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真好

兩人同楊夫人說了想到外頭逛街的事,楊夫人只當是白秋姝嫌廟裏無聊待不住,罵上一句沒定性,也就讓她們離開了。

她們倆帶着丫鬟乘坐馬車,一路行進金蟾坊。

車夫問她們要到哪停,白秋姝還在想,就聽見岑鯨說:“去錦繡閣。”

錦繡閣做針線布料的生意,除了被褥床帳,也買衣服鞋子香囊扇套等物,業務範圍很廣,姑娘家想到那去看看時興的衣裙紋樣,倒也尋常。

馬車在錦繡閣門口停下,岑鯨和白秋姝兩人帶着丫鬟剛下車,便有夥計迎上來,問她們需要點什麽。

白秋姝:“先随便看看。”

那夥計也不見變臉,熱情地給他們介紹起了錦繡閣都有什麽,并帶着她們往購買衣裙布料的地方去,顯然是看準了她們這個年齡的姑娘,會對衣裙更感興趣。

購買衣裙布料的地方挂滿了成衣與展開的布匹,她們倆身後的丫鬟眼睛都看直了,恨不得将那些個聞所未聞的款式和繡樣都牢牢記下,回去跟擅長針線的小姐妹形容,好叫她們複刻出一模一樣的來。

白秋姝倒還好,就是看見一套搭配蹀躞帶的女裙,稍微頓了頓腳步。

岑鯨漫不經心地掃過這些商品,最後收回視線問那夥計:“你們雲記的江袖姑娘在嗎?”

那夥計一愣,一邊心想今兒找他們江姑娘的人怎麽那麽多,剛走一個,現在又來兩個,一邊問:“二位認識江姑娘?”

白秋姝意外:“嗯?雲記?這錦繡閣也是雲公子家的?”

夥計聞言,不大确定眼前兩位客人找江姑娘的用意,便斟酌着說道:“趕巧了,江姑娘今日确實來過這,卻不知走沒走,二位若是不嫌麻煩,便在這等一等,小的替你們去問問?”

岑鯨:“有勞了。”

那夥計忙道不敢當,快步轉身上了錦繡閣二樓。

片刻後,江袖從樓上下來,速度之快,踩得樓梯踏踏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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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姑娘,白姑娘,你們來怎麽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礙于自己丫鬟的身份,江袖對岑鯨的稱呼始終保持着适當的距離,只在私下會喚岑鯨“岑叔”。

江袖的反應不見異常,這讓岑鯨松了口氣:皇後應該還沒有把江袖的身世說出來。

白秋姝:“我們也是臨時決定過來逛逛,要不是阿鯨說,我還不知道錦繡閣跟玉蝶樓一樣,都是你們家的呢。”

兩人都知道岑鯨不愛說話,沒有硬将話題丢給岑鯨。幾句閑聊後,确定她們真就是來金蟾坊這閑逛的,江袖便提議帶她們到雲記名下的店鋪看看。

嘴上說是“來都來了,不多看看怪可惜的”,實際每逛一處,江袖都會在她們不知道的時候,吩咐掌櫃認住岑鯨和白秋姝的臉,日後若是她們倆來買東西,價格只管往低裏報,虧的部分讓他們少東家自己補。

她還處處留心岑鯨的視線,發現岑鯨在某樣商品前多停留片刻,就默默把那東西記下,等晚些做個統計,讓燕大人幫着弄進書院去。

西市碼頭那邊,江袖也早讓人去傳了話,雲息知道江袖是在陪岑鯨,就沒再派手底下的人來催她。

她們一行三人輾轉數家店鋪,期間進到一家樂器行,話趕話地聊到了明德書院西苑的廣亭。

那裏是姑娘們上音律課的地方,四面無牆透風,白秋姝說最近天涼了,若遇上風大些的日子,在裏頭上課還真得多穿幾件。

江袖聞言跟着吐槽,說在廣亭那地方彈琴,意境是好,就是經不住風吹日曬,冬天天冷,挂上遮風的簾子光線就會變差,還得每張桌子上放一盞燈,遇上夏天最熱的時候就更慘了,又不能像在室內那樣存住冰盆散發出來的涼氣,只能硬生生受着。

白秋姝:“如今倒還好,書院重修廣亭,用水車從西苑門口引水,把亭子做成了自雨亭,天熱的時候屋檐邊會落水簾,所以待在亭子裏還是挺涼快的。”

江袖正要感嘆這個改動不錯,白秋姝突然反應過來:“江姑娘對廣亭很熟悉的樣子,可是去過西苑?”

