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住

張良醒來的時候,入目是一片柔亮的光。那一瞬間,他有些不能适應,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然後才慢慢撐着坐了起來。

已經是白天,他在洗塵軒。

張良還在恍惚中,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顏路手中端着藥,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依舊是月白色的衣袍,整理齊整的發髻,溫潤如玉的笑容,對上張良目光的那一剎那,他眸子亮了亮,微微偏頭,笑道:“子房,你醒了?”

仿佛時光倒流,他們還是弱冠少年,未曾死別,未曾生離。

張良失語良久,開口時,聲音喑啞得不像自己:“師兄……”

“可惜,安瑤……”暴雨之後,天空澄碧如洗,夕陽下,張良躺在榻上,對着顏路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顏路則有些出神了。

張良已經将這幾年來的發生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一開始,顏路只是靜靜地聽着,說到“命祭”之時,張良只說了血引,并沒有說後果,但是顏路還是猛然擡頭盯着張良,眼底閃動着複雜的情緒。

“師兄,良無礙,只是失了點血。”張良依舊坐在那裏,笑得如多年以前,乖巧的模樣。

微冷的手背卻被溫暖覆住,顏路低低喚了一聲:“子房……”而後再無言。

“師兄,妖尚知恩,良又怎麽做的了忘恩負義的小人?”張良微微地笑着,顏路不由得将目光轉向不遠處……那裏,枯敗的荼蘼枝葉頹然地覆在原地。

早上,兩人就去昨晚的現場看過,赤松子和安瑤都了無痕跡,而荼蘼又已經是這副樣子,安瑤的下場……張良不願意去想。

心中微微發苦。

——若是來得及阻止……若是來得及,将安瑤帶到師兄面前……

顏路對着枯死的荼蘼發怔,張良不知是何滋味,只能暗暗苦笑。

曾經,如此害怕安瑤的存在。那樣的看重,那樣的相護,那樣的不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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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昨晚,他忽然間強烈地希望安瑤留在顏路身邊——妖又如何?逆生之物又如何?這世上又有誰,能做得到安瑤這般全然的相護?又有幾個女子,有資格站在顏路身邊?

張子房已經不再是少年,那些不願意面對的、随着死亡而被深埋的問題,在顏路複生之後,他正視,面對,終于,對自己說——不能這麽自私。

然而,安瑤卻像是完全沒來過一樣,消失徹底,連赤松子都不見了蹤影。

兩人各懷心事,對着天空沉默出神,等到日落西山,風漸涼,張良不由得咳嗽了一聲。顏路回過神,看着張良皺緊的眉頭和蒼白的臉色,急忙起身:“我扶你回房間。”

“嗯。”

時間,就這樣淡淡地過去。

張良傷勢不輕,內傷外傷,又失血過多,自然需要好好調理。顏路倒是很健康,如過去一般照顧着他照顧得很順手,采辦東西,學着做瑣事,每日熬藥,扶他出來曬太陽,說着張良那些年的境遇,說着山下發生的逸事。

只是,對于之後要如何,兩人默契地不去提起。

一眨眼,已經是三個月,張良的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

天氣漸冷,這天晚上又下起了小雨,張良體內痼疾發作,半夜不知為何驚醒,醒時滿身冷汗,接着開始咳嗽個不停——為了就近照顧,顏路和張良都誰在洗塵軒,張良這一咳,顏路也醒了,連忙下榻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張良就着杯子喝下,顏路見他臉色有些不好,有些擔憂地說:“不如我去煮一壺熱茶來……”說着便要轉身,衣袖卻被人揪住。“師兄。”張良打斷他,顏路轉身,頓了頓,柔聲問:“子房,你有話要說?”

張良點頭,顏路坐了下來,帶着溫然笑意,專注地看着張良。

“師兄,你可有打算?”

顏路看着師弟略蒼白的臉上挂着的淺淺笑意,半晌,才笑了笑,反問:“子房,你有什麽好提議?”

“良以為,現如今已是漢家天下,朝廷政策寬松,師兄不如就在桑海辦一家私塾,安定下來……娶妻生子……”話說到最後,幾近無聲,然而顏路畢竟聽到了,又是溫和地笑了笑,說:“重操舊業,兼能傳道授業,确實是個好主意。”

“嗯……至于良……這張臉怕是不好出現在世人面前,因此,良……打算……雲游四海。”

笑容已經有些僵硬,顏路卻仍是笑着點了點頭:“你喜歡便好。”

靜夜中兩人言笑溫然,眼底卻都藏着什麽,看不到底。

半個月後,桑海多了一間顏氏私塾。

再半個月後,張良打點行裝,前往西南。

但是還沒有走出桑海地界,就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張良瞪着突然冒出來的這個人,傳說中一向淡定的子房先生,傻眼了。

“安瑤?!”

