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燕蘭庭
江袖離開後,岑鯨又在原地坐了片刻。
頭頂的枝葉随夏風輕晃,從枝葉縫隙間落下的斑駁光影也随之輕搖慢擺,在岑鯨的裙擺上織出一片絢爛的紋樣。
岑鯨扶牆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眼角餘光捕捉到一抹沉沉的鴉青色。
她扭過頭,朝着樹影外定睛一看,發現來人是她熟悉的燕蘭庭,便又扶着牆,坐了回去。
“你也是來給我送東西的嗎?”岑鯨揮了揮手中的藥方與藥膏盒。
岑鯨随口一問,結果燕蘭庭真從袖子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岑鯨,還給這份禮物定了個名目:“喬遷禮。”
岑鯨接到手中,發現是一個木頭做的小圓球,圓球表面只有兩條十字交錯的細縫。
岑鯨換着角度各種擰,就是擰不開,她擡頭問燕蘭庭:“有機關?”
燕蘭庭:“有。”
岑鯨在現代的時候看過不少有關puzzle的解密視頻,因此一拿到這種看不見內部機關,需要一定步驟才能打開的物體,她第一反應就是把東西放到耳朵邊,搖一搖。
果然能聽見裏面傳來什麽東西碰撞的動靜,應該是可以活動的零件在響,可響得一點規律也沒有,導致岑鯨無法根據聲音來判斷內部結構。
岑鯨一秒放棄:“你就不能給我挑個省事點的禮物嗎。”
她邊說,邊從腰間取下一只香囊。
香囊是她從青州帶來的,裏頭塞了據說能驅蚊蟲的草藥,但鑒于自己小臂上的蚊子包,岑鯨猜測這裏頭的草藥放置太久,多半已經沒效了,索性把草藥都倒出來,再将圓滾滾的小木球塞進去,免得揣袖子裏,什麽時候弄掉了都不知道。
小小的香囊被木球撐變了形,岑鯨盯着可憐的香囊看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等宴席散後,讓自己院裏的丫鬟給她打個絡子,專門用來裝木球。
燕蘭庭看着岑鯨把裝了木球的香囊系回腰間,一如既往的喜怒不形于色,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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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是別人,岑鯨系好香囊,擡頭對上燕蘭庭轉向自己的視線,一下子就看出燕蘭庭的狀态發生了變化。
變得比剛剛……不對,是變得比過去每一次見到她都要輕松,就像是……終于達成了什麽心願。
岑鯨下意識握緊裝着圓球的小香囊,懷疑燕蘭庭在木頭圓球裏面藏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
岑鯨來不及思考會是什麽,就聽見燕蘭庭告訴她:“白家這次新買的丫鬟裏面有個叫‘聽風’的,你若有什麽事情要我去辦,又不在書院聯系不上烏婆婆,就只管同她說。”
“好。”岑鯨感覺頸側有些癢,還以為是發絲撩到了皮膚,擡手撓了一下:“給你添麻煩了。”
要不是因為意外,在書院被挾持,她本還能默默無聞地在書院裏待着,就算燕蘭庭想為她做什麽,也無需像現在這樣費心,處處為她安排。
燕蘭庭不愛聽岑鯨這麽說,于是他問岑鯨:“當初你為我謀劃,也會覺得麻煩嗎?”
