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烽火起英雄意殉國
伽藍寺外的形勢似乎一日嚴峻過一日。沒過幾天,衛政雅澹的小院之中又來了兩名囚徒。正是當日追随而來的成伯玉和方仲宣二人。自兩人自願關押在這寺中以來,一直囚于別處,直到今日才得以與舊主見面。二人激動萬分,伏于衛政膝下,幾欲落淚。
衛政道:“你們受苦了。”問及二人怎麽到這院裏,仲宣方答:“北狄軍已經破了虎牢關,京畿亂成一團。徐宏要調派人手支援城中布防,沒有餘力分別看守我們。所以幹脆把我二人與王爺關在一處,方便看管。”衛政又問及戰況,他二人皆搖頭道:“朝中無人統戰,各地唯有各自為政,軍力自耗嚴重,難以組織有效的防禦,更別說反攻。這樣下去,只怕永寧也難保。”衛政吃了一驚,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雅澹懵懵懂懂問道:“這緊要關頭,皇帝為什麽還不放王爺出去?”那三人聞言都看向雅澹。伯玉仲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想說什麽卻看看衛政,始終沒有說出口。雅澹見他二人樣子,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因為自己?
雅澹身子如同篩糠般抖了起來。她在腦中拼命回想當日長鷹與她說的話、長鷹臉上的神情。他說,組織對衛政抱着惜才愛才之心,所以才讓自己再試着策反他,如若不行,就不惜下手。但是,衛政被朝廷所囚,他一舉一動怎麽能逃得過朝廷耳目?自己到他身邊鬧了這麽大動靜,雖然用了舊名,也難保朝廷不知道她的身份。有她這樣的人在身邊,皇帝又怎麽可能放心把兵權交給衛政?長鷹這一計,實在是一石二鳥的雙保險,既堵住了衛政被啓用的可能性,又給北狄争取內應留了後路,更有甚者,假如衛政執意不從,說不定還可趁機借刀殺人,徹底消除衛政這根北狄人的肉中刺。他利用的,實是自己一顆悔恨憐愛之心,自己卻還傻乎乎的一門心思來實踐這條毒計!
她又想到重見子昂那日,子昂當時轉身背對着她。想必他心中掂念此事,也知事關重大。如若不是……如若不是她傷重嘔血,他一定能堅定意志将她趕走的!如果那天她走了,事情也許就不會到今日這個地步,他也許早已金甲戰衣,回到他該去的位置上。
雅澹羞憤難當,恨不得立時死了才好。虧她還傻傻的防着有人來下毒加害衛政。北狄人根本無需多此一舉,把她這個火藥安放在衛政身邊,就足以使他們粉身碎骨了!她真是愚不可及、可笑至極!
伯玉仲宣見她模樣,便知她已經明白過來,不忍落井下石,向衛政告退一句便退進屋裏。雅澹只覺無顏再見衛政,但眼下又能何處藏身?她只能轉過身去,不讓衛政看見自己此刻表情。
衛政倒是從容,見她不想說話,便利落于院中石凳上坐下,從腰間取下玉笛,湊到嘴邊嗚嗚吹了起來。笛聲清越高亢,正好将雅澹壓抑的哭聲掩住。
雅澹纾緩良久,這才擦了眼淚,向衛政道:“我還能做什麽?”衛政停了笛聲,向她注視微笑:“別擔心。從前我不在你身邊,讓你一個人獨自經歷這麽多磨難。我說過,我要保的人,就一定要保住。澹兒……相信我就好!”
雅澹低垂下頭,心內蒼涼,難道真要這樣連累他到死嗎?
接下來兩日,雅澹寡言少語,也不再時時守着衛政身邊。衛政雖然擔心,但因要與伯玉仲宣商讨這些日子來的情勢變化和應對,也無暇分神。晚間衛政回房之時,雅澹已經早早洗漱歇息,兩人倒連一句正經交談也沒有了。挨了兩晚,衛政忍無可忍,便掰過她身子佯裝求歡。雅澹非但不拒,反而婉轉柔媚、曲意承歡,極盡熱情,倒惹得衛政差點把持不住。他氣喘籲籲,捧住她臉,強迫她看着自己,咬牙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麽!”雅澹卻不給他機會盤問,藕臂一伸,四肢纏了上去。只聽衛政從喉嚨深處低吼一聲,再也無心他顧。
極樂之後,雅澹依舊緊閉雙眼,衛政想要與她說話,她卻看似疲累地背過了身子。
這日清晨,雅澹起床不久,正在院中生火做水。忽聽院外一陣喧嘩,然後是門鎖拉動的聲音,那扇緊閉的紅漆木門被拉開,一隊士兵魚貫而入,跟在最後面的兩人,其一正是當日放她進來的徐宏本人,另一個雅澹卻不認識,瞧他飛魚蟒袍,是個宦官模樣。
徐宏看見雅澹,他當日已知雅澹身份,此時十分友善,向她笑道:“冷姑娘好早!這位是內務府黃大人。”雅澹忙放下手裏活計,行禮問好。那黃大人十分傲慢,只斜眼看了看雅澹,并不搭理。徐宏見狀,打個圓場道:“黃大人帶了聖上口谕,來請靖王殿下聽宣。不知王爺起身了沒有?”
