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已修
庚玄班教音律課的先生走後沒幾天,另一位教策論的先生突然接到聖旨,被欽點去某個衙門任職。
書院一下沒了兩個先生,與此同時,朝堂之上亦是暗流湧動。
關系向來不錯的長公主與燕丞相不知為何突然翻臉,二者手下的派系也跟着鬧起了矛盾,今日我找你麻煩,明日我給你使絆子,眼看着就要鬧到明面上來,外戚沈家被兩位神仙打架掉下的碎渣誘得露了痕跡,原還不合的二人立時又聯起手,将蠢蠢欲動的沈家摁住。
長公主府,蕭卿顏同燕蘭庭又一次面對面,将朝堂之事好好商議了一番,充分诠釋什麽叫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說來,長公主當年也是個眼裏容不下沙的人物,是岑吞舟身體力行,教會她什麽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二人避開私怨商量正事,一切都還算順利,偏燕蘭庭在敲定各項事宜後哪壺不開提哪壺,問蕭卿顏:“殿下當真不打算讓我去書院幫忙?”
蕭卿顏那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她觑着燕蘭庭,一字一頓:“你想都別想。”
燕蘭庭垂眸:“殿下應該清楚,我能弄走兩個先生,就能弄走第三個第四個。”
很多時候,毀掉總比建立要容易。
蕭卿顏猛地一拍桌面,震翻了桌上的茶杯:“你敢!!”
這兩人置身官場多年,又淩然衆人之上,早已浸染出通身上位者才有的威嚴,一旦露出一點點不合的跡象,氣氛就容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僵持不下之際,依舊是燕蘭庭率先開口,他說:“我确實不敢。”
燕蘭庭的突然退步在蕭卿顏的意料之外。
直到燕蘭庭又添上一句:“書院是她的心血。”蕭卿顏才明白什麽,一身的煞氣也跟着消減不少。
對,書院是岑吞舟的心血,燕蘭庭不可能毀掉書院,她也不能意氣用事。
冷靜下來再回頭看看,那兩位先生一個只是暫時去了江州,又不是不回來了,另一個莫名得了官職,雖然肯定不會再回書院當個小小的教書先生,但也讓不少人驚覺,在明德書院教書,是有可能被朝廷看見并且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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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書院找先生難也不僅是蕭卿顏挑剔,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是部分文人名士看不慣書院裏有女子,覺得不成體統,所以不願意來。
如今這先例一開,蕭卿顏日後再請先生到明德書院教書,應當會比之前更加容易。
至于朝堂上那點小摩擦,能以此引沈家露出馬腳,倒也是值得的。
蕭卿顏想通這一切,心頭怒火消去七八分,又多了許多忌憚與感慨——
能将一切謀劃得如此周全,甚至把她的心緒也玩弄于鼓掌之間,該說真不愧是岑吞舟的學生嗎。
蕭卿顏定定地看着燕蘭庭,過了片刻才道:“明日來書院,你一個狀元出身,應該不用別人告訴你怎麽教學生寫策論吧。”
燕蘭庭卻道:“殿下,我想教學生彈琴。”
蕭卿顏愣住,此刻她看燕蘭庭的眼裏已然沒了這些日子積攢的怒火,只剩見了鬼似的詫異。
……
男先生進入西苑,除了需要在課前領取腰牌,還需要讓一名婆子跟着,從頭跟到尾,直至授課結束離開西苑為止。
燕蘭庭身為當朝宰相,跑來書院當先生确實有些奇怪,所以目前只有書院的諸位先生知道他是誰,并未對學生公開他的身份。
同書院先生們打過招呼後,掌教親自帶着燕蘭庭熟悉書院,因掌教此人最擅曲意逢迎,燕蘭庭很快就從他那拿到了岑鯨所在的庚玄班的課程表。