江袖微微一頓,随即笑道:“我怎麽可能進得了明德書院,也是聽來買東西的客人說的。”

江袖解釋的同時,不自覺看了眼岑鯨。

她其實進過西苑,準确地說,是進過原本只招收女子的明德書院,而且還是被岑吞舟丢進去的。

要問原因,就不得不說到岑吞舟的教育方式了。

岑吞舟并不是那種一味寵溺縱容小孩的家長。

偶爾她也會被氣到暴跳如雷,雖不至于摔杯砸碗,但也足以讓見識過她發火的熊孩子們永生難忘。

因為岑吞舟會罰他們,且永遠都是挑着他們最怕、最讨厭的點來罰。

比如岑奕,他雖然不讨厭讀書,卻極其厭煩寫字,因此岑吞舟罰他,從來都是罰他抄書。

又比如雲息,早些年雲息一心想要仗劍江湖,最向往江湖人快意恩仇的生活,因此對行商之人滿心利益、滿口鬼話的作态非常看不上,也不願插手雲記的事務。

岑吞舟罰他,就是把他指使去雲記幹活,也不拘做什麽,打雜也好,跟着掌櫃上酒桌應酬也罷,就是要把他摁進他不樂意待的環境裏,讓他好好反省。

再比如江袖,江袖出身不太好,初時骨子裏總有些自卑,表面不顯,心裏卻最怕跟出身不凡的官家女打交道。

那是一種自知不如的畏懼,導致她總會在事後複盤自己與那些千金小姐們接觸的時刻,生怕哪句話說的不好,或者哪個動作做的不對,會平白惹人笑話。

岑吞舟體諒她的敏感,也從來不吝啬對她的誇獎,還照着大家閨秀的标準請西席上門教她。

偏有次她腦子瘸了,看岑吞舟與某個官員的合作出現問題,那個官員又總是拿色眯眯的眼神往她腰臀上瞄,她就想:反正自己出身那種地方,要不是岑叔幫她,她早不知道被糟蹋成什麽鬼樣子了,如今犧牲一下,替岑叔分憂又有何妨。

本來……她就是要幹這個的。

于是某次岑吞舟請那官員來家中會面吃酒,她在那官員短暫離席的時候,忍着害怕,強逼自己跟出去,與那官員說話。

那官員果然被她幾句話哄得松了口,還被她帶進了早就準備好的空屋子。

只是不等發生什麽,屋門就被趕來的岑吞舟一腳踹開了。

岑吞舟當時的表情,江袖每回想起都心虛得不行。

趕來的岑吞舟此前也喝了不少酒,被醉意熏得失了分寸,差點廢了那官員。

後來岑吞舟酒醒,處理好殘局,就讓人收拾她的衣物,把她帶出了家門。

江袖以為岑吞舟不要自己了,吓得跪地求她,哭着喊着保證自己以後再也不會自作聰明,讓岑吞舟別把自己送走。

岑吞舟站在馬車邊,就說了兩個字:“上車。”

江袖不肯,她連滾帶爬地往回跑,想要死賴着留下,結果被岑吞舟撈回來,扛上了馬車。

江袖在馬車上哭得快抽過去,岑吞舟才給她一句準話:“去明德書院待一年,一年後要再幹這種蠢事,我就把你送出京城,以後你愛去哪去哪,愛幹嘛幹嘛,就算把自己糟踐進泥裏,我也絕不管你。”

江袖這才知道,岑吞舟不是不要自己了。

她又是一通哭,不同的是這次,是喜極而泣。

進書院之前,岑吞舟還帶江袖去城王府,讓誠王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後教她如何用最簡單的手法易容,遮去臉上的疤痕。

江袖易容後的樣貌看起來很普通,但江袖很喜歡,只是她聽說明德書院裏讀書的都是官家女,她自己一個人過去,難免膽怯,故而忍不住跟岑吞舟商量:“半年可以嗎?”

岑吞舟,冷酷無情:“兩年。”

“一年!就一年!”江袖吓得再不敢讨價還價。

書院的生活一開始是很煎熬,不過後來,她還是在書院裏待了兩年,因為她在那認識了不少好友和先生,讓她非常舍不得,岑吞舟也支持她多待一年。

而她的自卑和對官家女的畏懼,也早在跟同窗的相處中,一點點被消磨殆盡。

再後來,她去掉易容離開書院,重新回到岑吞舟身邊。

因為不能讓人知曉她的身份,所以她必須跟在書院裏認識的朋友做訣別,可那段在書院生活的記憶對她而言,寶貴程度僅次于跟岑吞舟的初見。

想到這,江袖面紗下的唇角忍不住揚起,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江姑娘?”這時,一位被仆從前呼後擁進來的貴婦人看到江袖,同江袖親熱地打了聲招呼。