雅澹正欲答話,只聽身後有人涼涼答道:“本王還有什麽事竟能勞煩黃為大人跑這一趟,真是榮幸!”雅澹回身一看,見衛政只披了件外衣站在廊下,他神情倨傲,顯然并不尊重來人。那黃為到底不過是個宦官,氣勢立刻矮了半截,他自己也感覺到了,咬牙切齒的強撐着。衛政卻不管他,只踱步到院中,往石凳上坐了,一邊用眼色暗示雅澹回屋去。
雅澹聽聞有聖旨口谕,心裏胡亂跳個不停,哪裏肯走。腳下只向衛政挪了兩步,防備地看着那黃為,這身姿倒像是要護着衛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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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政本來一心對付黃為,這時也忍不住向雅澹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覺向上彎了一彎。伯玉仲宣聽見動靜也趕了出來。衛政向雅澹道:“澹兒,我有些冷,你回屋去取件大氅來給我。”雅澹見他确實穿的單薄,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往房裏走。衛政又遞了個眼色給成伯玉,伯玉會意,也跟着雅澹進屋。
院中只剩下衛政仲宣和一夥官兵。那黃為鼻孔朝天,陰陽怪氣向衛政道:“本座奉陛下口谕,宣靖王聽诏。靖王還不下跪聽旨?”衛政卻只是換了換身體重心,依舊穩穩坐于石凳之上,斜睨着黃為笑道:“他想殺我?”
在場數人聞言都愣了一愣,目光刷刷投向黃為。那黃為沒料到衛政竟如此膽大包天,拒不下跪聽旨,不由在心中操爹罵娘地問候起來。但眼前騎虎難下,也只能硬着頭皮大聲道:“聖上有令,靖王衛政沉溺女色、通敵叛國,念在皇室之貴、血脈之親,不予示衆,就地陣法!”說罷看向徐宏及周圍士兵,厲聲道:“還不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徐宏“乒”地一聲亮出兵器,仲宣連忙竄至衛政身邊,橫刀在握,頓時一片殺氣。卻見血光之中,手起刀落,那黃為的人頭已經骨碌碌滾在地上,人頭上的眼睛還瞪如銅鈴,仿佛不相信自己竟是這樣一刀兩斷的結局!
徐宏手上的刀還在往下滴血,這下院中數十雙眼睛都瞪着他,人人心中都吃驚不已。就連衛政也沒料到徐宏會在節骨眼上殺了黃為,斬殺欽差,視同謀逆,這可是誅九族的罪名啊!
徐宏反手将染了鮮血的刀舉過頭頂,向衛政長身而跪,高聲道:“奸臣當道,國将覆亡。我徐宏才疏力薄,無能領軍抗敵,還請大将軍王潛龍出淵,為我大華保家衛國!”他身後的士兵見統領下跪,也都齊刷刷跪下,又受他聲音感染,不免也血氣翻湧,齊聲誦道:“潛龍出淵,保家衛國!”
這番變故實在出乎衛政意料。他猜到皇帝早晚要取他性命,所以一早預備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屬意伯玉護衛雅澹,自己則與仲宣奮力一戰,徐宏麾下不過數百人,還要分心守城,要殺出一條生路也不算不可為。但事情演變至今,實在偏離他計劃太遠。男兒的血性因子,此時不免蠢蠢欲動起來。
他冷冷向徐宏道:“你帳下有多少将士?”徐宏道:“不足五百人。”衛政點點頭,又道:“你殺了欽差,私放囚犯,與謀逆無異,永寧方面也将視你為敵人。你孤立無援,以數百兵力,抵抗北狄萬人大軍,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嗎?”徐宏道:“北狄賊寇踐踏我大華江山,朝廷卻無力抵擋,身位軍人眼睜睜看家園被侵略、百姓被欺淩,實在痛心疾首。今日我徐宏固然勢單力薄,但一片丹心可表,誓與伽藍共存亡!”
好個誓與伽藍共存亡!衛政眼中閃耀着贊賞的光芒,他站起身來,以戰神之姿立于衆人之前,铿锵道:“既如此,大華将士聽令。爾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現在國難當頭,正是報效之時!我衛政身為大華最高将領,即日起将與爾等一起,死守伽藍,誓為永寧護駕!”