“行了行了,別再發愣了!”安瑤依舊穿着一身鮮豔的紅衣,臉色看起來比他還好,根本找不到當初重傷虛脫的樣子,一把扯起張良的衣袖就拉着他往回趕,沒等張良發問,就火急火燎地開始念開了:“我可是好不容易從那死道士手裏躲出來給你通風報信的,我們得快點回去,再晚一步就來不及了!他們天黑太陽下山的時候就要動手了……”

張良聽了心裏一跳,急忙站住,一拉安瑤,皺着眉問她:“你在說什麽?什麽動手不動手的?”

“哎呀你這個笨蛋!”安瑤極其沒形象地跳腳,“誰讓你把無繇放下山的?誰讓你去雲游四海的?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一雲游,無繇的命就要沒了!”

“什麽!”

“無繇早就和那死道士商量好,等你身體恢複之後,死道士就會用無繇的魂魄作祭來釋放被命祭之術困住的蒼龍房宿命格!”安瑤咬牙切齒地說,盯着遠處像是要把某人千刀萬剮。

她身後,張良卻猛然停住了。安瑤詫異回頭,才發現張良整張臉都沉下去了。

“他們在哪?”

那天,張良和安瑤掐着時辰沖進石室的時候,赤松子剛要施展術法。

那天,總是清貴潇然的赤松子被某紅衣女子滿山追打,一邊躲一邊皺眉長嘆“收徒不慎”……

那天,某人被強吻了。

那天,另一個某人對某人說:“若世上再無你,世世而生,我不如從此長寂。”

☆、顏路番外 幕落

夜深,已經過了醜時。

顏路坐在床前,專注地凝視着安靜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他的小師弟。

分明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然而這個人仿佛被時光眷顧一般,歲月不曾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面容與記憶中的影像重合,依稀是少年時,那個固執奇崛的人,連在睡夢中,都會微微皺着眉。

還是這麽固執。

明明有了妻子,明明是開國名臣,明明該坐享一切,或者歸隐山水。

何苦……

顏路的目光落在張良被紗布細細包紮的手腕上,流露出一絲心疼——自己本就是心甘情願為他而死的,現在只能怪自己沒有及時留下遺言教他寬心。端看這番作為,便該知道這些年他心裏受了多少折磨。而張良的性子,會把這些告訴別人嗎?難免,又像當初那樣,把所有的情緒封存起來了吧?這世上,還會有人如自己一般,一點點将他帶出黑白世界嗎?

“子房……”顏路輕語,唇邊滑過一絲笑意,不知是無奈,是欣喜,還是擔憂,“你将我叫醒,便是要我繼續為你操心的嗎?”

半個時辰前,赤松子剛來過。

“他為了讓你複活,配合花妖施展命祭之術,祭出自己蒼龍一脈房宿命格,今生壽數與你一半,死後魂魄也将獻祭。不經過千年,不入輪回。”

“可有辦法補救?”

“一季之內,用你的魂魄作祭,可以。”

“好。”

顏路回答得幹脆利落,赤松子卻稍有猶疑:“他為你,這般苦心……”“不會讓他知道的。”顏路微笑着打斷他。

顏無繇向來不是擅長欺騙的人——除非是為了某個人,那麽無論做什麽,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哪怕是違心說謊。

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像這樣,分明是溫潤君子,亦會有不死不休的固執。

——我們都是固執的人吶,子房。

——但是,我大約比你了解我要更了解你。

比如,張良從來不明白顏路對那株奇特的荼蘼的在乎。而事實是,顏路對那株紅色荼蘼的關注并非是因為它具有多大的實際價值。在意,只是因為顏路看到了兩種矛盾品質的完美結合——荼蘼從來象征花期之末,從來開的是帶着肅殺氣息的白花。獨此一株,用烈焰之色迎接終場,那般張揚桀骜。

正如沒有幾個人會料到,性子溫如水的顏路,會選擇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其實是早就開始的執着,怎麽避得開最後的落幕?