岑鯨明白燕蘭庭的意思,笑着說:“舉手之勞,哪裏算得上麻煩。”
燕蘭庭沒有把岑鯨的話默認成自己的回複,而是認認真真地回答她:“對我來說也是一樣,舉手之勞,不算麻煩。”
燕蘭庭的認真,讓岑鯨笑容漸淡,想到自己的死可能對燕蘭庭造成了什麽影響,她突然開口喚了一聲燕蘭庭的字:“明煦。”
問:“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燕蘭庭聽見岑鯨那麽問他,眼底輕輕一松,向來不怎麽笑的臉上居然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我還以為你不會問。”
岑鯨長嘆:“本來是不想問的,可如今又覺得自己應該問一問。”
燕蘭庭笑着:“我現在很好。”
能又一次見到她,再好沒有了。
可燕蘭庭也明白,岑鯨想聽的不僅是“很好”二字,于是不等她追問,便自覺地把自己如今的情況,結合朝中局勢,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
“皇帝病重,只偶爾能上上朝,因此朝中事務多由我和長公主殿下協理,不少朝中大臣都以為是我毒害皇帝,所以吳昌庸才會覺得只要我死了,一切就能恢複原貌。”
岑鯨:“……你對‘很好’兩個字,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燕蘭庭反問:“你不認為是我下的毒嗎?”
岑鯨搖頭,倒不是覺得燕蘭庭不會幹這樣的事情,而是她知道:“皇後擅醫。”
皇後可是女主角,醫術說是天下第一都不為過,若是燕蘭庭下毒,皇後沒可能眼睜睜看着皇帝被人下毒而不醫治。
除非……
燕蘭庭點頭:“嗯,毒是皇後下的。”
岑鯨剛還想除非是劇情殺,老天爺要男主角病死,女主角也沒辦法,萬萬沒想到居然是官方cp自己崩了。
岑鯨艱難地問:“皇後為什麽這麽做?”
燕蘭庭:“因為後宮女人太多,她發現比起依靠皇帝的寵愛,還不如依靠自己。”
要不是皇後娘家就岑奕一個靠譜,朝堂的局勢怕是會比現在更加複雜。
燕蘭庭懶得多說那對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夫妻,就把話題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簡單說了一下自己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
雖然內容極力簡化,可岑鯨畢竟也是當過宰相的,自然能聽出燕蘭庭現在的勢頭,怕是比她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
能活到現在而不是像她一樣被皇帝除掉,全因她當初的目的就是引皇帝忌憚,讓皇帝除了自己。
可燕蘭庭不同,他是認真在牽制皇帝,決不允許皇帝有一絲一毫反殺自己的可能。
燕蘭庭說着說着,突然停下聲音,走到岑鯨面前,握住了岑鯨放在頸側的手,說:“別撓了。”
“啊?”岑鯨總算發現自己一直在無意識地撓脖子。
至于為什麽,很顯然,她又被蚊子咬了個包。
她拿出江袖給的藥膏盒,試圖把藥膏盒打開,卻因為江袖手勁太大,擰上盒子的時候太用力,導致她怎麽擰都擰不開。
燕蘭庭把藥膏盒從岑鯨手中拿走,輕輕一下就擰開了。
但他沒有把膏藥盒還回去,而是在岑鯨面前蹲下,絲毫不顧被弄髒的衣擺,用手指沾了藥膏往岑鯨脖子上抹。
岑鯨作為岑吞舟時,就已經習慣了燕蘭庭的靠近,因此也不覺得燕蘭庭的舉止突兀,還乖乖地仰起了下巴,讓燕蘭庭給自己塗藥。
燕蘭庭一邊塗,一邊續上剛沒說完的話——
“前些日子我與長公主打壓沈家太過,皇後便減輕了毒藥的劑量,讓皇帝能親自上朝,好制衡我與長公主。”
可皇帝久離朝堂,又受藥物影響變得性情暴虐,能下什麽好決策,左右不過就是惡心他與蕭卿顏罷了。
關鍵的問題在于,皇帝把岑奕召了回來。
岑奕是燕蘭庭弄走的,皇帝召他回京,意思再清楚不過,就是要讓岑奕跟燕蘭庭打擂臺。
皇後指望着岑奕能看在他本該姓沈,又是自己娘家弟弟的份上幫自己一把,自然也對這項決定樂見其成。
燕蘭庭倒是不擔心自己,他只擔心岑鯨——
