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傷身世亂朝家國夢
更新時間2013-6-27 15:03:45 字數:5414
三十九、傷身世亂朝家國夢
如煙和秀時等人找了整整一天一夜,就差沒把伽藍縣城翻了個底兒朝天,就是不見紀寧蹤影。如煙急得直上火,一夜之間嘴裏長了一溜水泡,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秀時見狀,反倒來安慰她:“寧哥這麽大人了,他心情不好想自己待一會兒,不會有事的。”如煙謝了她的好意,心裏卻并沒有好受一點。她認識的紀寧向來有什麽說什麽,不爽就罵人,生氣就臭臉,卻極少躲着不見人。他此番分明是在為難他自己。可見,這次自己确确實實是傷着他了。
如煙也顧不上休息,待到天亮了只跟衆人招呼了一聲,又回到街上來來回回轉悠。這時永寧一帶還在春寒,這天寒地凍的季節,紀寧一個宿疾纏身的病人能上哪去呢?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也不知道身邊帶足銀兩沒有……如煙越想越焦急。
縣城裏能住宿的旅店客棧并不太多,昨天他們都已經一一打聽過了,并沒有紀寧這等形貌的人住店。如煙冷靜下來,在心中盤算,晚間寒風凍人,紀寧總不能在露天裏睡覺吧,伽藍縣城內無人管領的大小土地廟倒還有幾間,也許該去瞧瞧。
如煙一想到此,便一刻也不敢耽誤,拔腿就往最近的土地廟跑去。進了這間破廟倒吓了一跳,原來不大的一方屋檐下,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人。細觀之,像是從北方流浪而來的難民,也間或有些本地的乞丐。如煙嘆了口氣,她也留意到近日來街上流落乞讨的難民越來越多,想是戰事吃緊,社會要動蕩了。她逡巡一周,并沒發現紀寧,便極快的退出來又往下一間去。
這麽着找了幾個破廟,情形大體差不多,也并沒有紀寧蹤跡。如煙覺得嘴裏水泡似乎冒的更密了,便站在一間土地廟門口疼得直吸溜。
這時從一邊街上來了兩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正喜孜孜地往土地廟方向走。如煙無意間瞥了他們一眼,卻意外發現兩人手上颠來倒去一個刺繡的荷包有些眼熟。如煙快步向他們走近去,跟在二人身後不遠,豎起耳朵細聽二人交談。只聽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道:“這個荷包也太過精巧,給人瞧見還以為咱倆偷了搶了,看看裏面有多少銀子,咱把荷包丢了罷。”另一人點頭道:“有道理!”
這兩人正向前走着,忽然間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猛力,将二人踉踉跄跄地推入一條小細巷中。二人都狠狠跌在地上,十分狼狽。向後看時,才發現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鄒着眉頭神色不悅,将巷口堵住。兩人正要站起來罵人,那小姑娘拾起一條燒火棍,朝着細巷裏堆着的一堆破磚狠狠一揮,只聽轟隆一聲、塵煙四起,那兩人立時面無人色,恨不得抱頭鼠竄。
如煙走上前去,一手拿着燒火棍,一手從一人懷中掏出那個荷包。這是紀寧的荷包不錯,荷包一角還歪歪扭扭繡着一個“冷”字,正是自己某日心血來潮的大作。如煙強忍心中歡喜,板着臉吓唬那兩個人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搶劫財物!忒膽大包天了吧!”那兩個人連忙磕頭道:“女俠,女英雄!我們沒有搶劫啊,這個荷包是在東柳巷那頭一個死人身上撿到的。”如煙驚懼交加,叫道:“什麽死人?”兩人更是讨饒不疊道:“不騙你!那人滿身血跡,我們不敢亂動,只看見腰上散落了這個荷包,就随手撿來了。我們錯了,女俠饒命!”