雅澹這時待在屋裏,将外面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她本來拿了衛政衣服就要返回,不料随後跟來的伯玉将她穴位制住,她動彈不得,心裏已經涼了半截。後面的變故,也是令她大大意外。成伯玉見虛驚一場,也不再限制她行動,将她穴道解開,自己忙不疊蹿出門外。
這樣緩了一緩,雅澹反倒不急着出去了。她在屋裏聽見衛政躊躇滿志的誓言,仿佛聽見多年前少年得意的那個靖王聲音。她倒退兩步,坐在椅子上,微微得笑了。
須臾,衛政快步進屋,見雅澹平安無事,才徹底松了一口氣。他向雅澹伸出手來,雅澹卻沒有接應。衛政走到雅澹身邊,蹲下身子,輕聲道:“我們要離開這裏了。”雅澹搖了搖頭,反問道:“子昂,你要把我送到哪兒去?”
衛政終于還是将她雙手握在手心,嘆了一口氣道:“澹兒,這裏馬上就會是一片鐵馬冰河。作為軍人,這是我最後的盛宴;可你只是個弱女子,不該再待在這兒。”雅澹不哭不鬧,反而笑了笑,點頭道:“我明白。”衛政将她雙手舉到唇邊親吻一下,又道:“今日先跟我走,明天我送你離開可好?”雅澹只是笑而不語。
伽藍寺中一片淩亂,徐宏向衛政交了兵符,又立時肅整手下人馬。衆人商議,将統領大營移至縣府衙門,方便運籌帷幄。衛政先前只囑咐雅澹在屋內稍微收拾細軟,再回來時,卻見屋內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一些細軟雜物收拾好了放在一旁。再問及左右,都雲不曾留意。
原來雅澹趁亂自己默默沿着寺牆出了人群。沿途所見,那些下級将士們聽聞靖王接了兵符帶領他們守城,人人奮然悲壯,士氣高漲,都想着怎麽在戰場上多殺幾個敵人,誰也未留意她。她依舊穿着那件巨大的玄色鬥篷,一路出了伽藍寺,竟未遇到任何查問阻攔。
出了寺門左轉是一棵古槐樹。時值初春,槐樹光禿禿的立在寺旁。樹底下正站着兩個人,似乎在争執。一人道:“你三番五次來這裏探問,卻光看不進去;看也看不出朵花兒來呀!”另一人卻只是躊躇猶豫,寸步也難以前行。
雅澹瞧的清楚,徐徐向這二人走去,到了近處才輕喚道:“如煙!”
這二人正是如煙和紀寧。當日紀寧從船上跳下來,匆匆返回茶寮,幸好趕得及找到如煙。只是如煙堅持要找到雅澹同走。他二人在胖丫夫家的空屋子裏盤桓數日,幾乎每日都要來伽藍寺探問。只是一來伽藍寺有官兵看守,二來如煙對此處總有一股子敬畏恐懼、不敢接近,每每無功而返。是以方才紀寧才由此責備她。
他二人萬萬沒想到所盼着的人就這樣從天而降,不由喜出望外!如煙大叫一聲“姑姑”,三兩步奔向雅澹懷裏。
雅澹笑容淡淡,撫慰道:“傻孩子,我沒事。”如煙依依不舍從她懷中離開,才想起來正事,急忙道:“姑姑,我們趕緊去河岸,找條船盡快離開這裏。”雅澹卻松開她手,輕聲而堅定:“不,我不能走。”
如煙急了,跺腳道:“大家都傳,伽藍縣馬上就要成為孤城。到時候北狄兵殺進來,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搶,哪還有活路?”雅澹仍是不緊不慢,搖頭道:“我不走。你們走吧,伽藍縣已經換了主帥,他必定會守着這城,不會讓敵寇來犯的。”如煙見雅澹死活不走,一時六神無主、方寸大亂,不由望向紀寧。紀寧明白如煙意思,倘若雅澹不走,如煙又怎麽能放心離開?可是如果她不離開,紀寧也不會走,難道大家一起拖着在這裏等死嗎?
如煙心中确實兩頭為難,她既放不下雅澹,也不能丢開紀寧,煩躁焦慮,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紀寧卻說話了:“別為難了。我無非是哪裏等死的問題。不走就不走罷!”他此話一出,倒惹得如煙和雅澹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向他注目。
紀寧被她倆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又道:“何況眼下也無計出城,河岸早沒有船了,煩惱這些又有何用?”如煙亦覺有理,這才向雅澹道:“姑姑,我們先回家罷!”
如煙口中的“家”,其實也就是胖丫住的屋子。路上雅澹也問起紀寧所說的“等死”是什麽意思。如煙遂把紀寧的病況和之前秀時所說的一五一十向雅澹說明。雅澹早知紀寧狀況不太好,此時只是點點頭,若有所思。
第二日,縣府衙門貼出告示,城門大開一日,欲逃命的平民盡速出城,以免被困城中。如煙再次來問雅澹,見她只是歉然搖頭。她也不再多勸,正要走開,卻聽雅澹開口将她叫住道:“如煙,紀寧的病,得想辦法治一治。”
如煙愣了愣,不敢高興太早,試探道:“姑姑你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