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為富貴意冷相別離

更新時間2013-6-24 8:53:28 字數:5290

紀寧将果熊諸人送出村口,也不理睬身後的秀時,只管自己在村子裏游蕩。這村子雖然不大,但節下裏也十分熱鬧,家家戶戶都把舊符換了新桃,又有一大播未成年的孩童成群結隊,在各家院串着門看能不能讨些小吃。偶爾誰家給了他們一把炒幹豆或者瓜子,這些孩子們便開心的上了天,村前村後的跑着分食。紀寧看着這群孩童從自己身邊跑過,他們常年風吹日曬的臉因運動而顯出紅撲撲的氣色,咧開笑的嘴裏露出七零八落沒出齊的幾顆黃牙。看他們為了幾顆豆子瓜子高興失落,紀寧也說不上是羨慕還是憐憫。這時候他們在遠處鬧得兇了,鄰近的一戶人家出來一個男人,吓唬着将他們驅趕。孩子們一哄而散,紀寧看見那個男人本要退回門內,卻不知道在地上看見了什麽,彎腰拾了起來。紀寧走近來才看清楚,原來是方才那些孩子不小心灑落的幾顆生瓜子。

紀寧從心底戰栗了一下,村人因常年勞作,通常皮膚黑黃粗糙、背脊微駝,就像冷家以前的佃農,永遠都是一副麻木的神态和哈腰賠笑的姿勢。這一切以前在紀寧看來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與自己毫無關系;但此刻他們耷拉的仿佛永遠也擡不起來的眼皮卻總是在紀寧眼前晃動,讓他忽然明了自己的處境其實比從前伏跪在他腳下的佃農還不如。沒有家業,沒有自由,也毫無前途可言。他雖然從小只求保命,也并未對将來有過多大的規劃,但是,他畢竟還不過十七歲,又怎麽可能對未來毫無期盼?更何況,他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一技之長,平生除了搗蛋躲懶,就沒什麽成就過的事了,現在要他在這亂世之中憑一己之力求生,說不忐忑不恐懼那才是假!如果……如果他的下半生也要在這蓬門陋戶、過着勞作到麻木的日子……紀寧使勁晃了晃頭,瞬間覺得眼冒金星。

“寧哥,你怎麽啦?”一直遠遠跟着他的秀時這時跑到他身邊問道。紀寧眨了眨眼,看向身邊這個果熊少女。她蜜色肌膚圓圓臉蛋,看起來倒算得上健康可愛;滴溜溜的圓眼睛黑白分明,也不惹人讨厭。紀寧腦中如閃電劃過,心想,這就是我的救命稻草麽?

紀寧一把抓住秀時胳膊,厲聲問:“你真要嫁我?”秀時愣了一愣,雖然害羞卻點了點頭。紀寧皺眉道:“我不會幹一點家務,更不會下地務農;伺候人的事也做不來,反而還得人伺候。這樣也行嗎?”秀時想了想,道:“我們姜央果熊也有奴隸!雖然比不過你們華人那樣鋪張,也不至于讓你受苦的!”紀寧搖搖頭道:“我不要你們奴隸伺候,我只要如煙!”秀時問:“如煙是誰?”再轉念一想,便明白大概就是跟在紀寧身邊那個女子,正要抗議,卻聽紀寧道:“如煙原本就是我的人,這一生都要跟着我的。你要是不願意,那這婚事就只能作罷了。”秀時聞言頓覺委屈,不過紀寧天生威嚴,此刻她有所求更是無從反駁,只好勉勉強強應了。

紀寧見她答應,不由松了口氣。心裏又有點高興起來,擡腳往回走,想早點将這消息告訴如煙。秀時仍然緊跟其後,紀寧便一路教導她道:“如煙才是我最貼心的人,以後你不許管她,更不許欺負她!”

二人一前一後回到租賃的院子,正看見如煙蹲在院子角落,打量着果熊送來的那幾口箱子出神,雅澹卻不在院中,想來是乏了回屋休息去了。紀寧上前去在如煙肩上拍了一下,不料卻将如煙吓了一大跳,頓時退出三步老遠。紀寧也愣了一愣,見如煙臉色煞白,知道是驚吓着了,莫名心裏就生出一股不安,口中連聲道歉:“對不住,吓着你沒?”

