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桃之夭憾海生驚濤
更新時間2013-6-19 13:24:05 字數:4530
雅澹低頭望着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手,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十指相結,不由心中一陣酸楚。她低聲乞求道:“子昂……”這時楊之洲端着清水從門口跑進來,嘴裏喊着:“水來了水來了!”雅澹連忙把手抽回來,裝作查看傷口的樣子。也顧不上楊之洲是不是起疑,只管埋頭為衛政處理傷口。
正給衛政重新包紮着傷口,又有村中的孩童來找楊之洲:“之洲,五嫂來請你去幫忙寫幾條新符。”原來近日村中五嫂家有女出嫁,正在操辦喜事。這村子不大,辦喜事免不了村民們前後出力,因楊之洲能寫幾個字,也被經常拉去幫忙。這是眼下這山谷當中的頭一樁大事,楊之洲也推脫不得,有些為難的看着政、澹二人。
雅澹道:“無妨,你去忙你的吧。這邊我會照顧的。”楊之洲長于鄉野,又年紀尚小,也沒去想他二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需不需避嫌這檔子事,見雅澹甚為周道便放心自去忙碌。衛政更是求之不得。他正愁不能與雅澹好好說話。
楊之洲一走,衛政便仍捉住雅澹手道:“別怕,我這就帶你走。”雅澹強自鎮定道:“王爺今日是為了什麽到此處?”衛政笑道:“果然瞞不過你。我來看看楊荥的老巢,看看他們憑什麽在此立足。”雅澹也不道破,只說:“王爺行事,忒也膽大。倘若被人認出……”衛政玩笑道:“能認出我的,只有你罷。除非你去告密,別人又怎麽會知道?”這話雖是無心,卻正說中雅澹心事,她大驚之下連退兩步,只将下唇緊緊咬住,說不出話來。
衛政哪裏猜得到這些,只以為她為自己擔憂,忙三兩步上前将她抱進懷中,安慰道:“沒事。我是機緣巧合、誤打誤撞進來的,一天兩天的還不至于被識破身份。”雅澹腦中已是百轉千回,忽然想到這山中還有一人,只怕也識得衛政,驚得臉都白了,忙道:“不成!你還是得快快離開這裏。馬上走!”
她這般反應,終于衛政也瞧出不對勁。衛政本非多疑之人,但更不傻。前些日子的種種疑慮此時又浮上心頭,然而,卻終究還是不敢追問。思慮再三,終于還是只在心裏偷偷嘆息,向雅澹道:“你放心,咱們等到天黑就走。”
雅澹這廂,也不好過。她想到長鷹與自己先前的一番交待,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哪裏料得到衛政會即刻出現在自己面前,逼着自己來做了斷。長鷹神出鬼沒,既然眼下在山裏,大概這雙眼睛免不了時時盯着自己,要說他認不出衛政,雅澹實不敢賭。思及此,便心急如焚。當下狠了狠心,決心已定。
這時遠處傳來嬉鬧之聲,二人從窗中遠遠看去,正好能看見一群少年少女搶着大紅布料,紮綢花喜帶,大約是布置新房新堂之用。五嫂家的這位新女婿,為了婚後居住,在不遠處新起了一間木屋子,正好挨着一株桃花樹。眼下雖然快至年關,但這谷中四季如春,這株桃花也仿佛感染了喜氣,開得極為豔麗熱鬧。在二人視野之中,嬉鬧的少年們正好與落英缤紛的桃花重疊在一處,這景象顯得分外祥和幸福。
這種祥和幸福落在雅澹眼中,更顯得此刻自己的心境寥落。她出神地望着那株桃花,喃喃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衛政笑道:“臘月裏賞桃花,倒是件美事。”雅澹道:“我小的時候,春暖花開之時,家中有幾株桃花也是總開得絢爛芬芳。母親每每見到,就将詩經中這支桃夭反複教予我,說這是華人唱來賀新婚的,總有一日,她也要為我吟唱這首詩。桃之夭夭,有蕡其實,其葉蓁蓁,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我們母女二人,在冷家地位雖然不高,但她實也将我當作閨秀加以教養,教我琴棋書畫陶冶心性,又教我女紅婦德輔佐治家。她一生颠沛,只盼我能安穩過活,哪怕是嫁入平民小戶,也是堂堂正正做人妻為人母。我年幼時,放眼能見到的未來,也不過就是相夫教子、平淡終老而已。”話到此處,再也忍将不住,淚珠兒似斷了線從眼眶一顆顆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只是衛政站在她身後,并未瞧見這一幕。