仿佛是命運的某種暗示。

想起安瑤,顏路微微有些遺憾——好歹是救了自己的,卻連一面都見不上。據赤松子說,自己和安瑤的容顏相似七八分,性格卻天差地別,如果可以,倒是能認個兄妹。

可惜大概沒有機會了。

顏路微哂。

等到張良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他該設法離開。

窗外風雨漸息,床榻上,張良臉色蒼白,眼睫輕顫,然而呼吸卻漸漸沉穩了。

☆、安瑤番外 我本妖孽

安瑤此生最讨厭的人叫張良。

種下安瑤的顏路不知道的是,從那株會開紅花的荼蘼發芽之時起,一只妖孽就已經活過來了。

雖然後來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正常妖孽的形成都是因有了妖靈再慢慢修煉出元神。她麽……似乎一開始就是有元神的。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安瑤相當看不爽張良仗着顏路寵他就天天地惹麻煩——然後讓顏路替他遮掩善後。以及,這倒黴孩子身體還很糟糕。

溫文爾雅善解人意的顏路,理所當然地,安瑤以為是托付終生的最佳人選。

卻一時忽略了那些美好品質其實只傾數給了一個人。

理所當然地,安瑤認為,自己化形的時候之所以是女體,是因為自己愛着顏路。

而她化形那一刻,正好是顏路被自殺的那一刻——如果早一點,就能把人救下來了!

盜屍、藏靈、設陣。安置好這些,花妖安瑤在戰火四起的人間四處尋找能讓顏路複生的辦法。

當然,她聽到了很多關于張良的事情。

睥睨天下鎮定自若的謀士?

安瑤最後的印象,是顏路倒下那一刻,張良眼底死滅的光。

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絕望到讓人心驚的眼神,何況是屬于那個從來帶了三分狡黠三分淡然三分清奇的人。

擁有足夠祭獻的蒼龍一脈房宿之力的張子房,會願意獻出死後的魂魄和今生一半的壽數嗎?

天子所在的地方,不是花妖能輕易靠近的,不管這個天子骨子裏有多流氓……天下初定,安瑤決定在桑海等一年,一年後如果張良還沒有出現,她親自殺到洛陽,威逼利誘也要把人帶過來。

沒想到一年不到,人就來了……

安瑤看着張良明顯不淡定的神情,心裏笑得很開心啊很開心——這張臉和這些棋數,你還記得吧還記得吧嗯?

張良一如既往地聰明,一如既往地招蜂引蝶,一如既往地……在乎顏路。

安瑤有點悻悻——怎麽說都是兩個大男人,而且留侯大人都娶妻生子了,居然還對二師兄這麽念念不忘!

每次回想起自己和張良的三年相處,安瑤記得最多的就是針鋒相對——确切來說,張良是被逼的。但是安瑤就是很享受顏路被提起時潇灑從容的留侯大人瞬間黯然神傷的模樣——人家用命換來你一世聲名鵲起,你現在受點心理打擊算什麽?

當然安瑤不會承認自己就是在吃醋。

然而最後的關頭,安瑤還是選擇了犧牲自己來成全這對奸、夫、淫、夫。雖然她可以丢下張良設法先保住顏路,但是……但是如果顏路醒來之後知道真相,大概會很難過吧?那種性格的人是不會怨恨她的,但是多半會把所有的過錯歸咎到自己身上然後郁郁而終。

——所以說,赤松子你鬧夠了沒有?本花妖這麽深明大義,你居然能這麽無情地辣手摧花?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安瑤不自覺地,對着赤松子的方向,扯了扯嘴角,笑意諷刺。

她沒看到,赤松子臉上像被雷劈到的震驚。

☆、赤松子番外 命中劫

赤、橙、黃、綠、藍、靛、紫,七道炫目的光拖着尾巴,在幾近透明的白玉瓶中不斷纏繞又分離,色彩依舊很純正,像極了誰鮮明的性格。

赤松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拿起巴掌大的細頸白玉瓶,注目半晌,不由得苦笑——居然,差一點,就由他結束了她的生命。

白玉瓶微微發熱,赤松子稍稍安心。

瓶中裝的是安瑤的七魄。安瑤元神被毀時,她的魂魄随之四散,七魄最快逸散,赤松子頗為大手筆地在整座山頭設下結界,又花了整整半個時辰催動陣法,才将七魄收回,而這個瓶子,則是他千鈞一發之際果斷用安瑤的三魂具化而成的聚靈瓶。