如煙握緊了荷包,看也沒看地上兩人一眼,轉身就跑。東柳巷離此處并不多遠,只是那條巷子深幽僻靜,平時沒什麽人經過。如果紀寧真在那裏出了事……如煙不敢深想,一心一意發力猛跑。
她到達目的地時,已經累的連氣都喘不勻了。幽巷深處,地上卻并沒有什麽死屍,正是紀寧,滿身污垢,愣愣地坐在那裏。
他的鼻間、颚下、前襟和雙手都沾了黑紅的血跡斑痕,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好在神智卻是清醒的,他看見如煙,立刻直起上身。兩人對視了片刻,如煙發現紀寧眼中晶瑩閃動,他眼眶竟然紅了。
如煙從沒見過這樣的紀寧,她驚疑上前,正要開口,卻聽紀寧帶着哭腔道:“我真的快要死了……”他不願如煙再靠近,往旁邊又爬開兩步,眨眼功夫,已經淚流滿面,口中卻還接着道:“我怕死……我知道我是混世魔王,是纨绔、無用的敗家子,我不讨人喜歡;我活着別人看在我的身份皮囊,還哄着我算計我;死了我就什麽都不是了……你說就算我做了鬼,也可以跟你在一起,我是真的很快活……要不然,死後會有多寂寞……”如煙想要安慰他,伸手碰了碰他,卻被他一把拂開。
如煙也顧不上深究他的心情,只覺得他滿身血跡看得她心驚肉跳,脫口問道:“爺,你身上怎麽這麽多血?”紀寧面色灰敗道:“我命不久矣。很久以前開始,我就經常會流鼻血,這些日子,嘔血的事也發生過許多次了……”如煙如被下了定身咒,半天才回過神:“這麽說,秀時姑娘說的是真的……”紀寧搖了搖頭,兀自說道:“我從小謀算求生,就知道只有靠自己的道理。除了自己,不會有人替我着想,不會有誰能為我規劃安排。做了鬼,只怕日子就更寂寞更難過了。可是,那日聽你說完以後,我就覺得死了也沒什麽了,不用再經營算計,或許還是種解脫……”他低下頭,大顆眼淚掉在地上,輕聲問道:“其實,沒有誰喜歡被鬼纏住的吧?”
如煙也早已泣不成聲,她斷然道:“不錯!人鬼殊途,又怎麽可以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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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寧聞言擡起了頭,一雙淚眼盈盈望着如煙。如煙上前蹲下身子,胡亂抹了臉上淚水,與紀寧平視道:“冷紀寧,我不會讓你死的!”她說完拉起紀寧身子,語氣堅定道:“我們這就跟秀時回雲夢山,她一定會有辦法救你!”
紀寧愣愣地随着如煙起身,他腳步虛浮沒走兩步就踉跄摔倒,如煙拽得他太緊也被絆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身上疼還是心裏疼,如煙只覺得自己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怎麽也收不住。紀寧見狀忙爬過來捧着她臉,來來回回替她擦拭。如煙對自己說,別哭,什麽事都還沒發生!一邊從地上爬起來,拉起紀寧繼續往回走。
兩人回到茶寮之時,一身的污穢血跡把衆人瞧得都駭住了。如煙也不理會旁人,打了盆水來默默替紀寧擦淨了臉上污漬;又催促紀寧去換下身上髒衣服。紀寧前腳剛走,她便背着衆人将秀時拉到角落,肅道:“秀時姑娘,上回你說我們小爺回果熊的話,或許能有一線生機?”秀時一臉為難:“我也不知。不怕情蠱的人,別說是我,連我阿爸也是生平第一回見。我阿爸說,像寧哥這樣,全身的血液已是無用了。要想活命,除非換血。”如煙急追問道:“換血?怎麽換?”秀時卻搖了搖頭:“不知道。我阿爸沒說。”如煙心中暗自計較,如果換血能救紀寧不死,那就好辦,大不了把自己的血換給他。當下對秀時道:“那我們這就跟你回雲夢山!”
兩人商量停當,如煙便去找紀寧。行李包裹都是現成的,拎上就可以走,就只消與石鳶打個招呼的事兒了。忙亂間卻見石鳶從外匆匆而來,他滿頭大汗,看見如煙等人的裝扮,倒有些詫異:“這是要去哪兒?”如煙道:“石大哥,叨擾你這兩天多謝了。我和我們小爺這就要出發去湘西,咱們就此別過。我姑姑那兒,還請你帶個口信兒,請她勿念。”石鳶擦了擦汗道:“哎呀,現在哪兒都去不了啦!我剛從外面回來,城門已經封死了!聽說北狄大軍打過來了!”