如煙讷讷道:“無妨。”見他二人并肩站着,倒有些迷惘,又兼被剛才一吓,一時垂下手不知道說什麽。紀寧要說話,又見她驚魂未定的模樣,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兩人之間倒不知何時變得生分起來,仿佛中間不是隔着三兩步和一個秀時,而是一條越不過去的鴻溝。

還是如煙定了定神,開口向秀時道:“今日除夕,秀時姑娘是不是要留下和我們一同守歲?”秀時沒料防問到自己,想了想才道:“總之我等寧哥一起走的。”如煙被噎了一下,忽然心裏不痛快起來,便說:“不過家中米面稀缺,也沒有山裏的鮮珍野味,怎麽好讓姑娘在這委屈過新年?而且秀時姑娘家中也有親人盼着和姑娘一起過節吧?”秀時這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笑道:“不要緊,我們果熊不過華歷新年。倒是你們過節如此簡單說不過去,拿點錢去村裏換些像樣的東西才是!”紀寧回過神來,也附和道:“不錯,既送了這麽些財物來,不用白不用。如煙你去村子裏換點好吃的,咱們好好過個年罷!”

如煙無法,去從箱子裏摸了一錠元寶,上下掂了掂,叨咕了一句:“用這去換吃的,是想把莊稼人吓死吧。”想了想也沒法子,只好從自己荷包裏掏了些本想留着日後花銷的碎銀子,又不屑拿秀時家的銀子,仍把那元寶丢回了箱中。

如煙見紀寧又被秀時纏住,便自己出了院門。她不知紀寧心中打算,心中不免疑他見異思遷,想到以前看過的戲文和聽過的傳說故事,心想,難道男人真是天生的花心?又想到身邊就有一個雅澹日夜憔悴,以及自己看見紀寧和別的女子站在一起心裏那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便有些心驚肉跳。她思來想去,還是斷然不肯相信紀寧短短時日就會變心,在心中安慰自己,不過是胡思亂想瞎吃飛醋而已!

她勉強壓下心事,正想着村裏哪戶是看着有餘糧的,不料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名字。她轉身一看,正是紀寧跑的氣喘籲籲在追她。

如煙一下心軟了,哪裏還記得自己前刻還見疑于他,不禁喜笑顏開,在原地站住了等。見紀寧總算站定,猶自喘個不停,如煙好笑地伸手輕拍他脊背,嗔道:“這麽急幹嘛!我又不會跑!”紀寧尚說不出話,只得點點頭,又歇了歇,才開口道:“我陪你一起去啊。”一邊來挽如煙手。

如煙笑眯了眼,但開口卻不暇思索道:“那個秀時姑娘呢?”紀寧瞥她一眼道:“好不容易将她甩脫……”如煙抿緊了嘴,卻難掩喜色,只将紀寧十指牢牢握住。

二人走訪了村中大半人家,俗話說,有錢好辦事,雖然村中物資匮乏且家家都要過節,然而憑着手中銀子,竟也換了不少豆子苞谷小米面,還有半斤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如煙極高興,邊掂量着手中食物,邊向紀寧道:“家中還有一些白面,咱們今晚可以吃上一頓餃子!”

紀寧見她這饞樣,不免嘲笑道:“看你出息!以後頓頓讓你吃餃子的日子,你還不飛上天了!”如煙只道他寬慰自己,忙辯解道:“天天吃,就沒味兒!隔得日子長些,偶爾吃上一頓,才能覺出這餃子裏的精髓來。再說我也沒有特別愛吃餃子!”紀寧怎麽聽不出她的安慰之意,心中感慨,脫口便道:“你放心,以後我們絕不會過苦日子。去姜央雖是寄人籬下,不過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委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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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臉上笑意尚未散去,還疑是患得患失耳朵出了問題,只站在原地傻傻問道:“爺你說什麽?”她這時才仿佛明白紀寧方才所說的意思,手裏不由就沒了力,只聽吧嗒一聲,豬肉和糧袋掉落在地上。

紀寧忙去把那半斤五花肉撿起來,還不忘埋怨道:“看叫村裏黃狗銜了去……”等他直起身子,擡頭再看如煙時,才覺得她臉色大大的不對勁。

如煙也不知是怎麽開得口,只聽見自己聲音顫顫巍巍問道:“爺你真要跟果熊人走?去娶那個女人?”紀寧也忽然緊張起來,口不擇言道:“他們有錢又有勢力……在雲夢山裏,我們就不用擔心什麽官差牢役,什麽流放生存,也不用再辛苦流離、居無定所,這樣不好麽?”

