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遇舊知亂世試真心
更新時間2013-6-25 9:14:29 字數:4901
近日大華頗不太平,南邊兩湖叛亂未平,北邊又遭北狄大軍壓境。朝廷人心惶惶,京城百姓也不安寧。邊境連日傳來城池陷落的軍報,弄的大家連年也沒過好,農人無心下地,商人不做買賣,家家都縮緊開支、減換家財,為着可能的戰亂動着腦筋。京畿一帶,本不如永寧那麽繁華,又因地理因素多發饑荒,百姓大多貧苦,更沒什麽放不下的祖産要守,是以戰亂的傳言一出,京畿伽藍等縣,就有不少人拖家帶口往南方避禍。
伽藍縣的這戶梁姓人家,一對夫妻有個不到弱冠年的兒子,兒子新近娶了個媳婦,一家四口,不久前剛在縣城裏伽藍寺附近開了個茶寮。雖說小本買賣,家中還有兩畝薄地,日子也算和美幸福。誰知道沒高興多久,就聽聞可能要戰亂了。城中人人惶惑,生意也越見慘淡,又想着家園也守不住了,不免唉聲嘆氣,惶惶不可終日。他家的兒子媳婦,本在永寧一家大戶做工,媳婦李氏更是那家的家生子,前些日子媳婦娘家也随主人南遷走了,李氏見翁姑郁悶,便向丈夫提議,與其在此擔驚受怕,不如趁早變賣家産,往南方投奔了她娘家,有熟人照應又有些錢財,還怕不能立足。此話在梁家一議,梁家二老皆覺有理,于是當真開始變賣收拾,準備遷移。只是現在局勢不定,這茶寮也不是說倒手就能倒手的,當初置辦這個生意所費不赀,要說賤賣,梁家二老卻也有些心疼。所以談了數天,也沒找到一個可心的接手人。
這日李氏與她婆婆仍将茶寮開起,李氏見她婆婆總是愁容滿面,便開解她道:“婆婆,你也不用太過煩心。這茶寮雖說是您和公公一番心血,但與性命比起來也不值什麽。從前我阿爹在家經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又說富貴如浮雲,轉眼過雲煙。您瞧伽藍寺中那位主兒,從前何等高高在上,膏粱錦繡、驷馬軒車的伺候着,現如今還不是困在方寸之地,連出個門的自由都沒有。”她婆婆聽聞也點點頭,這心思立刻轉到眼前的八卦上,接茬道:“你這番話是個道理。那位關在寺中的靖王,我從前在街上也是見過的,真真是一表人才的少年英雄。他又是先皇親子,當今聖上的親弟弟,可也怎麽落到這種下場?這命運啊,可真叫人猜不透!”
這婆媳二人正在閑唠嗑,卻聽見茶寮鋪子裏有客人在喚。李氏見有生意,連忙取了茶碗餐具迎了出去。見了客人的面兒她卻一愣,口中“哎呀”一聲!
寮中木桌旁,坐了兩個風塵仆仆的女子,一個二十多歲年紀,雖然身骨瘦弱卻極為貌美雅致,另一個年紀較小,頭發比大華尋常女子短去許多,亂蓬蓬在頭頂束了,怎麽瞧去這樣眼熟?只見她此時也張大嘴巴,又驚又喜地叫道:“胖丫!”
原來茶寮中的二女正是雅澹和如煙,而這位李氏不是別人,正是清越府李甲的小女兒胖丫。李甲一家随冷氏南遷之前,冷家家中一個小厮來向李甲求親,這小厮名叫梁唯,伽藍縣人,李甲本來舍不得将小女兒獨自留在此處,誰知胖丫反倒含羞帶怯來求爹爹。她那時得了夜游之症,某日清晨正是被梁唯發現在府內湖畔。梁唯不但沒有嘲笑她,反而替她守着這個秘密,時間久了,他二人倒也知心起來。梁唯是本地人,并不随冷家南遷,此刻見李家人要走,才鼓起勇氣向李甲求親。李甲見女兒願意,又見梁家都是忠厚老實、秉性溫善的人,也就同意了。胖丫出嫁以後,就随着丈夫翁姑在伽藍縣生活。
如煙胖丫許久不見,這時都分外激動,抱在一起一肚子話要說。胖丫摸摸如煙發髻,問道:“怎麽将頭發剪了?是不是黃家待你不好?”如煙則撫着胖丫臉龐笑道:“成親了倒反而清減了,下巴颏兒都尖了。”兩人在一處絮叨了許久,才将分別後的事情交代了清楚。如煙說到她自己贖了身契從黃家逃出、追随紀寧而去的時候,眼圈忍不住又紅了起來,胖丫也奇怪:“那小爺現下莫非也在伽藍?”如煙忍着淚意,強笑道:“沒有,他在湘西有個安定的地方落腳。我放心不下姑姑,就随她回來了。”這時兩人才想起旁人,如煙忙把胖丫向雅澹引見。
方才因說到了紀寧,胖丫便向如煙道:“也不知道你們收到消息沒有,我聽說小爺的那件案子已經翻了。”如煙驚問:“怎麽翻了?”胖丫道:“我也是聽以前在冷家時的同伴聊起,說小爺那樁唆使謀殺的案子,後來皇帝又重新審過,咱們小爺竟是被誣陷的!聽說已經翻了案了,小爺也不用去嶺南了!”