衛政只當她觸景生情,安慰道:“我知你心事。我原本打算為你在冷家正名後向冷氏求親。結果冷相死後冷家自顧不暇,只怕難以為你護蔭。不過,我已打算好了,過些時日,在朝中一些舊世家中物色一門結個過繼之親,我就八擡大轎将你堂堂正正迎進王府。”這番打算他在心裏思量已久,今日卻是第一次與雅澹說起,說話間向往起來,不免有些躊躇滿志的意味。不料雅澹卻未接腔,他走過去攬住她肩膀,才發現她臉龐冰冷冷一片濡濕。
這下衛政吃驚,猶豫問:“澹兒……”才開得口,卻被雅澹打斷。只見她猛地擡頭,一雙剪剪雙眸直盯着衛政眼睛,就這樣輕聲道:“王爺,我已允了太陽王的求親。”
衛政只蹙了蹙眉頭,似是沒有聽懂。他心中固然是有些疑慮,但從未想過雅澹會直截了當的跟他說,要嫁給別的男子!正因為從未想過,咋一聽之下無法領會其意。雅澹卻似全然不顧他反應,只接着說:“當日我被太陽王擄來,他雖出身草莽,但對我禮遇有加,承諾願以大禮相迎,求娶為妻。”衛政怔怔道:“可是,你已是我的妻子……”雅澹道:“數月委身,是受王爺厚愛情深,無以為報,唯報以床笫,王爺勿再記挂。”衛政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只聽見“報以床笫”這四個字在耳邊反複。他只覺心中一片冰涼,口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雅澹再不忍看,複将身子轉了回去,勉力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王府貴地,終究不是草芥蒲柳栖身的良所。楊荥此人,雖然粗鄙,但也知情識趣;他對我有意,卻不強來,守禮克己,頗為照料,應是值得托付終身之人。”衛政哪裏還能聽得進去楊荥如何如何。
這時楊之洲從門外匆匆跑進來,見二人情狀,不免愣了一愣。雅澹連忙側過身去,收拾了淚痕。楊之洲道:“我堂哥還請二位過去。”雅澹卻搖了搖頭道:“這位傷勢已經妥善處理過,你們男人之間議事,我就不去摻和了。”
衛政只能由着楊之洲攙扶,出了雅澹屋子。等走出了好幾丈,他才忽然想起,臨別時都沒有好好看一眼她。若她有心相避,自己以後是不是就再也見不着她了?一時心裏痛不可遏,不敢再想,只安慰自己還有時間,一定可以勸她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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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山谷上空遠遠一聲鷹嘯。楊之洲擡頭眺望,奇道:“雲夢山竟也有老鷹出沒,倒也稀罕。”衛政循聲看了一眼,已知是他軍中戰鷹。這處山谷隐蔽,但有了戰鷹引路,來去就都不是問題。他強自收斂心神,思索下一步去路。
他向楊之洲問道:“這雲夢山綿延百裏,雖然山中物産豐盛,可于行軍實在忌諱良多。倘若朝廷大軍包抄圍堵,一日兩日好說,時間長了可要如何打算?”之洲道:“行軍打仗我雖不懂,不過你放心,目前我們糧草豐足,就算官兵不撤包堵,我們最多就退到大山裏去,絕不會餓死。他們想活捉我們,倒是得動動腦筋。”衛政點頭,心想那必定是有後援無疑。
到了半坡小院中見了楊荥,仍舊是一番惜才的說辭。衛政只能敷衍一番,心中思索,戰鷹一日千裏,算起來應該也已經帶了護衛在附近接應了。楊荥雖不在村裏住,但他安營的巢穴應該也在這左近才對。只是山中地形複雜,不利于陣地作戰,若把戰場選在山裏,對朝廷官軍有害無利。他既然已知道楊荥軍另有支援,便知他們打定主意要拉鋸作戰,絕不會受引誘貿然下山。只是他還未想通,到底是何方神聖,能支持楊荥軍這麽大的軍備支出,又想從中獲什麽利。
天色漸暗,楊荥欲設宴款待衛政,衛政推脫一日勞累受驚,實在不堪負荷,急待告退歇息。楊荥也不強留,仍叫楊之洲在村子裏給衛政找處地方歇腳。衛政看看天色,直想要找到雅澹,心裏打定主意,苦肉計也好、美男計也好,總之今晚一定要将雅澹一起帶走。只是好不容易打發了楊之洲,卻四處都找不到雅澹。
