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悔平生回首空惘然
更新時間2013-6-21 8:48:08 字數:4732
躺倒在夜雨中奄奄一息的女子,不是雅澹又是誰?如煙又氣又急,連忙招呼紀寧把雅澹搬到棚中。草棚狹小,二人勉強找了塊不漏水的地方,将破木板床挪了過去,又将雅澹平放于床上。
也不知雅澹已在雨中淋了多久,竟然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幹燥的地方。本來冬衣稍厚,被雨絲浸透後便如堅冰一般,濕漉漉負在身上,不但不能保暖,還将人身上最後一絲熱氣也吸走了。如煙連忙脫下雅澹身上的濕棉衣,将自己襖子蓋在她身上。紀寧就着火光看了床上人一眼,道:“原來這就是你姑姑。”
如煙也顧不上向他解釋,從包袱裏找了幹淨的衣服,要給雅澹擦身換衫。忽然想起紀寧還在旁邊看着,便對他皺眉道:“爺,我要給姑姑換衣服,你且背過身去。”紀寧撇嘴道:“骨瘦如材的女人,我才沒興趣看。”一邊咕哝一邊仍去方才睡覺處,側背着二女半躺下。
如煙收拾停當,又去添了柴火,便坐在床側望着雅澹慘白的臉。想到在雲夢山楊荥軍山洞裏見到的雅澹的石牒,當日她已猜到姑姑就在附近,只是姑姑不出來見她,她也就不便主動找尋。但,自她認識姑姑以來,姑姑一向進退有據,拿捏分寸妥當,怎麽會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不堪?今日若不是她一時興起,執意察看,只怕姑姑就要凍死在這夜雨鈴霖之中了。她握住雅澹一只手,仍覺冰冷一片,心裏害怕,不由落下淚來,口中喃喃道:“姑姑,你可不要死啊!”
正淚眼朦胧間,卻聽紀寧在身後冷冷道:“笨!你不是偷了我收藏的那些藥丸嗎?”一語驚醒夢中人,如煙忙跳了起來,含淚點頭道:“不錯不錯!都好好帶着呢!”說罷手忙腳亂去翻自己包袱。紀寧道:“我看看。”他倒從容,在那堆藥丸裏揀了揀,取了兩顆,塞進雅澹嘴裏。如煙問:“是什麽?”紀寧道:“左不過是通宣理肺丸或是荊防敗毒丸吧。她這是風寒入體,不算大症。”如煙這才稍稍放下點心來,只見紀寧仍雙手抱胸站在一邊,涼涼向她道:“這個女人我見過。她姓冷吧?”
如煙這才想起雅澹與冷家的關系,她也不知雅澹是不是願意認自己的身世,只能怔怔向紀寧點了點頭。紀寧卻也不大在乎,只說:“不過這裏太冷,她周身一絲熱氣也無,這樣下去也是凍死。”如煙急問:“那如何是好?”紀寧卻随口道:“你把她放火上烤烤呗!”說罷仍回去睡覺。
紀寧閉眼假寐片刻,卻聽見身後窸窸窣窣寬衣解帶的聲音。他略扭頭一看,登時臉紅了一下。原來如煙經他提醒,想到了用自己體溫給姑姑取暖的辦法,已脫了姑姑衣衫,正在脫自己的衣物。紀寧只覺得白花花驚鴻一瞥,連忙扭轉回頭,卻覺得鼻間濕濕熱熱,有一股熱流湧出。他用手摸了一下,手指便染上殷紅血跡。他不由有些窘意,心中埋怨自己道,沒出息的東西,又不是沒見過!連忙裝作無事,自己偷偷擦了,不去聲張。
這晚對如煙來說,極為熬人。懷中姑姑一直昏昏沉沉,未見醒轉。到了黎明前還是發起高燒來。灼人的體溫讓她即使昏睡也顯得很痛苦,輾輾轉轉,不能安穩。如煙只要起來穿好衣服,接了雨水給她擦身降溫。過程中無論如何驚擾,雅澹只是雙目緊閉、眉頭蹙起,有時會攥緊拳頭,在木板上掙紮幾下;或疾聲驚呼,說些胡話;也有時卻輾轉低吟,如煙只聽得清似乎在喊“子昂,子昂”,再聽時,卻又是一片呼吸雜音,喘氣而已了。這樣折騰一夜,鬧的如煙一刻也未阖眼。
如煙這邊心疼不已,雅澹卻并不知道。她只覺自己身體輕飄飄的,仿似騰雲駕霧,不知身在何處。她低頭四顧,身下應是硬邦邦的木板,正颠簸前行,原來是在囚車之上。陰沉的天空烏雲壓城,土地寸草不生。那天她出了衛政大帳,就遇到守候帳外的伯玉仲宣兩位對衛政忠心耿耿的副将。他們語重心長,對她寄予厚望。他們同她一樣,了解衛政甚深,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與敵人沆瀣一氣,背叛自己國家。她雖然在帳中對衛政說的頭頭是道,其實連自己也并未說服。如果衛政起兵自立,縱然不去聯合外部力量,國家內憂外患,也是難免被環伺在側的敵人坐收漁利的結局。衛政縱橫謀略,不會不清楚這一點。這三人前後觀瞻,心裏都有同一個結論:只怕他已決心俯首回京,犧牲自己了。
