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隐農家平淡偷浮生

更新時間2013-6-21 8:57:38 字數:4883

雅澹發呆間,紀寧卻嘿嘿笑着繼續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其實你也算不得躲開了風暴。當年皇帝要挾冷家就範的時候,本不知用什麽來做文章。正是我們冷家人通風報信,說叔父收留的鄯善伶人有通敵嫌疑,當然免不了做全了一幹證物。結局麽,你也知道了,連個審判都沒有,你們一房連同嬷嬷丫鬟,一個也沒有放過……喂喂,你還好吧?”

原來紀寧說的這樁,正是雅澹心頭一直沒解開的疑惑,忽然聽聞,一時反應不及竟忘記喘氣,一時臉色憋得煞白,眼看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暈厥。紀寧也不顧得許多,連忙上前将她扶住,用力拍她脊背,雅澹這才順過氣來。她一把将紀寧手抓住,急問:“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是怎麽知道?”

紀寧見她好轉,忙丢開手,退後兩步,哼道:“冷家有什麽事我不知道?愛信不信吧!”雅澹只覺頭痛欲裂,顫抖着道:“到底是誰?這樣狠心霸道……”紀寧卻笑道:“你真是不開竅。冷家自祖父起,哪一支不是妻妾成群,這些人成日聚在一處,不是互相吃醋較勁,就是耍些陰謀詭計。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你只覺得他們狠心霸道,我倒覺得還不夠熱鬧……只可惜,一朝勢敗,潰如蟻穴啊。不知道到了老家,可還是不是這種光景?”雅澹聞言擡起頭來,看見紀寧此刻的臉,如此晦暗扭曲,張嘴欲說些什麽,卻始終沒說出來。

紀寧自己圖了嘴上痛快,見雅澹并無什麽大礙,也不願意在草棚裏守着。只百無聊賴,撿了根樹枝在不遠的路口亂劃插了半日,希望能見到如煙回來。然而如煙全憑腳力行路,到了孟陽城又有各種事務要辦,哪能回來得那麽快?紀寧等的肚子餓了,将那生地瓜也囫囵吞棗權以果腹,這才想起問問雅澹吃不吃。雅澹只說沒有胃口,仍舊昏昏沉沉,醒了又睡。

就這樣過了一日,到了如煙走後的第二日黃昏,紀寧總算盼來了如煙。她倒是機靈,回程時不知從哪兒弄了輛毛驢木板車,火急火燎趕了回來。見到雅澹安然無恙,已經可以坐起,總算才算放下一顆心。一時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直接從驢車上滾落進雅澹懷中,放聲大哭。

紀寧本來很高興,見狀便沉下臉來。如煙哭了一會兒,才抽抽噎噎向他們說起孟陽城裏的故事。此番如煙進城,并未如願換得路引,只因那知府衙門亂成一團,俨然已成了軍衙要寨。如煙轉了一圈,也沒找到半個知道如何辦理衙門常務的官員。她出來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這兩日不知怎的,朝廷軍突然陣前易将。原先靖王軍的大帳是随同大軍一起駐紮在孟陽城外數裏的空地上。這會兒靖王被急召回了永寧,新的統帥還未就位,軍中也是亂成一鍋粥,為免流匪趁亂來襲,故此統帥大帳被挪至孟陽城內、知府衙門內。本來剿匪的戰役,多在山區郊野,且靖王禦軍甚嚴,于孟陽城并無多大影響,這番下來,城內已然到處都是軍人,百姓也分不清是兵是匪,只覺亂哄哄一片,全無太平。

如煙道:“馬上過年了。姑姑身子還未痊愈,我們又暫未取得路引。是以昨日如煙在孟陽城郊賃了間農舍,且先将這個年過了再說。”卻見雅澹不反對也不附和,只呆呆地坐着出神;再看向紀寧,卻是一副氣呼呼的模樣。如煙只好又道:“雖然勞頓了些,但這草棚子委實破陋,周圍又沒什麽人煙。姑姑如不反對,我們這就走罷。”雅澹這才回過神來,輕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如煙這才去叫紀寧。紀寧發脾氣道:“你如今眼裏只有你姑姑,還有我嗎?”如煙嘻嘻哄道:“小爺和姑姑,都是如煙最重要的人。只是因為姑姑大病初愈,我才更照顧她些。”紀寧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見左右無人,如煙便去拉紀寧手道:“你還不知我的心麽?從今往後,我就是一塊牛皮糖,不管小爺你上哪兒我都粘着,可好?”紀寧這才回轉了臉色,正色道:“這話你可得記牢。就算我再下大獄,你也不準跑!”