如煙滿心想要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紀寧見她不再說話,心裏微微放心,仍把豬肉丢回如煙手中,二人邁開步子繼續走。只是如煙卻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滿腦子都是紀寧剛才說的話。回到院裏,雅澹已經在廚房生火,旁邊秀時因找不見紀寧,便纏着她問些紀寧的事。廚房中熱烘烘的,彌漫着一股子煙火氣。

紀寧陪如煙在廚房打了個轉,便徑自離開,秀時也歡歡喜喜的跟上跑了。一時剩下如煙和雅澹兩個。雅澹只消一眼,就看出如煙滿腹心事。這些日子她為了自己的苦悶也沒顧上關心如煙,這時正是機會,便走近前去,淡淡叫了聲:“如煙……”誰料如煙先開了口,悶悶的問道:“姑姑,等你身子好了,要往何處去?”

雅澹沒想忽然說起這個,怔了怔方道:“去永寧。”如煙擡起眼眸,望着雅澹道:“姑姑,你帶着我一起走吧。”說話間,眼淚已經順着臉龐留下來。雅澹暗嘆一口氣,把如煙抱在懷裏。

這頓年飯的氣氛十分怪異,紀寧、如煙和雅澹都各懷心事,唯有秀時看着紀寧的臉滿心憧憬着新年新氣象,只是她也甚為乖覺,見衆人面色都不好也不敢高興得太過直接。她見如煙只管給雅澹布菜夾餃子,或是自己埋頭苦吃,全然不管一邊紀寧,便樂得接下這個差使,也學如煙的樣子給紀寧布菜。然而紀寧的心思哪裏在吃上,只管用眼睛牢牢瞅着如煙,目光像是在她身上生了根似的、一刻不離。奈何如煙也鐵了心,偏對他不理不睬,就不與他對視。

天黑以後紀寧本想找機會跟如煙說話,卻見如煙收拾了飯桌一溜煙的跑了。再去廚房,卻只看到廚具鍋瓢一應收拾的整整齊齊,如煙只留給他一個麻溜的背影。紀寧氣呼呼的回屋裏等着,心想總不會就不回來睡覺吧。卻果真等了一整夜也不見回來,原來早就去雅澹那間小耳房擠着睡下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紀寧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帶着兩個黑眼圈瞪着自己房中那扇還合不大上的木門。這一夜間他也不知在心中賭咒發誓多少次,多少次決定要自己睡大覺,除非如煙來求他哄他、否則絕不原諒她;然而天亮的時候,他還是瞪着大眼睛,目光無法從門上移開。終于他氣急敗壞,随手抓起身邊一只爛竹枕狠狠向門上丢去,怒叫道:“不來就不來!永遠也別來了!”

正在發瘋,卻聽見木門吱嘎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紀寧連忙擡眼去看,來人卻是一臉好奇的秀時。紀寧頓覺喉頭一甜,有股熱流湧出,卻被他硬生生壓下。秀時問道:“寧哥,你起的很早呀!怎麽看上去不舒服?”

紀寧只覺胸中氣海翻騰,終于壓抑不住,哇的一口血噴在了床板上。他只覺眼前黑沉,眼看就要失去知覺,也不管吓壞了的秀時,只勉強吐出幾個字:“去,去找如煙……”

紀寧昏厥并不多久,便又因身上疼痛而醒轉過來。他知道今日初一,宿疾要犯,但卻不知道這吐血是為了什麽。他迷迷糊糊中還不忘自暴自棄地想,也罷,反正如煙也不理他了,他死了更好,看看她還會不會為他傷心。

