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夢初醒奈何情深重
更新時間2013-6-19 13:33:18 字數:4338
話說雅澹渾渾噩噩,在山洞中熬了一宿。快至雞鳴時,她估摸着衛政應該已經走了,才瑟縮着回到谷中村落自己暫居的那間小屋裏。屋門半掩,想來有人來過,又走得甚為匆忙。四周的景物仍舊籠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如此靜谧如此安寧。她緊繃的心弦直到此時才完全松開,只覺身子軟綿綿的,便靠着牆緩緩滑坐在地上。胸腔中翻湧的淚意再也忍将不住,剎那間淚如雨下。
屋子裏只聽見雅澹壓抑的哭聲。她把手背塞進嘴裏,希望能堵住自己接近潰堤的哭泣。如此良夜,如此好的掩護,将她隐藏數年的心事全部勾起,雅澹不由心想:如果能就這樣把眼淚流幹就好了。
雅澹只顧自己哭,并沒有留意到屋子角落的陰暗處,還坐着一個人。他等了她一整夜,幾次都已經離開走到了村子外面,但終于還是折了回來。身為軍隊的主帥,如此兒女情長,實在誤事。所以他已經下定決心黎明前一定要離開。誰曾想老天真愛捉弄人,他剛作出決定,他等的人兒就回來了。
衛政從來沒見雅澹這樣哭過。他們少年時相遇,雅澹就是斯文秀麗、知情識理的典範;他們各自遭逢大變,卻都未曾在彼此身邊,心中那份相思相望,只能遙向明月寄托。他固然猜測過雅澹吃過的苦、身受的痛,但從她平平淡淡的表情中,從不曾落實。他曾經以為,多年後相逢,他們終得以相守,他的澹兒再也不會經歷什麽撕心裂肺的痛苦了。而眼前她的模樣,實在不由讓他震驚,讓他不得不去面對心中已然發芽的疑問。
是什麽理由讓雅澹一定要離開?是什麽理由讓她痛成這樣卻硬要若無其事的對自己說,她要嫁給另外一個人?
衛政慢慢走上前去,輕輕撫上雅澹的頭發。她顯然吃了一驚,但是情緒依然失控,不能停止哭泣。衛政将她的手從唇齒間拿開,手背上已經被咬出了深深的紅印。他将它握在掌心,放在唇邊輕吻。雅澹吓壞了,只能拼命的壓抑自己的哭聲。
衛政苦笑道:“澹兒,為什麽要這樣辛苦自己?有什麽事不能讓我替你承擔,卻叫你只能選擇離開我?”雅澹緊緊咬住嘴唇,只能哭着搖頭。衛政也不逼她,只自顧自說道:“我本知你有事情瞞着我。不過,你不想說的,我也不追問;你不想為我生兒育女,我也可以不要子嗣。只要你留在我身邊,這些都不打緊。現在想想,這也算是自欺欺人了罷。”見雅澹并不搭話,他兀自起身,道:“我長于皇室,從小就知道有些事不知情比知情要好。想來這個道理,你也是懂得。既然你決定不能說,就永遠也別對我說了。來,我們走!”他将手伸向雅澹。雅澹昏沉沉的只管拉住了,便身不由己的被帶着出了屋子。
二人從村中穿行而過,衛政見雅澹軟脫乏力,最後幹脆将她負在身上,提氣狂奔。進林子之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戰鷹在林子上空盤旋,顯然是久候了。衛政正躊躇如何勘破林中的八卦迷陣,冷不防卻見身邊的樹幹之上,刻着一些标記符號。衛政稍一轉念,也顧不得許多,便跟從這些标記的指示,向密林深處奔去。
跟着這些記號在林中不過走了半個時辰,便遠遠看見接應的人馬。衛政松了一口氣,在看背上雅澹,仍是驚魂未定的模樣。他反手将雅澹從背上抱進懷中,一手抓住缰繩便縱身上馬。一行人沒說一句話,便匆匆往山下奔去。
回到大營,伯玉仲宣兩位副将已經恭候多時。主帥這兩日兩夜不在營中,全靠他二位遮掩。這時已然急得不行,見到衛政安然無恙,一顆心才算放回肚子裏。他二人自然也瞧見随同而歸的雅澹,卻互相交換了個眼色。等到衛政将雅澹安置妥當,只身回到大帳中,伯玉、仲宣二人才将永寧傳來的最新消息回禀衛政。
衛政思索道:“皇帝忌憚我兵權,想召我回去,倒是情理之中。只是這通敵之說,又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仲宣道:“我們在北境的探子,幾日前就探到北狄似有行軍的準備。他們忌憚王爺,在永寧放些煙霧彈,也是可能的。”衛政蹙眉道:“不錯。否則皇帝無憑無據,絕不會在此時捏造這麽個罪名來。”他心知這會兒正是多事之秋,皇帝仰仗自己頗多,絕不能無端端滋事,此一節,他尚未能想通。
伯玉在一旁問道:“眼下手谕已在路上,只怕過不幾日就到達軍中。王爺可想好應對之策了。”衛政反問道:“你二人有什麽見解?”伯玉沉吟道:“若抗命不遵,就是謀反;但乖乖交回虎符兵權,豈非只能任人宰割?”仲宣是個急性子,在一邊早就想跳腳了,此時忙道:“大丈夫豈能不戰而降?何況這裏戰局穩定,眼下我們有一手的情報,剿滅流匪不過頃刻,焉能在這會兒丢手?”衛政笑笑,安撫道:“為人魚肉是不能的,讓我仔細想想。你們且派人一路阻礙,拖延些時日再說。”
