道昏睡多久。醒轉時,發現自己半躺在某人懷中。鼻尖萦繞,竟是自己熟悉的淡淡幽香。他不大敢相信,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并不是做夢。擡頭看時,柳眉朱唇,杏眼雪膚,不正是如煙麽?只是她此刻穿着一件原麻色短襖,底下一件夾了粗麻的襦褲,頭上緊緊束了個四方髻,卻是男子打扮。
如煙見他醒了,心裏高興,雙手扶住他欲起身的肩膀,關心道:“沒事了吧?”卻見紀寧呆了一呆,忽地手上使勁一把将她推開,自己跳起來站得遠遠的,怒喝:“你怎麽在這兒?”
他這一吼,又驚又急,把如煙也喝得驚呆了。想要上前一步,紀寧反應更快,退得更遠。如煙委屈道:“我跟在爺後面一路追趕,就怕不及,日夜不敢停歇,好不容易早兩日到了中州,才等到你們。你做什麽對我這麽兇?還不理我?”紀寧聞言,怒氣竟然消了大半,但想起當日黃鄞所言,仍然耿耿于懷,向她道:“你跟來做什麽?快點走,到黃家自有人照顧你!”如煙氣得跺腳,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兩步上得前去,丢在紀寧臉上。紀寧撿來一看,竟是如煙的賣身契,他喃喃向如煙問道:“你……你自己贖了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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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道:“我要是貪圖黃家安寧,何苦馬不停蹄來追趕你?”紀寧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看着手中賣身契發愣。如煙輕聲問道:“我的賣身契仍舊給你,你還是我的主子,像從前一樣,好不好?”紀寧卻好似聽不懂一般,看看她,又看看手中那紙張。
半日過去,紀寧忽然道:“不行不行!”說話間已将手中契約撕了個粉碎。碎片灑落一地,紀寧轉過身去,背對如煙,厲聲道:“快走快走!別再纏着我!”
這時遠處差役聽見動靜,已經趕回荒亭之中。紀寧沉聲向二人道:“剛才有勞二位了。這就上路吧!”那兩個差役拿人手短,不好意思讓一個身體虛弱的人馬上趕路,只道:“你再歇歇無妨。方才多虧了這位小兄弟幫忙,我們倒沒什麽。”紀寧哪兒敢再回頭看,只扶着一根破亭柱咻咻直喘氣。
如煙知他素來執拗,逼也沒用,便拿了自己包袱,向差役道:“兩位大哥,我家少爺惱我來的遲了,正生着我的氣。他身子不好,我就先不在跟前招人讨厭了。你們歇得一歇,待走的時候,只管招呼我一聲,我遠遠跟着就好了。”紀寧聽見,也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怒。
果然這日開始,如煙扮成小厮模樣,只遠遠跟在紀寧三人後面。那兩個差役雖然納罕,但既收了賄賂,又無妨礙,就随他們去了。到了吃飯的時間,若是經過集鎮,如煙還時不時打些薄酒來,或給三人加點小菜。拾掇完了,自己又遠遠退開不來打擾。搞得兩個差役紛紛向紀寧抱不平:“公子家的這個小兄弟,夠意思了。俗話說夫妻就似同林鳥,大難當頭尚且各自飛呢!他有這等忠心,什麽氣你還消不了啊?就原諒了他吧!”紀寧哪裏還在生氣,只是有口難言。
這麽着四個人走了七八日,眼看已近孟陽城。見前方有個村子,便打算先找個茶棚歇歇腳、讨碗水喝再上路。紀寧随着兩個差役在一家小鋪子坐了,一差役從包袱中掏出一塊幹餅遞給紀寧。紀寧捧着餅,雖然腹中辘辘,也沒馬上吃,只是一直往來處張望。