如煙其實就在雅澹耳房中待着,聽見秀時驚呼也想起今日初一,連忙趕了過來。她進門時紀寧已經混沌,正蜷縮着身子打着寒戰,床鋪上一片淩亂,還有一篇飛濺的血花。如煙連忙去翻那放藥丸的包袱,可翻着翻着忽然想起來這藥丸紀寧習慣貼身收着,除了上回在流放路上他身上沒有了解藥,其他時候他都是自己發作前先服用了。這會兒看他牙關緊閉,也不知道吃過了沒有。一邊想着,一邊摟過紀寧脖子,查看他胸前錦囊。

紀寧在她懷中卻醒轉過來,微微睜開眼睛,雖然渾身哆嗦着,看向如煙卻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給我拿藥……”如煙咬住自己嘴唇,好不容易解開錦囊,将解藥喂入紀寧口中,她身子似也跟着打着擺子,微微顫動不停。這解藥藥性極為猛烈,吃過之後,腹痛如絞,這種滋味如煙是嘗過的。她哪裏敢掉以輕心,只緊緊将紀寧頭顱抱在胸前,盼能分一些疼痛自己受着。

折騰了好一會兒,紀寧總算累的昏死過去。如煙這才起身,知道他這一覺要歇上一陣,又默默替他撚好了被褥。回過身來,看見秀時還站在旁邊沉思,如煙此刻心中一絲怨氣也無,反向秀時解釋道:“爺自小身子不好,每月初一要發作一次,吃過解藥緩得一緩,就沒事了。”秀時點點頭,卻道:“寧哥要跟我回寨子。”如煙也點點頭,沒吱聲。秀時又道:“他說不許我使喚你欺負你。可是,我們果熊人是不娶小妾的!”如煙看了床上人一眼,才向秀時道:“人各有志。我和我們爺主仆一場,早晚要各奔前程。放心,我不跟你們走。”

紀寧醒來時,如煙已經将他二人這些日子來混在一起的細軟行禮整理開來,收拾出了兩個包袱,整整齊齊的放在床前木桌上。紀寧初時渾身乏力,又兼餓的前胸貼後背,捧着如煙遞過來的一碗水就咕嘟了個幹淨。喝完水如煙又捧上碗稀粥,已經吹涼。紀寧這時才緩了緩勁兒,一邊喝粥,一邊盯着如煙不放。

如煙也不再閃躲,安安靜靜陪坐在床側,任他打量。兩人凝視了半日,紀寧才道:“你不和我賭氣了?”如煙搖搖頭,平靜的開口:“爺,日子要越過越好,不能越過越差,這是沒錯的。如煙仔細想想,能投靠果熊,确實是爺最好的去路了。”紀寧不由松了口氣,才發現自己一直屏息不敢呼吸。如煙卻轉過頭去,看了眼兩個包袱,對紀寧道:“爺的東西,我已經都收拾好了,裏面幾件你穿慣的衣服倒不大要緊,最要緊是那包藥丸,爺記得收妥。”

紀寧怔住了,連手裏粥碗落在被子上也不知道,只問:“這是什麽意思?”如煙道:“姜央寨是爺的最好去路,卻不是如煙的。如煙就跟着姑姑回永寧,我們……就在此分手罷。”紀寧聞言只覺得有只手将自己心擰緊了,疼的連氣都上不來,半日才道:“但……你是我的丫頭……”如煙打斷他道:“爺你怎麽忘了,我的賣身契是你親手撕掉的呀!”紀寧抖着嘴唇,只覺得心痛如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如煙拾起掉落在床上的粥碗,起身就向外走,快出房門時,忍不住向紀寧看了一眼。見他面色灰敗的模樣,心裏也像是被挖空了一樣。她速速跨出,剛掩上房門,就聽見裏面乒呤乓啷砸東西的聲音。她再不敢逗留,忙快步走開。

初二一早,又有果熊族人下山來接,紀寧遍尋如煙不到,恨得直咬牙,終于拎上包袱跟着秀時走了。雅澹和如煙也未在村中久留,收拾了細軟退了租屋,打算趕回永寧打聽衛政情況。剩下院中幾箱珠寶綢緞,竟然無人搭理。最後還是如煙趕着驢車将這些箱子送到了孟陽朝廷軍中,說是果熊族捐出支持朝廷、以為示好之意的禮物。這件事辦完,雅澹和如煙未敢稍停,即向永寧奔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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