中午掌教請燕蘭庭到外頭吃午飯,燕蘭庭以事務繁忙為由拒了,掌教也不敢說什麽。
下午燕蘭庭再度回到書院,書院還沒上課,他走到明德樓,根據課程表找到了庚玄班上午上課的課室。
書院人多,課室不夠用,所以明德樓這邊的課室不是固定給哪個班用的,經常上午是這個班在用,下午就會讓別的班用,因此課室桌面非常幹淨,不會留有學生的個人物品。
當然也有例外。
燕蘭庭發現課室內一張靠後排的桌子上遺留了一支紫竹筆,便走到那張桌子前坐下。
這間課室位于明德樓二樓,對外的一側窗戶全開着通風,能看見藍天白雲,還能看見雀鳥飛過停在窗沿,蹦跶幾下挑個合适的位置,低頭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
燕蘭庭以前讀書的地方只有一層樓,看不見高處的風景,但一層樓也有一層樓的好處:房屋承重壓力沒那麽大,課室一側的牆壁是推拉門,能全部打開,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屋外觸手可及的景色。
但那時的他一心讀書,對課室外的景色并無興趣,甚至沒注意到課室旁有一棵非常漂亮的銀杏樹。後來之所以會發現,是因為在某天上完課後,他把一本書落在了課室裏。
他回課室拿書,推開課室門,發現一個不知從哪來的紅衣青年坐在他的位置上,手裏還拿着他的書。
當時已是傍晚,課室裏不該有人,推拉門也應該都關上了才對,可那紅衣青年就這麽理直氣壯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身側的推拉門盡數敞着。
夕陽餘晖灑落,将那人身上的紅衣照得分外鮮豔。
察覺到他的到來,紅衣青年舉了舉手裏的書,問:“這是你落下的?”
他的目光在紅衣青年那張漂亮的臉上停留了一下,點頭說是。
紅衣青年招手把他叫過去,又問書上的批注是不是他自己寫的,他再次點頭說是。
紅衣青年樂了,含笑的眼中有浮光輕蕩:“你是機器人嗎?給個指令才肯動一下,就不能多說幾句?”
他蹙起眉頭,反問:“何謂機器人?”
紅衣青年說這不是重點,然後拉着他,把書上的批注都問了一遍,當真是一點都不知道見外。
兩人就這麽聊了起來,不能否認跟紅衣青年的交談讓他感覺非常舒服,對方不會仗着年紀比他大就強硬給他灌輸自己的觀點,也不會一味聽他的話,毫無主見。
聊完書本,紅衣青年又興致勃勃地問起他書院的事情,他都一一答了。
紅衣青年離開前,他終于主動問了對方一個問題:“你是書院新來的先生嗎?”
若是,倒也不賴。
可惜紅衣青年說不是,還說:“我來看看書院是怎樣的,改天自己也建一個。”
異想天開的口吻,把建書院說的跟鬧着玩似的。
紅衣青年走後,他翻開書,發現裏面多了一片銀杏葉,也不知道是紅衣青年從哪撿了放進去的。
直到第二天上課,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陽光透過枝葉縫隙落在他的桌面,往日絕不會因此而分心的他側頭往外一看,才發現課室外原來有棵又大又漂亮的銀杏樹。
大樹枝葉茂密,葉片金燦,襯着書院屋頂古樸的滴水檐,美得叫他失了神。
之後因緣際會,他又遇到了紅衣青年,對方時常能讓他發現許多明明就在他身邊,卻又被他忽視的美景,直到……直到五年前,青年眼底沒了光。
一陣腳步聲傳來,将燕蘭庭從回憶中驚醒,他轉頭看向門口,就見一個身着院服的姑娘出現在那。
明德書院的院服款式非常多,唯獨顏色和花紋固定不變。
東苑院服為白底竹葉紋,是書院擴建後由蕭卿顏定下的。
西苑院服則還是書院創始人岑吞舟定下的那樣,為白底銀杏葉紋。
金燦燦的銀杏葉落在那姑娘的白色裙擺上,随着門口吹過的風微微晃動。
燕蘭庭的視線在那姑娘波瀾不驚的臉上停留了許久,那姑娘大大方方随便他看,最後是他自己回過神,拿起桌上被遺留下的紫竹筆,如曾經紅衣青年問他一般,問那姑娘:“這是你落下的?”