衆人不約而同“啊”了一聲,雖說戰事吃緊,誰也沒料到真打到身邊來了。還是紀寧最先鎮定,問道:“北狄軍到哪兒了?”石鳶道:“已過了虎牢關,直取永寧而來,伽藍縣首當其沖啊!所以現在整個京畿已是一團亂。大家趕緊把要緊的東西收一收,準備逃難。”正慌慌張張,外面又傳來一陣嘈雜,衆人一看,竟是胖丫和梁唯一家,也都負着大包小包互相攙扶而來。原來他們本來打算這日出發,不曾料晚了一步,也是被困在城內。只得來找石老板和如煙想想辦法。
石鳶搖頭道:“城門緊閉,我也束手無策啊!”如煙卻與梁唯等商量道:“縣城南邊,不是有條新波的支流永定河麽?水路是否走得?”梁唯點頭道:“本來是個辦法。但兵荒馬亂,就怕找不到船。”如煙道:“總得一試,這事我去辦。”這時紀寧跳出來道:“我與你一起去!”
兩人一路趕到永定河岸,果然已有不少人聚集在此,搜羅船只逃命。問了些船家,皆雲客滿,要定船的話須排到數十日外。二人在永定河畔徘徊觀察數日,只見船只越來越少,而來定船的人卻越來越多。又過了些許天,船只已經罕見,河邊到處是烏壓壓的人群,都等着船渡河。如煙眼見形勢不對,翻轉回去找秀時道:“秀時姑娘,只怕要向你借些銀兩。”秀時倒不吝啬,将自己身上的現銀票子悉數給了如煙。
如煙紀寧揣着大筆錢財,總算搶到一條破蓬船。船艙甚小,并容不下他們所有人。如煙想讓船家來回多接幾趟,那船家只是不肯,道:“出了伽藍境,我也要逃命去也!不過這船可以留給你們用!”如煙讓紀寧留下等着,想自己跑回去叫人。紀寧哪裏肯,好說歹說才勉強同意。然而他等了半天,卻只見秀時、胖丫和梁家幾人并茶寮中的幾個夥計,并不見如煙回來。
紀寧忙問:“如煙呢?”秀時道:“她說要去找她姑姑,叫我們先走。石大哥與她一起去了。”紀寧聞言,也從船上跳了下來,向衆人道:“我等如煙。你們先走。”
卻說伽藍寺中,這些日子,雅澹謹小慎微、小心翼翼地防範着可能的危險。她對衛政起居,事必躬親,連他喝的每一口水每一碗飯,都要先嘗過才敢遞給他吃。她膽顫心驚地數日子,生怕有一天突然接到組織的命令,叫她下手結果衛政性命;她更怕組織察覺自己的心意,或失去耐心,另覓途徑向衛政出手。相比她擔驚受怕,衛政日子倒悠閑得多了,有雅澹陪在身邊,成日讀讀書、吹吹笛子,仿佛一切煩惱愁緒都已如雲煙般消散。唯獨一件會讓他皺眉頭的事,便是看見雅澹日漸消瘦、身軀單薄。伽藍寺外一切兵紛馬亂,都似乎與他二人無關。
只是該來的還是會來。這些日子,雅澹常在夢中驚醒,卧室榻前,一地月光,但似乎總是醞釀着一些不平靜。衛政就在身旁靜靜安睡,呼吸綿長、姿态放松,仿佛當真忘記了前塵舊事,純粹的如同初生嬰兒一般。雅澹想,也許子昂的本性就是這麽毫無機心,不知他是如何生生的把有關自己的秘密硬吞進肚子裏,從不向她過問一句;也不知他對她的怨是不是真的可以消融在他一往而深的情愛裏,永不生猜疑和仇恨……思及此,雅澹打了個冷顫,向衛政暖暖的身子挨得更近了些。
外面的變化似乎越來越明顯。有時候雅澹甚至能聽見有淩亂的腳步聲在院牆外面經過。一次兩次……再過些日子,人煙就似乎稀少。雅澹偶爾能從守衛者的竊竊私語中聽到軍情越來越緊迫的消息。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憂,她想也許這條路她終于快要走到頭了。
她對衛政愈加的依戀,恨不得時時刻刻跟在他身邊。不論吃飯睡覺,或者讀書練劍,她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他。有時候她看着看着忘了眨眼,眼淚就自己流了出來。她不敢被衛政瞧見,就裝作困了打哈欠。衛政笑話道:“近日來澹兒晚上總睡不好,是我的錯。”雅澹被他說得紅了臉,想到夜晚他想要她、又小心翼翼怕弄傷她的樣子,他在欲望最最激烈的時候也不忘溫柔呵護她的心情,就更覺得茫然了。
她也時常在心裏反複揣摩着長鷹的話。策反子昂,這似乎是此時他們看起來最好的活路。如果北狄戰勝,他們不求榮華富貴,只求能有一處容身,想來是可行的。如果不反,北狄退,則大華皇帝再沒有容他的道理;北狄勝,也斷不會放過他這個昔日仇将。雅澹心裏亂糟糟的,目光卻依然不離開衛政身上。
她試探着開口:“如果敵人再離京畿近些,或許子昂就可以從這裏出去,重新回到戰場上!”衛政聞言,只看了她一眼,溫和地笑笑。她又道:“只是,皇帝這麽昏聩無用,卻要你替他賣命,實在不值。”衛政見她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便放下手中書本,走到她身邊坐下,笑問道:“澹兒想讓我怎麽辦?”