原來雅澹這夜卻一直守着楊荥。她想衛政軍務纏身,今夜無論如何是要趁黑潛回的。自己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只要熬過這晚,這關就算是過去了。再往後,便是路歸路、橋歸橋。她了解衛政極深,豈能不知他不放棄自己的心,所以唯有待在楊荥身邊,才能阻止衛政找到她,也才能阻止自己回頭。
正這樣胡亂的用着晚飯,忽聽楊荥向自己道:“上回跟姑娘說的那件事,不知道姑娘考慮的如何?”雅澹回過神來,知道他說的正是自己親事。她對衛政所說的楊荥求親一事不假,但說自己已經答應卻是騙衛政的。此事既然心意已決,便向楊荥道:“大王只須應我一件事,便一切如願。”楊荥喜不勝喜,道:“別說一件,一千一萬件也是應得。”雅澹道:“上回大王見過的那兩個少年人,還請大王放了吧。”說的正是還被關在山洞中的紀寧和如煙二人。
雅澹頭先已經躲在屏山之後見過紀、如二人,見他們周身無恙,只是被關在山洞中暫不能脫身,倒也并不十分擔憂。只是眼下情勢又不相同,衛政已知楊荥軍底細,他雄才大略,說不好下一步會采取什麽行動。就算朝廷軍沒有行動,山匪流寇之處,終不是少年人栖身之良木。她自己是無所謂了,只是不想波及如煙他們。所以說到婚事,就趁機提出來。
楊荥還以為她要說什麽。他對這二人本來也無甚怨尤,只是不明來路,不好就這樣放走。既然心上人開口,還有什麽放不得的。當下就令底下放人,不但如此,還吩咐今晚好好款待,明日預備些盤纏好生送行。
辦妥此事,正要與雅澹掏心窩子說點私房話,忽見一衛兵火急火燎的趕進來,說有急報。雅澹如得了赦令,忙懇請回避。一時從楊荥起居的山洞中逃了出來。她也不敢回谷中村落,怕被衛政堵個正着。所幸山洞蜿蜒巨大,倒有諸多地方供她避得一時。
雅澹在洞中走了許久,洞道中衛兵已經漸漸稀少,正想在一處喘口氣,卻聽身後嘿嘿冷笑。雅澹忙回頭去看,只見陰影裏仍是那個平凡的身影。雅澹嘆道:“長鷹,你能不這麽神出鬼沒嗎?”
長鷹只管往旁邊一個小山洞隐去,雅澹無法,只得跟上。走了一會兒,周圍愈發僻靜,二人方才停住。長鷹道:“形勢有變。”雅澹不禁變了臉色,正要發問,卻聽長鷹又道:“是個好消息,大北國軍已經開拔了。”他口中大北國,正是華朝的宿敵北狄。
雅澹“哦”了一聲,她不似長鷹熱衷于此,對自身的任務也沒有過多認同,只是身不由已、不得已而為之罷了。長鷹也心照不宣,看她一眼,繼續道:“華朝武力薄弱,良将匮乏。現在靖王被楊荥軍牽制在此,對于北境戰況實在是個極有利的局面。不過……”他停了一停,道:“我剛剛收到消息。永寧情況有變。”
雅澹茫然道:“永寧怎麽了?”長鷹道:“聽說良帝疑心靖王有通敵之心,一道手谕要召靖王回京,已經在路上了。”雅澹驚道:“什麽?”
長鷹道:“眼下我們還不知道這是良帝的煙霧彈,還是真要打壓靖王。不過,以防萬一,上面要求我們積極策反靖王。”雅澹只覺手心冰涼,喃喃道:“策反?”長鷹道:“不錯!良帝與靖王面合心不合,也不是新聞了。靖王在朝中一直屈于人下,他才高氣傲之人,忍辱負重,豈能長久?眼下他手裏正握有兵權,是以良帝也不敢明說什麽,只是托辭急召。這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如果能策反靖王,與我大北兩相呼應,攻破永寧指日可待!”
雅澹已經心亂如麻,她想到此刻貼身收藏的冷相與良帝的那紙契約,想到衛政難消的恨,策反?是不是真的有可能?
長鷹見她只是沉默不語,便提點道:“都道靖王穎悟絕倫,策反他的這件事,還須你去辦才行。”雅澹瞪大眼睛,心中叫苦不疊。只聽長鷹又道:“我知道他眼下正在谷中……”雅澹猛一回頭,警惕的看着長鷹。長鷹笑道:“放心。我不但不會揭穿他,反而要送你們走。”
雅澹這時才如夢初醒,咬牙切齒道:“這次,你們誰去都不要緊。我絕不會去了。”長鷹急道:“若靖王能反,楊荥這棋子就要棄了,你留在此處又有何用?”雅澹冷笑道:“那更好。更不會因我誤了大事。”二人争執間,遠處坑道隐隐傳來人聲,長鷹怕暴露身份,不再多說,只向雅澹道:“你今日不走不要緊。不過數日間就要變天,你可考慮清楚。”雅澹只在原地站着,并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