——這麽一夜忙下來,耗盡了快一百年的修行啊……

但接下來顯然還沒有完。起碼要連續三個月,每夜子時用仙靈為助催動七魄在聚靈瓶中運行三十六周天,安瑤的魂魄才能完全聚合。

那株荼蘼想必已經枯死。但其實不重要了——安瑤,原本就不只是荼蘼花妖。

想起剛才安瑤臉上乍現那個銀鱗印記,赤松子揉了揉眉心,有些無奈——姬列啊姬列,你懲治我也罷了,何苦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

安瑤——确切地說,姬瑤——神農炎帝姬列昔日最疼愛的小女兒。

也是赤松子唯一的弟子。

赤松子初見姬瑤時,姬瑤已經一百五十歲——按照時間來算的。但若是按照生理進程來算,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女。所謂天上人間不同光景,不過是因為成仙之後軀體比人衰老得要慢得多。

當時赤松子剛剛飛升。

作為凡人飛升的仙,赤松子飛升的經歷頗有幾分運氣在裏面。

一般而言,飛升之後便是飛升時的形态,而赤松子俊秀挺拔的模樣在紮堆的仙風道骨的白胡子老仙中是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雖然赤松子十三歲時便開始修煉仙靈,但僅過了十年就飛升,在仙人中也算得上異數了。而這點運道,源于他遇上了當時在人界平亂的炎帝姬列。

上好根骨,純良秉性,兼之平亂之功,姬列索性順手提攜了這個小子一把——後來姬列頗為懊惱自己的多事。假如放任赤松子自己去修煉,待到修煉成仙,赤松子起碼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了,就算遇到姬瑤,還能出什麽事?

然而冥冥中自有定數,甚至強大如神農炎帝也無法預知。

比如赤松子剛去了仙域分配給他的冽泉宮,就撞上了一副真人版的美人出浴圖。

在呆滞一瞬間之後,赤松子強大且淡定地立即淩空取來一面綢布,罩在了那副嬌俏玲珑的軀體上,然後幹脆利落地轉身——去了外間。他等着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的丫頭給他一個解釋。

事後,姬瑤不懷好意地問赤松子:“師傅,你當時怎麽那麽淡定那麽果斷那麽機智還那麽……有經驗的樣子呢?”明知道這姑娘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好脾氣師傅明智且淡定地開始借力打力:“是嗎?可惜為師已經不記得當日的情景,不如瑤兒你将當日的情景幻化出來,好讓為師看真切一點?”

姬瑤:“……”

赤松子淡定地喝水——當然下一刻他開始後悔這個行為了,因為姬瑤開始嘀咕:“沒道理啊本姑娘如此花容月貌師傅你居然能忘記……”

赤松子:“……”

其實很多時候赤松子都在懷疑姬瑤到底是不是姬列一時善心大發收留下來的,畢竟從當初姬列順手幫他飛升的舉動來看,這種情況還是很有可能的。

但再怎麽覺得姬瑤語出驚人,赤松子還是得承認,姬瑤不算自負。仙域裏誰都知道,炎帝之女姬瑤是天上人間數一數二的美人。

而這個美人在換好衣服之後,相當從容地走到赤松子面前,從容地報上自己的名字——無憂,從容地表示十分抱歉自己吓到了他,從容地解釋自己只是非常喜歡冽泉宮的溫泉以致于天天來泡以及日後還打算這麽做。

赤松子勸告無果,讓宮無果——美人表示,小女子不愛奪人所好。

于是,作為泡溫泉的報酬,美人表示自己可以待師之禮待赤松子,鞍前馬後地為赤松子效勞。赤松子客氣地表示不必如此,美人誠懇地表示無功不受祿,以及日後還請先生幫忙隐瞞雲雲。

相識第一天,赤松子頭痛地發現,美人的邏輯強大且彪悍。

于是赤松子便莫名其妙地且不為人知地多了一個徒弟——徒弟說自己只是仙域中的一個小宮女。

再之後的一個月,赤松子在仙宴上發現,自己莫名其妙來的那個徒弟穿着明豔的紅衣,坐在姬列身邊,乖巧地喊“父皇”。

赤松子首先想到的是,等那死徒兒晚間會冽泉宮一定要重重懲治她欺師之罪!