那姑娘——岑鯨也因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幕,想起了過去兩人初遇時的場景。
只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那個坐在課室裏的人換成了燕蘭庭,遺落東西回課室來拿的人變成了她。
岑鯨一邊在心裏感慨世事無常,一邊滿臉平靜地走進課室,說:“是我落下的。”
岑鯨走到燕蘭庭面前,去拿他手中的筆。
然而當岑鯨握住筆時,燕蘭庭并未松手,而是就着兩人一坐一站,各拿紫竹筆一端的姿勢,說:“你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樣貌像……”燕蘭庭看着她那雙沒有光的眼睛,“神态也像。”
岑鯨:“……”
神态像?五年不見,燕蘭庭終于瞎了嗎?
岑吞舟鮮活張揚,岑鯨頹如死水。
怎麽像的起來?
燕蘭庭仿佛看懂了岑鯨的不解,告訴她:“我最後幾次見那人時,她也是如你這般,滿身藏不住的疲憊困倦,一副很累的模樣。”
岑鯨聽他這麽一說才想起來,五年前冬狩之後的一個月裏,她确實表現的跟現在很像,不過那會兒她身邊已經沒人了,所以察覺出她異樣的并不多。
岑鯨想了想,說:“天下之大,有那麽一兩個長相相似,脾氣相近的人,不奇怪。”
燕蘭庭靜默幾息,終于還是松開了手:“你說得對。”
岑鯨拿回自己的筆,規規矩矩地跟燕蘭庭道了聲謝,随即轉身離去。
燕蘭庭看着她走遠,拿過筆的手五指收攏,又松開。
他不能着急,也不用着急,下午就是庚玄班的音律課,他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
岑鯨拿着筆回到西苑,白秋姝站在通往廣亭的小樹林入口等她,見她來了,拉着她的手往林子裏跑:“快些快些,聽說是個新來的先生,可別頭一回上他的課就遲到了。”
不怪白秋姝緊張,她第一次上調香課的時候就遲到了,打那以後調香先生便記住了她,每次上課提問不知道叫誰回答,嘴裏就會冒出白秋姝的名字。
岑鯨跟着白秋姝往廣亭跑,絲毫沒有把新來的音律先生跟燕蘭庭聯系到一起。
因為在她看來,哪怕天塌了,燕蘭庭也不會來書院教琴。
結果她們沒遲到,反而是新來的先生遲到了将近半節課。
一衆學生擺好琴在廣亭等了許久,岑鯨甚至趴桌上睡了一覺,那位先生才姍姍來遲。
白秋姝把岑鯨推醒,岑鯨慢吞吞擡起頭,看清新先生是誰的瞬間,重生後一直穩如泰山的心态悄無聲息地崩了個徹底。
燕蘭庭來書院做任何事她都能像方才在明德樓課室裏表現的一樣無波無瀾,唯獨教琴,岑鯨無法忍住自己面上的驚愕,甚至有些……想逃。
剛睡醒還有些懵的岑鯨望向廣亭外的小樹林,眼底滿滿都是對逃離此處的渴望。
無意識間,她擡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也就是在這個動作之後,岑鯨想到什麽,猛然僵住。
像是為了驗證她的猜想,岑鯨耳邊響起系統的提示音——
【叮!宰相燕蘭庭:好感+100】
……
“燕蘭庭到底是怎麽想的。”
那天燕蘭庭離開長公主府後,驸馬一進書房,就聽見蕭卿顏同他說:“居然要去教琴,簡直比他去書院授課還要離譜。”
驸馬走到她身邊,為她攏了攏鬓邊的碎發:“可你答應了。”
蕭卿顏握住他的手:“他弄走我兩個先生,還主動提出要去出醜,我幹嘛不答應。”
驸馬最愛她挑着眼滿臉銳氣的模樣,當即像只大狗似的,靠上去與她耳鬓厮磨:“有道理。”
蕭卿顏任由他與自己親近,塗着蔻丹的五指撫着他的後頸,回憶道:“吞舟當年是怎麽評價他的來着?”
驸馬幫忙回憶了一下,可惜實在太過久遠,又有軟香在旁誘他沉迷,硬是花了好半天才想起來——
“燕蘭庭彈琴,狗都不聽。”
作者有話要說:
岑鯨:如果我有罪,可以讓系統自爆,而不是讓我聽燕蘭庭彈琴
系統: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