三人便趕了驢車,仍往孟陽方向行進。走了半日,眼見天黑,到了孟陽城外,卻不進城反而轉了個方向去了。又走沒多遠,便到了目的地。紀寧跳下來查看,暮色之中,原來是個規模不大的小村莊。如煙也從驢車上下來,指着一個帶小院的黃泥屋子向二人道:“正是這間呢。”說着便推開了院門,帶雅澹紀寧往裏間走。

這就是個普通農家院,粗粗一看還算整潔,只是正房尚未拾掇還有些淩亂。如煙介紹道:“倒不是圖這裏便宜,只因村裏就這一家是個絕戶,家裏只有個老奶奶住在村前。我們在此處過個年,倒也清靜了。”雅澹紀寧也全不介意。如煙挺高興,道:“我從城裏買了些米面蔬果,這就去拿下來做頓好吃的!姑姑,爺,你們累了,就各自先去歇着。”雅澹大病初遇,确有些疲憊,便不推辭,徑自進了間耳房休息。

紀寧卻不依不撓,仍舊跟着如煙,看她搬完東西,又收拾正房兩間屋子。紀寧不擅這些家務,只能為她端着蠟燭照明。今日晚了也實在來不及收拾,如煙只是生火做了些水,煮了點米粥,又趁空将正房的床鋪收拾了下。雖則簡陋,總算是個栖身之地。

米粥滾開了一陣,如煙便給紀寧先盛了一碗,放在旁邊晾涼。轉身又盛了一碗,預備端去給雅澹。正要走,紀寧卻急急道:“一會兒你要回我這裏睡!”如煙本來沒想那麽多,被這麽一提醒,不由紅了紅臉,遲疑道:“這、不妥吧……姑姑病還沒好,怎麽好留她自己?”紀寧哼道:“我也是病人,留我自己就好了不成?”見如煙還猶豫不決,又吓唬她:“你要不過來,明兒起來說不準就只能見我一具屍身了。”如煙聞言只白他一眼,擡起屁股自己走了。

紀寧只好将蠟燭在桌上放好,自己望着滾燙的稀米粥發呆。過不多會,如煙就匆匆回轉,紀寧這才傻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丢下我不管。”如煙分辯道:“姑姑精神不濟,喝了點米湯就睡着了。我留下也是白耽誤,還得過來接着拾掇屋子呢!”紀寧也不與她争,自顧自吹着粥湯喝着,時不時心滿意足喟嘆一聲。

如煙已經吃了些幹糧果腹,也舍不得去搶他們的米粥,只幹坐着看紀寧進食。見燭光下紀寧膚如凝脂、臉上線條如刀刻般利落,正是說不出的绮麗妖冶。如煙盯得入神,不知不覺微微啓開嘴唇。這時紀寧瞥她一眼,問道:“要不給你只碗吧?”如煙卻不解何意,紀寧又道:“好接着姑娘你的口水。”如煙大窘,只好起身走開,裝作很忙的樣子。

這時陰雲略散,月色微微弱弱撒在院中。如煙往窗外看了看,入眼便是院裏一小片空地,便喜滋滋向紀寧道:“趕明兒我再進城去,買些白菜、菠菜、荠菜、黃瓜、韭菜種子,節下就播了下去,等天一暖和,就有各色新鮮菜吃了。”紀寧卻說:“咱們也未必能在此地耽擱多久……”如煙仍笑道:“以後的事誰說得好呢?過一天,就要好好的過。”紀寧便不說話了,半晌道:“那你去的時候告訴我,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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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答應了聲,忽轉過臉來,正色向紀寧道:“爺,如煙有個問題憋在心中已久,你可不可以認真回答我?”紀寧吸溜着喝幹了稀粥,抹着嘴巴鄭重點頭道:“嗯,我最歡喜、最看重的人,如今只有你了。”如煙有些羞澀道:“我不是問這個……你的身子,究竟是怎麽回事?”紀寧嘿嘿兩聲,撓了撓頭道:“……也沒什麽。我們冷家本來不只有我一個孫子,伯父、叔父家都還有幾個孩子,可惜,未有活過成年的,都早早病死了。我想,大概是我們冷家人天生體質較弱。你沒見我搜羅了一大堆藥丸?那裏面,常用的、罕見的、各色強身健體的大補丸,應有盡有。也虧得你有心,離家時給帶了來,要不然,這會兒便是有錢也不知道上何處買去!”如煙卻并不相信,追問道:“那當初我替你喝的那碗蓮子羹是怎麽回事?你時常随身帶着的那些小藥丸又是怎麽回事?”紀寧被問得愣了愣,如煙又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瞞着我的?”紀寧見她動氣,這才長嘆一聲道:“瞞你是不願你煩惱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這也值得生氣麽?我全招啦,我是被喂着各種慢性毒藥長大的。不過運氣好,尋到一方解藥,常常吃着,還死不了。”如煙湊上前來,緊張盤問:“那每月初一的發作?”紀寧微笑着看着她挨近的臉,柔聲道:“無妨。吃下肚了,總歸要有些反應才知道生了效用吧!”如煙聞言,眼光在他臉上逡巡幾圈,除了難得的溫柔神色,并無其他,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第二天一大早,雨過天晴,是個好天。如煙見雅澹精神稍濟,便打算同紀寧一起進城預備些年貨。兩人趕着驢車,一路說說笑笑,心情也如天氣一般晴朗暖和。等進了城,趕到集市裏,紀寧更是覺得新鮮。他在永寧雖然混跡各勾欄瓦子,哪裏去過販賣農物蔬果的地方。各色蔬菜瓜果,他也多半只能認識它們烹饪成佳肴後在飯桌上的樣子。因此一概覺得新奇,便纏着如煙給他一一講解。如煙便耐心的告訴他,哪個是韭菜哪個是蔥,又如何根據色澤分辯不同的肉類,怎麽挑新鮮好吃的雞蛋。紀寧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如煙說話多了,不一會兒就有些口幹舌燥。