“我能識出你的身份,他說不定也能,若是叫他知道你死而複生,恐怕……”
話音戛然而止,燕蘭庭轉頭,看向他來時的小路。
岑鯨不如會些武功的燕蘭庭,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還是燕蘭庭轉頭她才意識到什麽,跟着扭頭一看,看到了去而複返的江袖,以及她身旁的雲息。
夏天的第一聲蟬鳴,突然就響了。
尖銳刺耳的聲音伴随着悶熱的夏風,堪稱最糟糕的夏季套餐,置身其中,哪怕什麽都不做,就容易心生焦躁,坐立難安。
岑鯨不确定這倆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确定這倆都聽到了什麽,為免不打自招,岑鯨選擇沉默,先看看他們的反應。
若是什麽都沒聽到,那最好,自己只需要解釋,為什麽堂堂宰相會給她一個小官家的表姑娘塗藥就行了,大不了被扣一頂與燕蘭庭有私情的帽子。
可惜一切并未能如岑鯨所願,雲息和江袖都聽到了燕蘭庭最後的那句話。
江袖還是懵的,雲息的反應快些,但也是相對江袖而言。在岑鯨跟燕蘭庭眼裏,他是愣了很久,才做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聲音發飄地問出半句:“什麽意思?什麽叫……”
死而複生?
最後四個字,雲息确定自己說出了口,卻不知為什麽,根本聽不見聲音。
像是害怕被聽見,會得到否定的答案
至于是誰死而複生。
能同時牽扯上燕蘭庭和岑奕的,還能有誰?
雲息定定地看着岑鯨,仔仔細細地,觀察岑鯨那張臉。
這一次他抛棄了“岑鯨不可能是岑叔,自己不該把一個陌生姑娘當成他”的固有想法,試圖從岑鯨身上找到岑吞舟的影子。
樣貌必然是像的,可無論是神态,還是遇事反應,都和他記憶中的岑吞舟有所出入。
所以到底……
雲息畢竟跟岑鯨接觸的少,江袖則不然,她想起自己跟岑鯨相處時的種種細節,包括岑鯨剛才睡醒後見到她的反應,讓本就不願接受岑吞舟已經死掉的她在回過神後,越過雲息快步走到岑鯨身側,蹲下身,和雲息一樣專注地看着岑鯨,聲音顫抖地問——
“是你嗎?”
詢問出口的瞬間,眼淚沒忍住溢出眼眶,落下後沾濕面紗。
岑鯨對上江袖的淚眼,因為對方不是系統的攻略目标,系統沒辦法告訴她江袖是否像當初的燕蘭庭一樣已經确定了答案,所以她還是想要再掙紮一下。
她輕輕地反問了回去:“什麽?”
江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搖着頭,固執地說道:“我不信,一定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為什麽你要瞞着我們?”
岑鯨默默地聽着,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一嘆——
好累,所以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這一嘆,直接把雲息的眼淚給嘆掉了,得到回應的江袖更是直接抱住了她,哭得不能自己。
一旁的燕蘭庭見此,站起身說:“我到外面替你們看着。”
他收起藥膏盒,朝通往外面的小路走去。
江袖哭個沒完,岑鯨扛不住,燕蘭庭又跑了,她只能向慢慢走到江袖身後的雲息求助——
“救我。”
雲息聞言嗤笑出聲,好不容易擦幹的眼淚又流了滿面,啞着嗓子又哭又笑地送了岑鯨一句:“活該。”
可話說完沒多久,他也跟着蹲下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眼淚根本擦不完,他不願讓岑鯨看見他這麽狼狽的模樣,索性蹲下,把臉埋進手臂裏,安安靜靜地哭
岑鯨無語望天,卻只看見頭頂茂密的枝葉,随着夏風輕輕晃動。
這都什麽事兒啊……
岑鯨無奈地等了許久,等江袖哭聲漸歇,她拍了拍江袖的肩膀,示意江袖放開自己。
江袖不舍地松開手,眼睛紅通通地看着岑鯨,哽咽着,語無倫次地說:“你怎麽、你怎麽能瞞着、瞞着我呢……我就知道、我說怎麽那麽熟悉……雲息還說不是你、他個傻子他、他知道什麽……我就不該聽他的……我就……嗷!”
