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怨
這一天, 齊霁真帶着蕭鸾上山, 來到寺中借住了一個晚上。因為寺是皇寺, 因此格外的清幽, 主持所備之物也十分的妥帖舒适。蕭鸾帶了人,齊霁真又是女性, 于是分開了兩個院落休息。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蕭鸾把齊霁真送入了城中。畢竟是一夜未歸, 蕭鸾與齊霁真還有一個“男女之別”, 齊霁真剛入城, 就讓蕭鸾把自己放下。蕭鸾自然明白齊霁真的顧慮,也沒有勉強, 只吩咐左右再單給了齊霁真一匹馬。齊霁真翻身上馬, 又側頭看了眼蕭鸾,低聲道:“我走了啊。”
蕭鸾一愣,便笑道:“你不走還想跟我一起回宮麽?”
齊霁真便知道蕭鸾是真的不在意她隐瞞的事情了, 心中頓時松快了許多,也就不客氣地哼了一聲, 朝蕭鸾拱手道:“免了, 再會!”
蕭鸾笑一笑, 看着齊霁真熟練地調轉馬頭,很快就消失在來往的人群裏。蕭鸾的笑容也持續不了,嘴角頓時低沉下來。他們一行人,從山中往城裏趕回來,入了城, 也是接近中午的時分了。城門口人流如織,來往的平民農夫,遠道而來的異域商人,馬匹與駱駝的鈴铛聲,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座城市是不同于宮中的,充滿了蕭鸾所不熟悉的生活氣息。可是蕭鸾也并不會覺得向往,她生于那座讓無數人向往的建築中,那确實是一個窒息的地方,但同時,享樂和權力也并存着。她看着無數的人在看到她身上朱紫的衣袍後,自覺地避讓開她和侍從們所在的位置,就如洪水之中不可摧毀的尖石。
這僅僅是權利的一角而已。蕭鸾眯着眼睛,也轉過了馬頭,她輕輕地踢了一腳馬腹,馬兒頓時奔跑起來。在她的身後,侍從沉默地跟随在後面,既沒有疑問,也沒有猶豫。
蕭鸾回到了宮中,撷芳殿随着自己的兄長姐姐們的搬出已經安靜了許多。而蕭鸾和蕭明相繼封王開府,很快這個地方就會徹底的沉寂下去。留在蕭鸾記憶中的場景,那些事物,也會随着新的主人的到來而徹底的消失。蕭鸾沒有上朝,空閑的時間倒是很多,只在自己的院落之中慢慢地轉悠,沉默不語。
綠漪與朝魯都在收拾蕭鸾的東西。開府在即,許多蕭鸾用慣的事物都需要全部清理整理出來。蕭鸾看着朝魯拿出了一把小木刀,她睜大了眼睛,走上去,拿在手中,輕輕地掂了掂。這是她六歲時,曾視作寶貝的東西,是朝魯花了許多心思,攢了很久的錢財才做成的。為了湊足材料,朝魯把身上最後一件飾品都給了性好貪墨的小內侍。
蕭鸾還記得她第一次拿着這把刀時,興奮地抱在懷裏一宿沒睡着。那時候這木刀的重量對她而言已經是十分沉重,可是現下她已經長大了。長大後的蕭鸾,握慣了宮中提供給她的鋼刀劍器。
從什麽時候起,她就再也沒摸過這把木刀了呢?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徹底忘記了她曾經視若珍寶的東西了呢?蕭鸾低着頭,摸過木刀愚鈍的刀刃。她看慣了利器,這樣的東西既不值錢,也不精美,甚至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蕭鸾都徹底忘記了它。但當她重新拿起的時候,她似乎陡然回過神來,她并不是嚴蓁的孩子,也不是大夏朝的皇子。
她只是個女孩兒,一個混了卑賤的北狄人血統,生母是一個瘋子的女孩兒。
“我的好殿下,您若是沒事幹,就來看看這單子吧。”綠漪似乎終于看不下去蕭鸾的沉默,她急忙塞給了蕭鸾一張名單,說道,“這是各殿遞過來的,都是薦人的,娘娘已經看過一遍了。您若是有順眼的,就在名字上劃個圈。到開府時,就給您送過去。都是□□好的人,也不用再花什麽心思了。”
蕭鸾見狀,只好識趣地走到一旁,看着名單。名單上寫的十分詳細,叫什麽名字,多大,出身是良民還是罪人,此前又曾在何處任職過,零零總總的一大堆。蕭鸾一點一點地看過去,在看到一個名字後,她突然頓住了。她長久地盯着那個名字,僅僅看着,她都能回憶起那張微圓的,仿佛是讨喜的容貌。只是這份讨喜在她的回憶裏,早就被各種各樣的情緒扭曲成了一副古怪的模樣。
蕭鸾提起筆,又慢慢地放下,她看着那個名字,突然站起身,回轉到屋中,說道:“我要去見母親。”
綠漪正在收拾,她聽到蕭鸾的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回頭看了眼蕭鸾,似乎沒有半分的疑問,只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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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鸾坐在車中,她手掌蜷成拳頭,抵住自己的額頭。這路她并不陌生,走到景仁宮其實也花費不了什麽時間。她的養母,那位尊榮無比的貴妃娘娘,大概不是抱着九郎讀書,就是在佛堂念經。這些時日裏,嚴蓁越來越愛念經了。蕭鸾生辰的時候,嚴蓁還送了她一本手抄的佛經。
思緒似乎很亂,紛紛攘攘的,也不知道飄蕩在哪裏去。只是最後,都會回到六歲那年的那場大雪,回到當年小內侍那個仿佛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上去。
怎麽會就讓你這麽輕松呢?