三人又在帳中商議片刻。衛政兩夜沒合眼,頗覺疲倦,就要回自己營帳休息。伯玉便親身将衛政護送出來。二人走到主帥營帳門口。因雅澹此時在帳中休息,伯玉不便入內,送到門口便應行禮告退。然而伯玉卻一反常态,反而将兩旁衛兵遣遠,低聲向衛政道:“王爺,屬下還有一則傳聞要禀報。”
衛政哦了一聲,靜待下文。只見伯玉喉結滾了一滾,道:“京中還有秘聞……”說到此處,又停頓了一下。衛政道:“直說吧。不必吞吞吐吐。”伯玉方道:“說王爺有通敵之嫌,正是因為那篇《華朝軍備考》。聽說皇帝已經徹查過此事,并無任何環節有所差池。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王爺這頭。”衛政點點頭,伯玉忽低首懇切道:“王爺,屬下思量再三,當日您察考此節,是冷姑娘日夜相陪,作了不少歸納整理的工作。如有一時不察,有些洩露丢失的事,也是可能的……”此時衛政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伯玉的這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含在嘴裏說完的。
半晌,衛政總算開口:“剛才這番話,本王不想再聽到。”伯玉卻反而微微提高音量,又急又快道:“王爺,此話如鲠在喉,伯玉不吐不快。眼下國家危難,其實只需要給皇上一個交代,他順坡下驢,必不會為難王爺……”話沒說完,衛政已經轉身進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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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中靜悄悄的,只見雅澹面沖內側卧在榻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衛政有些氣惱伯玉,想來他是故意在帳門口說這事,就是成心說給雅澹聽的。也不知雅澹聽沒聽到,他心裏沒譜,見床上人只是不動,也不願将她吵醒。實在是也不知道面對她該說些什麽。他坐在案前暗自苦笑,什麽時候兩人竟已走到了相對無言的境地了?他疲累已極,便半靠在椅中閉眼假寐,不知不覺竟真的睡着了。只覺得搖曳的燭燈下,雅澹還坐在那裏安安靜靜為他織補冬衣,幽黃的光描繪着她柔柔的側影,瞧得他心中一片暖意。仿佛是感應到他的注視,雅澹擡起頭回望過來,向他微微一笑……衛政情不自禁揚起嘴角,擡手向她伸去,卻見燈影火燭下,她的身形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清淡,最後竟逐漸化為一團煙霧。
衛政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原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他下意識的往榻上看去,卻見空空如也,并沒有雅澹蹤跡。他立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三兩步奔至營帳口。外面天已經黑了,他才要詢問衛兵,心裏這口氣已經松開,原來他已瞧見雅澹在營帳不遠處空地上發呆。
他向她走過去,還沒開口,只聽雅澹道:“王爺,妾身有話要說。”言罷也不理會衛政,徑直又走回營帳之中。衛政跟在她身後,心中有股不祥之感。
雅澹回到帳中,也不多說,只背過身去開始寬衣。衛政沒料到這種場面,他雖也不是新手,卻免不了吃驚尴尬,紅了紅臉道:“澹兒……”雅澹卻只是将藏在內衣中、書有良帝與冷家契約的絲絹取出,将外衣又穿好,這才轉過身來。她瞧見衛政微赧的表情,自然就明白他心中所想,不覺也紅了臉。
眼下多事之秋,哪還有心胡思亂想。她一邊在心中暗斥自己,一邊勉強收斂心神,向衛政道:“王爺,這件東西,想必您找了許久了。”
衛政接過絲絹,上面還暖融融留着雅澹體溫。只是他一看絲絹內容,便再無心他顧。他渾身僵硬,遲疑着向雅澹問道:“這……怎麽會到你手上?”雅澹癡癡慘慘,擠出一絲苦笑道:“事到如今,你還盼着我有什麽合理的借口?”