江袖被身後擡起頭的雲息扯了頭發。
在外向來風度翩翩的雲息此刻就像回到了過去,既幼稚又招人讨厭,不許江袖在岑鯨面前揭自己的老底。
江袖的情緒還未徹底平息,被那麽一刺激,當即就反撲回去,跟雲息打成了一團,哪有半分在人前喊他“公子”的恭敬模樣。
岑鯨等他們倆情緒發洩得差不多了,開口喊停,讓他們都收斂點,免得鬧出太大動靜,讓自己的馬甲一掉再掉。
兩人聽話地住了手,各自起身,收拾衣着頭發,江袖還從袖子裏拿出一條新的面紗換上。
岑鯨看他們收拾好,自己也準備起身。
結果手剛扶上牆,一左一右站在她面前的兩人就同時向她伸出了手。
岑鯨稍一停頓,把手從牆上收回,放到了他們倆的掌心,借着他們的力道站了起來。
“燕大人呢?”江袖先前都哭傻了,根本沒注意到燕蘭庭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出去把風了。”雲息說完,又轉向岑鯨,态度有點不自然,大概是還沒能适應小姑娘身份的岑叔:“你們也太不小心了,燕大人也是,連個人都不帶,要來的不是我和江小袖,你們打算怎麽辦?殺人滅口嗎?”
江袖稍微替燕蘭庭說了句話:“但要不是燕大人沒帶侍衛,你也不會跟過來。”
雲息:“……啧。”
三人一同朝外走去,岑鯨語氣不見波瀾,問:“你說,你們是因為明煦沒帶侍衛,所以才找過來的?”
江袖吸了吸鼻子:“嗯,燕大人剛遭遇刺殺,不帶侍衛就獨自離席,雲息擔心他出事,就跟到了這附近,碰巧又遇上我,這才撞見你們。”
“哦。”岑鯨想了想,又問:“那天端午,你們為什麽會去玉蝶樓?”
“因為……”江袖終于意識到什麽,她看向雲息,發現雲息也是一臉驚疑不定。
岑鯨:“因為什麽?”
江袖吶吶道:“燕大人讓我們去。”
燕蘭庭說端午節人多容易生亂子,提醒他們到玉蝶樓看看,他們本不想去的,可雲息的爺爺雲伯很聽燕蘭庭的話,就硬是把他們攆過去了。
後來遇見岑鯨,被岑鯨那張臉震撼太過,他們就忘了這事。
他們遇見岑鯨是因為燕蘭庭,發現岑鯨就是岑叔,也是因為燕蘭庭,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岑鯨加快腳步越過他們,朝外面走去。
期間岑鯨擡頭,往附近找了找,發現走到小路中段,便能看見不遠處三層高的望安廟。
她目力不及從前,卻也能看見寺廟第三層有人,那人正對着白府,手裏還拿着弓箭。
若尋來的不是雲息和江袖,很難說會不會剛踏上小路,就被一箭射死。
岑鯨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系統念燕蘭庭資料的聲音——
【工于心計,城府極深】
岑鯨在小路盡頭看到了那抹鴉青色的身影。
她停下腳步,朝着那人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
“燕蘭庭。”
岑鯨的聲音不算大,語氣也不兇,甚至可以說是平平,但造成的效果,卻跟家長喊犯錯小孩的全名沒差。
聽見這聲音,一向穩若泰山的宰相大人沒有馬上回頭,像是猜到自己暴露了什麽,沉默的背影透出幾分心虛。
跟着岑鯨出來的江袖和雲息則像兩只聽到了貓叫的小耗子,熟悉的恐懼爬上後背,讓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過了身,連推帶搡地催着對方往裏退,趕緊往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