再想到的是——幹嘛還讓她進來?

所以,當天晚上,姬瑤悲哀地發現了一個事實:師傅之所以看起來那麽好欺負而且攔不住她完全是因為沒有真的攔過。于是在試遍所有方法都無法破解赤松子設下的禁制之後,姬瑤沮喪地直接倒在門口的石階上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倒是已經在屋裏了。

姬瑤乖巧且伶俐起垂頭站到赤松子面前:“請師傅原諒徒兒隐瞞之罪,徒兒頑劣,請師傅責罰。”那一刻,赤松子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

從宮宴上看到那一幕開始,赤松子就明白了,所謂“師徒”,大抵不過是這個嬌生慣養的仙帝之女一時興起開的一場玩笑,而當無憂變成姬瑤,那個喜歡偷偷溜到冽泉宮泡溫泉的小宮女便該消失,有的只是高貴的帝姬。

赤松子初而憤怒,次而——失落。

将暗暗起伏的心緒收起,赤松子垂頭,淡淡地說:“知道錯了,就自己去領罰。”于是便看到那孩子笑得眉眼彎彎,興高采烈地出去受罰了……

——明知不該,依舊不舍。

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有人輾轉着歡喜,輾轉着憂傷。

他等着注定的離別,卻沒想過會是以那般慘烈的方式。

西海世子從冥出使仙域,驚鴻一瞥中開始了對姬瑤的糾纏,卻意外而心碎地發現,心上人夜夜與另一個男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色令智昏的從冥很不聰明地,鬧出了大動靜。

赤松子冷靜地對着震怒的姬列再三表示自己和帝姬是清白的,憤怒的姬列質問他這種情況下還要別人如何相信姬瑤的清白?要姬瑤日後如何婚嫁?

一個念頭自赤松子心中一閃而過,接着,有人替他說了出來。

“父皇,臣女與赤松子确實是清白的,但若是父皇果真擔心臣女将來,不如便為我二人賜婚,也算成全臣女對赤松子的一番傾慕。”

姬瑤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在笑。

以這般的笑,承受姬列的雷霆之怒。

那一夜劇變,姬瑤被自己的父親生生拔去一半的仙靈,終生囚禁,而昔日炎帝最得意的門生赤松子,被罰生生世世在人間歷練,永不得回仙域。

直到因為銀鱗發覺安瑤的身份,赤松子都以為,姬瑤既然是姬列最疼愛的女兒,所謂囚禁,不過是做給從冥看的。那麽姬瑤早晚會被放出來,早晚繼續做她高貴的帝姬,繼續她錦衣無憂的生活。至于自己——有些東西本就不可觸及,既然如此,離得多遠,又有什麽差別?

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赤松子握着聚靈瓶,瓶身的溫度通過指尖傳到心間,細細密密地扯起一片刺疼。

他忽然後悔——後悔這些年因為固執而不肯與仙域的人聯絡,後悔這些年因為想逃避而不去打聽她的消息,後悔因為自己的固執,差一點害得她煙消雲散。

本該好好休息,赤松子卻再也等不得,衣袖一滑,眼前出現一片虛化的水域。赤松子瞑目探索,一刻鐘後,水域中漸漸浮現人影。

赤松子臉色蒼白地看着——越看,臉色越蒼白。

他看到那丫頭跪在禁宮中,哀求她的父皇赦免他。

他看到那丫頭跪在禁宮中,日夜耗着仙靈從虛化水域探索他的蹤跡,一直被看守的人發現,姬列氣急敗壞地禁锢住她剩下的一半仙靈。

他看到那丫頭跪在禁宮中,吞下毒果身中奇毒,逼得姬列不得不将她接出來。

他看到那丫頭拖着大病未愈仙靈被禁的身體,大汗淋漓地在堕仙臺上攀爬,結果不慎失足。

他看到那丫頭奄奄一息,卻在姬列命人帶她下界附身荼蘼以固仙元時,唇邊劃開狡黠的笑,下一刻便昏死過去。

水域漸漸消失。

赤松子忽然間彎下腰,不能自已地顫抖。

哪怕無悔,他也一直以為,遇到姬瑤,是自己命定的劫。

然而此刻,他終于明白,他才是她的劫。

本該高高在上享盡尊榮的帝姬,因為他的一時不舍,兩度落得元神近毀。

良久,一個模糊的音節,自赤松子口中逸出——

“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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