如煙又驚又喜。一日之內發生兩件讓她興奮不已的事情,她畢竟年輕,不由的感動到眼眶都紅了。胖丫推推她,笑道:“是不是想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到小爺身邊去?”如煙想到紀寧,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和果熊女子成了親。她不欲和胖丫多說這些,只能勉強笑笑。
一旁雅澹卻低頭尋思,朝廷怎麽會無緣無故翻了冷家的案子?紀寧的那樁教唆案本來就是皇帝為了打壓冷家的一個引子,他目的達到,誰還會關心這個引子的死活?這時朝廷內憂外患,無端端提起這樁,卻又是為何?她想到此便向胖丫追問:“是何人誣陷?”
胖丫只向伽藍寺方向指了指道:“聽聞當年小爺的案子,是這位靖王搗的鬼。”雅澹如煙不約而同“啊”了一聲。如煙自是知道雅澹與衛政的關系,不由滿心擔憂看向雅澹。雅澹心中一沉,就知道這事沒這麽簡單。她向胖丫追問道:“靖王……在這兒?”
她們一路行來,其實也已經收到消息,靖王被軟禁于京畿伽藍寺中。這一問只不過是确認罷了。伽藍寺并非皇家寺院,香火也并不旺盛,實在只是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廟,若非如此,雅澹那夥人交換石牒布置任務,也不會挑在伽藍寺附近了。寺中生活清苦、環境簡陋,比起京城王府,差的可不止十萬八千裏。更何況,雅澹知道衛政并非閑雲野鶴的性子,這樣無所事事的關在一座破廟之中,心情會何等的郁悶可想而知。然而她焦急也是無用,适才她們已經在伽藍寺四周查探過,有一小支官兵守備森嚴,牢牢把着寺中某處院落、不許內外交通。
她卻是第一次聽說衛政與紀寧那件案子有關,心中疑慮頗多。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想辦法先見到衛政再說。其實眼下千頭萬緒,她甚至不知道見到衛政又能如何。只不過,她再受不了這種日夜悔恨的煎熬。想到他為她做過的事,他的執着和深情厚愛,她的心就在淌血。她本以為不與他糾纏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在他放手以後,才始知自己已經丢不開。她反正是沒有未來的人,由着性子放縱一次又怎麽樣呢?要救他、顧他周全,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這就是雅澹現在全部的心願。
三人正在說話間,忽然外面跌跌撞撞沖進來一人。只見胖丫連忙迎了出去,口中道:“做什麽慌裏慌張的?”原來是胖丫的丈夫梁唯。梁唯拉着胖丫喘了口氣,這才道:“爹爹讓我來喊娘和你收攤速速回家,有個買家上門出了個好價錢!”內裏胖丫的婆婆也聽到動靜急急趕了出來。雅澹如煙見狀,便要起身告辭。胖丫忙留道:“不急不急。我家就在附近,你們就随我去家裏坐坐。”一邊向丈夫和婆婆介紹了二人。梁氏母子也是客氣相請,如煙心中确實很想與胖丫多聊一會兒,便看向雅澹滿眼請求。雅澹心想眼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自己實需要好好想想。便叫如煙只管跟去坐坐,她自己則先回下榻的小旅館候着了。
如煙見那梁唯很是眼熟,想來從前在冷家該也是打過照面的。她幫着梁氏母子和胖丫一同收拾了茶寮,一路回了梁家。路上問起冷家後來的狀況,梁唯嘆道:“二老爺在流放遼陽的路上,就得急病沒了。”如煙愣了一愣,那畢竟是紀寧生父,雖不親厚,也甚為喟嘆。又問起冷瑗等人,梁唯道:“老夫人也沒了。只三老爺帶着家眷回了南方,還算順遂。”胖丫在一旁也道:“我日前收到阿爹書信,還提起老爺夫人身體尚好,現在只記挂着小爺。”如煙聽見又提到紀寧,心中不免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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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院子果然離得茶寮不遠,只穿過一條街拐彎便是。幾人剛到家門口,正遇見一名男子告辭出來。他與如煙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愣了一愣。如煙只覺得此人十分面善,卻不記得哪裏見過。送走來人,只見梁老頭興高采烈向幾人道:“總算脫手了。價錢可算不錯!”卻聽如煙一拍大腿道:“那不是我的恩人石大哥嗎?”
雅澹這邊滿腹心事,晃晃蕩蕩地回了暫居的小旅店。她獨自坐在房中半晌,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她恨極自己無用,雙眼緊緊盯着牆板。伽藍縣是組織的重要據點,如果借助組織的力量,想必總會有辦法的……但是她恨自己,最恨的就是自己的身份。若不是這複雜的背景,她只是單單純純的跟着衛政,又何來這麽多事,更不會連累他至此。雅澹不想動用北狄暗哨的關系網,甚至想躲起來再也不去面對自己的這層身份。靠自己,她能為衛政做些什麽呢?