紀寧指了指街那邊的一座酒樓道:“我看就只有那家還比較像樣,我們去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如煙随着去處一望,連忙将紀寧拉住,低聲道:“我的爺!那裏吃一頓,夠我們過好幾個月的了。”紀寧這才記起今時不同往日,再沒有那底氣揮霍了,不由又想起一件事,便問如煙:“從永寧出來這一路的開銷,實也不少;更別提你還要打點那些官差。你是哪裏來的這些錢?”如煙拿出随身攜帶的水囊喝了口水,又遞給紀寧,這才笑道:“平日爺總笑我守財奴麽?這會子知道我的好處了吧!”紀寧便明白她是用自己往日的積蓄體己錢貼補着。他是相門高第的出身,最知道錢的魔力,只是一向并不短缺,這時方感到尋常人生活的重壓,不由有些郁郁起來。如煙也看出來他的郁悶,便安慰道:“爺這段日子着實吃了些苦,也好久沒有好好吃一頓了。其實那些大酒樓吆喝的不過是個門面排場,東西也未必有多好吃。咱們只管在那巷子裏頭找些食肆,實惠又美味的,絕不亞于那些酒樓。”紀寧确實有一陣子沒好好飨宴過了,也被她說的食指大動,打算找個地方好好美餐一頓。

兩人便也顧不得買年貨了,只管尋訪還看得過去的小食肆。好不容易找了一家,門面不大,還未至午時卻已門庭若市。紀寧道:“我遠遠就聞着香了。據我的經驗,人多的地方必定有好吃的,就他家了!”如煙知道他早走的累了,暗暗捂了捂荷包,狠狠心終于點了點頭。

紀寧兩三步進了店門,便有小二來招呼坐定、點菜。紀寧左盼右顧,看到鄰桌吃得正香,桌上那臘味合蒸、麻仁酥鴨、腐乳冬筍、牛逢羹等等,琳琅滿目擺了一桌。紀寧便向小二道:“就照着他們點的,也給我們來一桌。”小二眉開眼笑地正要領命而去,如煙連忙叫住他,向紀寧道:“我早飯吃得多,此刻還積食未化,實在吃不了那麽許多。”紀寧道:“各樣嘗嘗也好!”如煙忙又道:“我覺得那臘味不錯,就來上一份,再配兩個素菜,給我們蒸上一籠包子,吃得精致又不浪費,可好?”紀寧想想,也覺不錯,這才放了小二去了。

紀寧自小腸胃虛弱,胃口并不太大,但這段日子也确吃了些苦,這時吃到廚子烹饪過的菜肴,雖比不上以前在永寧的水準,仍然覺得無比美味。他只顧細細品味,并未留意如煙極少動筷子。也不多時,他便覺得有些飽意,便放下了筷子,這才發現如煙幾乎沒怎麽吃。他看了看桌上的剩菜,又看了看如煙,問:“怎麽不吃呢?不合口味嗎?”如煙笑道:“我早上吃幹餅吃噎住了。這些菜和包子吃不完,我們打包回去給姑姑吃吧?”也不等紀寧回神,就叫小二打包結賬。

紀寧這時才醒悟如煙這是舍不得吃好的,要省下她這一口,給自己和雅澹。他回想起昨晚到現在,如煙都只不過啃了幾口幹餅而已。一時間各種心酸憤懑都湧上心頭,只覺五味雜陳。他初初離開永寧,雖然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但心中淡定,自覺從今往後不過是日子清苦些,但少了背後的算計,不用再提心吊膽提防送了小命,也算是件幸事。後來盡管旅途勞頓,但有冷家打點在先,又有如煙照顧在後,也不過就是身子勞累些罷了。他總覺得等到了流放地,安頓好了,除了吃的穿的差些講究,跟從前的生活也并無多大區別。這時如當頭棒喝,方才體會到原來作為一個尋常百姓,沒有了顯赫的家世背景、財富人脈,日日為生計操勞,節衣縮食、精打細算的日子,是何等的苦澀煩悶!又兼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半點特長也無,早就習慣了全靠如煙裏外操心。這也就罷了,至少從前他能讓如煙吃香喝辣,穿戴不愁;而現在,連吃飯的錢都需要如煙從嘴裏節省下來,這叫他如何自處,情何以堪啊!

紀寧腦中一下子亂糟糟的,只跟着如煙出了食肆,魂不守舍走在大街上。只見如煙還自顧自在前頭說笑,他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因快至節下,集市周圍人流不斷,紀寧一個不察,與迎面而來的一路人撞了個滿懷。紀寧捂着下巴,生生吃痛,正要向對方發作。忽聽來人一口怪腔驚叫道:“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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