蕭鸾還能回憶得起心頭盤旋的那份憎惡,這是真真切切的惡意。可是蕭鸾知道自己不能那麽做。她抱養給了別人,認作一個她并不熟悉,看起來很好的人作為母親。所以她不敢做得太狠,生怕這位新母厭棄她,讓她回到最初那種絕望的境地裏。蕭鸾見識到了暖洋洋的地龍,第一次摸到了書本,冬天濕冷的被子上被最好的香料細細熏染過,是香香軟軟的香味,抱起來也是如此蓬松。還有額磨格,蕭鸾看着她穿着煥然一新的衣服,吃着從未吃過的好吃的食物,看着她時,不再是滿懷憂慮。
絕對不要再回到過去的那種境地裏了。蕭鸾暗自下了決心。她試探過嚴蓁的底線後,耍了一點小手段,讓那內侍去做最髒最累的活。她知道嚴蓁一定會知道這件事,可她也清楚,嚴蓁不會阻止,也不會厭棄她。
但此刻,生母的墳茔與嚴蓁遞送過來的試探讓她覺得頭腦中那根原本就不堅固的線斷了。幾乎消散殆盡的憎惡、憤怒、不甘重新盤旋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何德何能,會認為這樣的自己,就能當一個太平的王爺,安享一生呢?
眼下天色還早,陽光暖洋洋的。蕭鸾下了車,卻覺得自己的手腳微微發涼。她快步走入景仁宮中,果然見嚴蓁抱着九郎正在與他讀書。蕭鸾站在那處,看到嚴蓁微低着頭,面容慈愛溫柔。蕭鸾突然覺得心口微微酸澀,躊蹴着,甚至不敢像以往那樣直接上前過去。
倒是九郎先發現了蕭鸾,小孩兒高興地啊了幾聲,從嚴蓁的懷裏掙脫出來,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住了蕭鸾的腳,歡喜地喊了一聲:“阿兄!”
蕭鸾于是抱着九郎朝嚴蓁走去,又恭恭敬敬朝嚴蓁行禮說道:“母親。”
“今日怎麽來了?”嚴蓁笑着問。
蕭鸾把懷中的兒郎遞送給了一旁的乳母。嚴蓁并未阻止,那乳母便恭順地接過九郎,熟練地哄着他,将他抱去了裏屋中。嚴蓁看着他們的背影,直到不見了,這才轉頭問道:“這是怎麽了?”她帶着微笑打量着蕭鸾。這個孩子才十一歲,身高上去了,只是身體還是很纖細,眉毛也十分的秀氣……
如今那雙秀氣的眉毛微微地隆起,帶着許許多多的情。嚴蓁沒有開口,只是安靜地等待着。
“母親。”也許是過了一會兒,也也許是過了很久,但蕭鸾已經無法分辨了。她擡起頭,看着嚴蓁,注視着嚴蓁柔軟的笑容,說道,“兒有一事要求母親。”
“何事?”
“我想要一個人的命。”蕭鸾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嚴蓁,嚴蓁卻連一點驚訝都沒有。蕭鸾的臉色也低沉下來,她的聲音開始壓得低了,不再看嚴蓁,說道,“他曾是兒幼時園中的人。如今做些髒活,母親也應該知道。”
“是的。”嚴蓁倒是從善如流地認了,語氣溫和地問道,“我以為你要帶他去王府。”
蕭鸾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陰沉的笑容:“不了,他還是就留在這裏吧。”
嚴蓁彎下腰,看着蕭鸾的眼睛,又問:“那你還有其他的要求麽?”
蕭鸾點了點頭,她擡眼回望着嚴蓁的眼睛,一字一句:“他要死在我阿娘的小院裏。我還要親眼看着他死在那裏。”
“不會怕嗎?”嚴蓁摸了摸蕭鸾的頭發,手掌下的發絲細細軟軟,還是個孩子啊……嚴蓁想。
“不怕。我……得親眼看着。”
“好。”這并不是什麽難事。嚴蓁想着,她看着眼前的孩子,看到她雙眼微紅的模樣。她誠然是心疼這孩子的,可是她也難免覺得,這個孩子有時候太過依戀自己了,她并不想要一個拔掉犬牙的寵物。
“母親……對不起……”蕭鸾輕聲說道。
“你沒什麽對不起我的。”嚴蓁回答着,她頓了頓,收回了手,“你會選擇這樣做,我反而會更高興一些。你要知道,有些仇恨,是不能,也不該被忘記的。若你太善良,只會讓親者恨仇者快。你快出宮,也該長大了。”
蕭鸾低下頭,她心中有一點點刺痛,可更多的卻有份理所當然的釋懷。她側過頭,看着遠方。她要親眼看着,看着那個內侍死在自己應該死去的地方,看着此前自己的恨和怨都在那個小院裏埋下最後的果。
盡管蕭鸾知道,自己這樣做,依然是懦弱的,她的憤怒,也有很大的一方面是來自于自己。
她終于從那些柔軟美好的時光幻境中探出頭,認清了自己,這個懦弱而無能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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