雅澹正在愁悶,忽聽門板叩響兩聲。她立起身來前去開門,門外卻空空如也。她愣了一愣,忽然似覺悟了什麽,便立刻将門合上栓死。回轉身時,只見方才坐着的桌旁,此刻站着一個人,正笑眯眯看向自己。房間窗戶洞開,顯然此人是從窗戶進來的。
雅澹暗嘆一口氣,道:“你消息很快,長鷹。”
長鷹笑着坐下,還不忘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他平淡的臉看起來溫和無害,唯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只聽他慢條斯理反問雅澹:“怎麽你不希望我找到你?”
雅澹道:“你也知道我早就厭倦了這些。”聞言長鷹哈哈笑道:“還要我再告訴你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嗎?你若是想躲起來,還回永寧來幹什麽?前次在孟陽,你沒能策反靖王,這次難道不是回來将功折罪的嗎?”雅澹低下頭去,輕聲道:“不。他是不會這麽做的。你們不了解他……”長鷹哦了一聲,頓了一頓,慢聲道:“可惜……如果策反不了,那就只能……”他猛然發力,手中茶盞被生生碎裂成兩半。
雅澹瞪着那只破碎的茶盞,就仿佛那不是一只茶杯,而是自己的心一樣,如今也是碎裂一地、難以複合。她咬緊牙關,狠聲問道:“你們要怎麽做?”
長鷹道:“現在我們大軍已經拿下北面幾座要寨,往虎牢關而來。只要虎牢關一破,取永寧便如囊中取物。大華朝中無人,是以皇帝雖然嫉恨靖王久矣,明明可以治他個通敵叛國,也不敢輕易下手,只能用個陷害忠良的罪名将他困囿于此。”雅澹打斷道:“這麽說,陷害忠良反而是華帝拿來為靖王脫罪的理由?”長鷹點頭笑道:“不錯。華帝死要面子,如若治靖王叛國之罪,重無可赦不說,将來要再啓用靖王,就如同自打嘴巴。”又忽斂容道:“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華帝倒也不笨,軍情再要危急一些,只怕靖王就要出山!”雅澹心中突突直跳,臉上卻詳裝無謂道:“那我們怎麽辦?”
長鷹笑道:“伽藍寺這等圍囿之所,對我們來說算得了什麽。不過,這個任務,組織上想派你去做。”雅澹強壓心頭煩躁,問道:“為什麽?”長鷹臉上笑容愈深,道:“對靖王,上面始終抱着惜才愛才之心,你與他淵源頗深,策反之計可再盡力一試。若實在不行,由你來執行任務,對你對他,都算是個交待。”雅澹腦中嗡嗡作響,只聽長鷹又道:“不過,若你實在不願意,也只有讓其他人去了。只要在靖王食物飲水中下個毒,一切就都塵歸塵土歸土、煙消雲散了。”
雅澹只覺得“煙消雲散”四個字如同一座大山壓在她臉面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扶着桌沿勉強站穩,低聲道:“我、我去……”她不敢再看長鷹笑容,側過身去,問道:“但是怎麽進去?”
長鷹哈哈笑道:“靖王到底是皇親貴胄,寺外這些兵衛也難說沒有從前在他手下聽差的。現在伽藍寺是有進無出。你還不知道吧,靖王那兩個貼身的死衛,如今也在寺中關着呢。那都是自己找上門去的。”雅澹一驚,心道莫非是成伯玉和方仲宣二位……只聽長鷹又道:“你只管走進去,就說是靖王侍妾。只不過,進去就沒那麽容易出來,這點準備是要有的!”
雅澹心慌意亂,哪裏還能分辨出其中蹊跷。她只想着絕不能讓衛政死。北狄來犯,衛政就是華朝皇帝手中一張王牌,眼下他雖不敢打卻也舍不得扔;只要逼到一定份上,衛政就一定能重見天日。她要做的,就是要守護他的性命,不讓任何人傷害他,直到他走出伽藍寺、獲得自由那一天。至于她自己會是什麽樣的下場,雅澹已經完全顧及不到了。反正,如長鷹所說,他們這種人的歸宿,不就是“光榮的”死路一條麽!
雅澹主意已定,便向長鷹點頭道:“明白了。如何照應?”長鷹道:“我已經将寺門口的茶寮買下。此事重大,我會親自在這裏鎮守。寺中也有我們的人,有情況自會聯系你。”雅澹苦笑一聲,道:“放心。”
長鷹走後,雅澹索性将窗戶敞開,坐在窗邊出神。這窗子向北,正對着遠處一排民房的曬稻場。眼下還在正月裏,大人不用做活,孩童不用上學,都在家門口曬太陽唠嗑,或有走親訪友的,也都三五成群,各自寒暄。雅澹遠遠望去,只覺人間太平,哪裏聞得到一絲硝煙和死亡的氣息。不知道在寺院之內,她牽腸挂肚的人,是不是也能享受這短暫的安寧。她不由鼻中一酸,始知思念已經銘心刻骨。這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開始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