雅澹見他雙眸爍爍,不由緊張起來,鼓起勇氣才支吾道:“不若反了……”衛政不急着回答,卻伸手輕輕撫摸她長發,自語道:“這是你第二次勸我了罷……”他捧過雅澹臉龐,修長手指輕輕刮過她輪廓,忽然低笑道:“我的澹兒……你這個奸細似乎當得不怎麽盡職啊!”
雅澹只覺渾身血液都往臉上湧去。兩人糾纏至今,雖然經歷許多傷心失望,卻還從沒有攤開來好好說過關于她身份一事。她絕沒有想過,衛政會用一種這樣輕描淡寫、幾近戲谑的态度來談論這件事。她一個字都不敢說,害怕他會不會轉眼間就翻臉。
衛政見她如履薄冰的樣子,放開了手,徑自站起身來走到一邊,淡淡的說道:“既然說到了,跟我說說你是怎麽走上這條路的。”雅澹的心都在顫抖,她聽見自己戰戰兢兢地說起那些年,她如何如何亡命天涯,在逃亡的路上差點餓死凍死,最後在鄯善尋故人不遇,又差點客死異鄉的經歷。為了生存她沒有其他的選擇,那時,別說抛棄身份姓名,她連未來和整個人生,也都一起抛棄了,更遑論任何重逢的希望。
衛政點點頭,“所以那時你千方百計離開我。”兩人沉默無言,半晌衛政方嘆道:“澹兒,蝼蟻尚且貪生,人所走的路有時候無從選擇,我能明白。身在其位,各謀其政,我也不怪你。我衛政私心甚重,這一方面,向來任性偏心。我要保的人,就非要保住不可!”雅澹心酸莫名,哽咽道:“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他停了一停,忽然話鋒轉了:“澹兒聽說過周幽王時申侯的故事嗎?”雅澹愣了愣,道:“是引犬戎進攻幽王那個申侯?”衛政這才轉過身來,向雅澹笑道:“不錯!”
雅澹只略想了一想,便恍然大悟。周幽王時,因專寵褒姒引起王後及其家族的不滿,再加上幽王烽火戲諸侯失了民心,王後的父親申侯趁機聯合犬戎進攻幽王,最後幽王及其子伯服被殺,西周覆亡。衛政這時提起這樁典故,是想告訴自己他絕不會學申侯賣國求榮嗎?
衛政見她領悟,笑了笑道:“申侯領犬戎攻入王城,才發現犬戎并不受自己控制,蠻人燒殺掠奪慣了,哪懂什麽體恤百姓的道理。他借刀殺人雖然殺死了自己的政敵,卻也害慘了自己的臣民,連累了自己的國家。古語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了一己私欲,而出賣族人同胞,我雖然驽鈍,也知道此事不可為。”
衛政的話,就如同利鞭一般,一道道抽在雅澹心上,讓她羞愧難當,擡不起頭來。衛政卻走過來扶起她道:“你知我懂我,必不用我再多言。”雅澹冷汗涔涔,始徹底絕了此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