伯玉仲宣二位不必向她細細陳說,她即同意他們的方案。她願意為衛政承擔通敵叛國的罪名,更何況,這些禍端也确實因她而起。在兩位副将的安排下,她連夜坐上囚車,離孟陽而往永寧。寒夜漫長無邊,而她的心卻從未如此踏實安定。她早已無法回頭,更看不清前路,唯有這樣的結局才對她最清明值當。
然而她預料不到的事,囚車駛出不過半日,還未及翌日晌午,便有快馬追至。囚車散廢,人馬流亂,光天化日之下,她被人劫走。雖然玄衣蒙面,她也知道來人是誰。在快馬疾風之中她恻然而笑,都記不清有多少次是憑他一雙堅強臂膀将自己挽留的了。當日新波的偶遇,究竟是孽、是緣?或只是一場歷練和試探?她只覺自己一生悲苦流離,唯一的甜蜜就是十五歲偶遇衛政的日子。但求這番幸福點綴,不要成為衛政背負一輩子的孽債。
北風将他們淩亂烏絲糾纏在一起,他們一路飛奔,直到馬兒再也無力為繼。此時天色昏沉,似要落雨。她想就算到死的那一天,她也不會忘記那一刻。他沉靜如水的雙眸,黑白分明,如此安靜淡然的表情,仿佛她今日做的事,不是通敵叛國,只是沏壞了一壺好茶而已。她只覺得自己無地自容,過去的颠沛流離、死裏逃生都不是理由,她怎麽能容許自己背叛最心愛的人?過去的一次次逃離和掙紮都是自欺欺人,其實她是确确實實想留在他身邊,圓自己一個“桃之夭夭”的美夢啊!
但是剎那間一切支離破碎,她聽見他平淡如水的聲音說:“你走吧。”他說你走吧走吧別再回頭。他不要她為他而死。他說就算你魂歸離天屍骨無全那又如何?那些不會放過他的人依然會找到理由借此攻擊他、毀滅他,讓他下半輩子在黑牢中品嘗悔恨的苦果。她的死将輕如鴻毛,不能将任何人挽救。他說你走吧。在她幾次三番用盡各種手段打算離開他卻未遂之後。這一次他再也不挽留了,他的玄色大氅在風中被高高撩起,将她的影子遮蓋。不不不,地上哪裏還有她的影子,這無日無夜、無光無影的天地喲,哪裏還有她的喘息之地?
她只覺得自己趴伏在地上,方才還堅硬如冰的泥地卻仿佛突然間蹿出熊熊烈焰。頃刻間她似乎置身于地獄,烈火将她周身灼燒。她輾轉反側,疼痛難忍。忽然卻又感覺子昂冰涼有力的大手,将她臉龐拖住。烈火熄滅,她看見他的臉,如此哀恸絕望,注視自己仿佛注視世間最難得的珍寶。他輕聲說:“澹兒,你真美......你是我一生殘留的全部美夢。答應我,無論如何艱難,都不要輕易赴死。”他溫柔的語調如同凄風苦雨中的一縷春風,讓她剎那忘卻身上所有難捱的疼痛。她只能呆呆的望住他,感覺自己眼角有一滴冰涼垂落。
雨下起來了,地上不知何時又燃起地獄之火。她再擡眼看時,身邊沒有子昂,沒有他的閃電快馬。天地之間仿佛只剩她孤伶伶一人。如同數年前亂葬崗上,她親手将母親阿嬷掩埋,枯柳樹下那種凄惶孤獨的境況。她在夢境之中嚎啕大哭,這種凄涼孤單今生今世是擺不脫了,将跟随她一直到墳墓裏。從今往後,只她一人,殘喘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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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澹在床板上屈起身子,凄聲而泣。如煙吓壞了,她從沒見過姑姑哭的這般慘烈過!她不知道姑姑是身上哪裏疼痛才會這樣,焦急失措,只能向紀寧求救。紀寧見狀也是驚詫,只不像如煙關心則亂,觀察了一會兒,道:“會哭,應是無妨吧。”
一連幾日,雅澹醒醒睡睡,體溫也時高時低。因荒郊野嶺,并無處延醫問藥,如煙他們病急亂投醫,把紀寧那藥囊中的治風寒調理的各色常見藥、大補丸,亂七八糟塞了許多給雅澹吃。雖不見怎麽好轉,所幸也沒有更糟。只是他們的幹糧眼見是不夠吃了,唯有每日到附近地裏刨些地瓜野菜暫且果腹。如煙暗暗思索,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紀寧身子也并不強健,倘若兩人同時犯起病來,她可如何是好?見雅澹只一徑昏睡,便向紀寧道:“爺,眼下咱們缺衣少食,又有個病人,不能一日日耗下去。這裏離孟陽左不過一日的腳程,我想帶着公文去将路引換了,再補充些衣物幹糧和藥品。”紀寧早就不想在此處耗着了,點頭道:“正是這麽說呢。