一差役笑道:“找你家小兄弟吧?大概是跑到左近找吃食去了。剛才就沒跟着我們了。”紀寧動作一滞,神色有些不大自在,也沒說話,便低頭吃東西。
茶棚老板給他們端了茶水上來,向他們搭讪道:“幾位官爺往哪兒去?”一差役答:“往孟陽。”老板喲了一聲,道:“這一路可不好走。最近起義軍,四處折騰,兩湖一帶,都有些人心惶惶,怕真打起來。你們往孟陽去,就算到了暴亂中心了。”差役忙問:“莫非孟陽已經淪陷?”老板道:“倒未曾。不過起義軍占領了孟陽西面、南面一些山丘地帶。聽說經常出來打野食。山林野戰,官兵的援軍不熟地形,固然人多,竟也沒占到便宜。現下兩軍就在孟陽以南的長嶺、孟化幾個縣附近僵持。”差役聽說,互看了一眼,都有些緊張。他們有家有口又有正經差使,可不想無端端死在流矢之下。老板又道:“這動亂一起,到處也都不太平了。就連我們這些鄉下地方,今日路上家中遭盜竊搶匪的案子,也格外多起來。搞得婦孺孩童,輕易都不敢出門。”這話到了紀寧耳中,這下他更覺食不知味,幹脆放下手中幹餅,站起身來向遠處張望。
只聽兩個差役在商量:“前面亂成一團麻,咱們冒失前往,萬一碰到個把起義軍,不是要糟?”另一個也躊躇,道:“那如何是好?”兩人合計半天,想到個主意:“不如把路引和公函交給他自己帶去?我們就回去說兵荒馬亂,走失了犯人?反正這些流犯大概也不會有什麽人當真關心他下落……”正在商議,卻忽聽見村裏氣喘籲籲跑來一人,邊跑口中邊呼:“不好不好!有人落水了!”
茶棚中的村人紛紛聚攏來盤問詳由,那人喘口氣道:“方才有個過路的,正在村頭問信兒,被兩個流匪搶了包袱!誰知他不依不饒,追着賊糾纏不休,跑到河邊打了起來。然後,就掉河裏了。”有村民奇道:“村裏那條河水又沒多深,驚慌什麽?倒是那兩個流匪,抓了還是跑了?”來人道:“見來的人多,包袱也沒顧上拿就跑了。卻也奇了,被搶那個一點水性不識,喝了兩口水就暈菜了!”衆人聽見無事,都不由哈哈大笑。
卻忽然間人群裏竄出一名少年,抓住來人袖子,面容焦急,直問:“你說的那人在哪?”正是紀寧。來人驚答:“還、還在河邊呢!”紀寧聽說,拔腿就走。有村民跟在後面看熱鬧的,還不忘給他指路:“那邊那邊啊,走錯了啊!”
到了河邊,果然見一群人圍着地上在看熱鬧。紀寧好不容易把人群扒拉開,擠進去一看,地上直挺挺躺着個人,方臉長身,是個男子。他愣了愣,竟不知道胸中這口氣是吐出去好還是咽下去。正怔忡間,只覺自己袖子被人輕輕拉扯,扭過頭來,正是自己心心念念找了半天的臉。只見她也是發髻淩亂、滿身泥污,懷裏還緊抱着個包袱。
紀寧回過神來,連忙查看她周身,卻見如煙哇的一聲,哭出聲來!紀寧頓時如無頭蒼蠅般手足無措,又急又慌,口中直道:“哪裏受傷了?”
如煙這一哭,把連日來的委屈都勾上心頭,哪裏止得住。旁邊有村民替她解釋說:“方才小兄弟和匪徒一番糾纏,鬥他們不過,差點吃虧。多虧了這位仗義出手,”指了指地上那位仁兄,“但不知怎麽的,纏鬥到水中,這位就暈了。”如煙也總算停止抽泣,道:“我沒受傷。”
紀寧氣不打一處來,對着如煙懷中包袱抖着手指道:“就為了點錢財,你小命都不要了?去跟流匪纏鬥,你是失心瘋還是怎麽?”如煙撅着嘴小聲道:“除了錢,這裏面還有你的藥哇……”紀寧忍無可忍,丢手便走。身後還傳來如煙夾帶在人群中的喊聲:“爺,爺,你別走啊!我還要安頓一下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