原來早先伯玉在營帳前的一番苦口婆心,雅澹一字不漏都聽得明明白白。她情知他們說的正是長鷹傳給她的同一件事,只是沒料到前因後果原來還是由自己而起。不錯,那篇華朝軍備考據,确是她謄抄傳出,交給組織。但她本以為只是作為機密輔助之用,絕沒想到竟然會在北狄朝中傳抄開來,更沒料到鬧到被大華皇帝追究的地步。世間男子哪有不愛惜自己名譽的,更何況那是靖王衛政,十八歲就征戰邊疆、為守衛華朝社稷江山不惜性命的大将軍王衛政!雅澹實對自己失望至極,無心再辯。只是全心全意,希望能幫衛政謀一條出路。
她一字一句道:“王爺想聽澹兒說真話,澹兒一個字也不會隐瞞。只不過,眼下王爺情勢危急,不容有怠。大華良帝素性奸狡,弑母逼宮,實負王爺良多。如今王爺兵權在握,又遠離永寧,再加上這份契約為證,天時地利,名正言順,為何不反?倘若奉旨果真只身回京,不說錯失良機,只怕性命自由也是堪憂!若反,可聯合……北狄和兩湖的楊荥軍,王爺算無遺策,必成大功。”她一席話說完,已是全身脫力。
衛政卻只是怔怔的看着她,手上還拿着那張絹書。兩人對站了半晌,他才喃喃道:“這不像你說的話,澹兒……”也不知怎地,雅澹便想起當年在西山雅廬,即将出征的衛政意氣風發向自己求親,自己允諾他必會等他凱旋歸來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她也說不清自己心裏是羞愧是悔恨,還是什麽其他的感覺。
這兩人相對無言,終于雅澹支撐不住,屈膝向衛政道:“妾身知道王爺需要時間斟酌。妾身先告退。”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地方去,跌跌撞撞出了營帳。她滿心凄惶,在暗夜的營地裏彷徨無措,卻沒料到有兩個人早就在附近等她良久了。
卻說衛政,他拿着那份絹書,心潮澎湃,思緒紛亂複雜,亦是難以平靜。他不是沒想過反出朝廷、稱帝自立。只是,做了皇帝以後,接下來要怎麽辦?他生性厭惡政堂上的陰謀傾軋、爾虞我詐,做人只求坦蕩痛快,非萬不得已不欲圖謀他人。如果說少不更事時還幻想過統禦天下、呼風喚雨的美夢,那這些年隐忍的歲月早就教會他審時度勢、順應潮流。他雖然仇恨皇帝所作所為,也不忿皇帝對他的不公正,郁悶自己懷才不遇;不過,他更知道那個位子并不好坐。更何況,他身為華朝皇室、龍脈子孫,要為了奪位而與敵寇勾結,這種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他不由苦笑,心道,衛政啊衛政,你眼下的兩條路,不是賣國賊就是階下囚,看來你死定了!
他想了一夜,終于拿定主意。這時天已破曉,衛政想起雅澹這一夜不知去處,她心中糾結不會亞于自己,不免有些焦急,一邊往外走着一邊呼喚衛兵。正說話間,伯玉仲宣走了進來,攔住衛政去路,向衛兵道:“不用去了。”
衛政不明所以,揮退衛兵,欲聽詳情。伯玉仲宣二人對視一眼,忽然單膝跪地,向衛政道:“請王爺恕罪!”
衛政更是驚詫莫名,他二人随從自己多年,情同手足,還從未見如此鎮重其事過。只聽伯玉道:“屬下未從軍令,擅自行事,死不足惜。只求王爺憐惜一番忠心,聽從勸告,莫再固執。”衛政心中頓時冰涼,當即冷下臉來,喝問道:“你們做了什麽?”
伯玉凜然道:“屬下已用王爺名義修書朝廷,詳報北狄奸細一事,并已将主犯押解上路,聽候發落。”衛政睚眦盡裂,幾乎是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主犯是誰?”伯玉長嘆一聲,铿锵道:“靖王侍妾,樂伶女子名淺歌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