我們快點離開這地方。”如煙卻搖頭道:“姑姑的身子,還需要靜靜休養,身邊也得有人看着才行。我想……自個兒跑一趟孟陽,将事情辦妥,勞煩小爺這兩日替我好好照看姑姑。”紀寧張嘴欲駁,如煙搶着前頭道:“其實姑姑與小爺,才是同根而生,血濃于水。眼下危難之際,理當互相扶持、彼此照顧才是。這些話本來不該由我來多嘴,不過姑姑于如煙實在恩重如山,當日若不是姑姑搭救,我只怕已受千刀萬剮,連死都不能留個全屍。所以我視姑姑性命更重于自己性命。爺你要答應我,我不在的這兩日,姑姑絕不能少了一根汗毛!”自這兩人互訴衷情以來,冷家巨變,如煙便再沒對紀寧說過一句重話。眼下為了雅澹,她又似回到當初冷冰冰渾身長刺的小丫鬟,對紀寧充滿防備,這令紀寧十分不喜。他冷下臉道:“本少爺自出生以來,還沒伺候過人。”但見如煙又要啰嗦,只好道:“不過只是看着病人,不叫她被蛇咬鼠齧,倒還勉強做得到。”如煙又是千叮咛萬囑咐,這才獨自上路。
如煙一走,紀寧就更加無聊。只能守在火堆旁邊,用樹枝扒拉着烤地瓜玩。但也不知怎麽搞得,他烤的地瓜不是糊了沒法吃,就是生心不熟,總沒有如煙的烤地瓜那麽香甜軟爛。他烤的氣憤了,便用腳将糊掉的地瓜踩了幾下,踢到一邊,心裏不忿地又埋怨起如煙心腸硬。一時發洩的有些乏了,他便靠在草棚側邊歇歇力,閑來無聊,觀察起床板上的病人來。
床上人跟紀寧一樣,雖然此刻一臉病容、面色灰白,但她五官深邃華貴,跟如煙那種清秀俏麗的容貌卻大不相同。紀寧暗暗回憶早年對這位堂姐的印象,腦中想起的卻并不太多,只是過年過節或祭祀慶典時,遠遠在人群中瞥見過。紀寧心想,呸,連話都沒說過一句,還血濃于水呢!但又想起如煙說過雅澹的救命之恩,便又在心中道,算了,看在如煙面子上。
他一面心中叨咕,一面迷迷瞪瞪打起盹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點頭驚醒過來,擡眼正對上一雙清清亮亮的眼眸。原來床板上躺着的雅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盯着他看。紀寧連忙跳起來,用手擦了嘴邊口水,叫道:“看什麽看!”
雅澹卻只是躺着,微微向他笑了笑,開口時聲音卻虛弱喑啞:“如煙呢?”紀寧惡狠狠道:“她不在。你想幹嘛?”雅澹只得清了清嗓子,請求道:“勞駕給我一口水。”紀寧再怎麽不情不願,也只能去取了只破碗裝了點水來。雅澹喝了一口水,真如甘霖一般,立時神智清明許多,雖然身上仍然無力,卻有精神向紀寧問了問這幾日的狀況。她只覺大病一場,鬼門關轉了一圈,前塵往事都恍如隔世,又遙遠又模糊。紀寧倒也老實不客氣的給她描述了一番眼下的窘況,盼着她能自覺識相,主動離開。
雅澹卻只是笑而不答,反喃喃自語道:“你是紀寧吧?日子過得真快。當年你還只是那麽大……”紀寧打斷道:“我跟你不熟啊!”雅澹道:“聽說你身子不好,每月要發作一次……”紀寧咬牙切齒:“死丫頭,什麽話都給我到處說……”雅澹歇了歇,繼續道:“其實也不用她來告訴我,任何人看見你這會兒的樣子,也都能知道你身體不好了。”說話間,只見紀寧捂住鼻子,一道鮮紅的血龍仍從他白皙的指間蜿蜒而下。他連忙扭過身子,飛也似的沖出草棚。
過了一會兒,紀寧一臉憤憤的從外面回來。雅澹正靜靜平躺等着他。紀寧威脅道:“你可別去向如煙胡說八道!”出乎他意料,雅澹只是點點頭,問他道:“這樣多久了?”紀寧冷笑道:“別人不知道,你難道不知冷家子嗣的下場?我能活到今日,就算是有福分的了。”又仿佛忽然醒悟道:“哦,我忘了,你又沒被冷家承認,自然還受不到這種待遇!”
對他的譏語諷刺雅澹倒不以為意,只嘆息道:“我身份低下,未能卷入冷家争權奪勢的風暴中心,倒算是幸運了。事到如今,你可知道向你下毒的人是誰?”紀寧冷臉道:“冰凍三尺又非一日之寒。偷雞摸狗的人多了,自然大夥都競相仿之。謀利、奪權或者,只是為了報複,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就是知道是誰、哪一天、動了什麽壞心思,那又如何?躲過一次,躲不過兩次、三次。只要我在那府裏一日,就難免是這個下場。”雅澹卻被他這話觸動了心事,不由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