江袖跟白秋姝和岑鯨說了一聲,就過去跟那位貴婦人寒暄了幾句。

岑鯨覺得那位貴婦人眼熟,之後離開樂器行,又逛了幾個地方,三人轉去玉蝶樓歇腳吃東西,她才終于想起來——那位貴婦人似乎是江袖在書院結交的朋友。

江袖離開書院後換回身份,兩人也應該斷了聯系才對,怎麽……

岑鯨奇怪,就跟江袖問起了那位貴婦人。

江袖礙于白秋姝在場,言語隐晦地解釋了一下:“我跟她是在店裏偶然遇見的,她說我聲音做派都像她曾經的摯友,便忍不住常來看我。”

也就是說,雖不能相認,但兩人還是又一次成為了朋友。

而且這一次,貴婦人知道江袖是丫鬟,卻還是願意放下身段,與她結交。

真好。

江袖如今的生活越好,岑鯨就越是不希望她被卷入争權奪利的鬥争中。

等到上菜的時候,岑鯨假裝不小心把蘸料碰灑,弄髒了白秋姝的裙子。

白秋姝不甚在意,倒是江袖看出岑鯨是故意的,就提議讓白秋姝去換一身裙子,還讓人到錦繡閣去拿新裙子來。

白秋姝想要拒絕,卻耐不住江袖的熱情,被推去了另一間無人的雅閣換衣服。

去錦繡閣拿裙子自然要花時間,這期間白秋姝的丫鬟跟着白秋姝在另一間雅閣等,岑鯨也把自己身邊的挽霜叫出去,讓她到外頭候着。

把人都清幹淨,雅閣內只剩下岑鯨和江袖。

玉蝶樓一入秋就會推出岑吞舟當年弄出來的火鍋,江袖知道她愛吃,特地叫了這個,還燙了幾片羊肉,放進岑鯨的碗中,問她把人都支開,可是有什麽要吩咐的。

銅爐子裏湯水翻湧,熱氣蒸騰,岑鯨把燙熟的羊肉放進蘸料碟,問:“皇後來找你了?”

江袖面不改色地往銅爐子裏下岑鯨愛吃的菜:“來了,不知皇後娘娘從誰那聽說我如今在雲記,難為她還記得我,居然過來給我送了一盒藥膏,說是能治我臉上的疤痕。”

江袖一臉尋常地說道:“不少人都記得我曾是你身邊的丫鬟,在雲記認出我也是常事,當年還有人想從雲息手中把我買走,雲息那會兒的性子不如現在,不僅不肯,還把人給得罪了,多虧燕大人出手相幫才沒事。”

岑鯨聽着江袖的話,把那幾片羊肉送入口中,等全都咽下,她又問:“阿袖,你想知道,你爹是誰嗎?”

江袖的筷子頓在半空中,一時間,雅閣內只剩下火鍋沸騰的咕嘟聲。

過了好一會兒,江袖才放下筷子,有些疑惑地問:“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岑鯨繼續問她:“你想知道嗎?”

江袖垂下眼,似乎是想了想,才說:“你想告訴我嗎?”

岑鯨:“我想告訴你。”

江袖點頭,一臉認真地看着岑鯨:“好,那我聽你說。”

岑鯨就這樣,伴着火鍋湯底冒泡的聲音,把江袖的身世娓娓道來。

她不能說自己是因為系統才知道她是太子的女兒,不得不摻了個謊言進去,說自己是從當初陪太子一塊去江州的小太監那裏得知,太子在江州一青樓內丢了塊玉佩,這才會前往江州。

救下江袖後,她又通過那枚玉佩,确定了江袖的身世。

此外岑鯨說的基本都是實話,甚至沒有摻雜太多個人的想法和感情進去,就是把整個過程完整地敘述了一邊。

江袖安靜地聽着,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樣的情緒,她眼眶慢慢變得濕潤,最後落下淚來。

岑鯨說完,她沉默了許久。

之後大概是怕白秋姝回來,沒法再好好問岑鯨,于是她艱難地張開嘴,聲音滞澀地問:“為什麽突然想告訴我這些。”

她哽了一下,卻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了:“你不怕我恨你嗎?”

岑鯨拿出帕子,替江袖擦眼淚。

她做好了江袖會躲開,或者自己的手會被打開的準備,結果沒有,江袖沒有躲開她的手,也沒有打開她的手,接受了她為她擦眼淚的舉動。

岑鯨心下微顫,卻還是盡力保持着平靜:“當然怕。”

雖然岑鯨知道,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報應,可她還是會怕。

江袖的眼淚流得更兇了:“那為什麽還要告訴我呢?”

岑鯨:“從我口中知道這件事,比讓別人告訴你更好。”

江袖哭着笑了一聲,問她:“好在哪?”

“好在……你能有時間冷靜下來,慢慢去想,而不是憑着滿腔因我而起的恨意,被人趕着做出無法挽回的決定。”

岑鯨知道自己的話怎麽聽怎麽虛僞,因為最開始利用江袖的就是她,如今又自以為是地來擔心江袖被別人利用,當真是……令人生厭。

岑鯨把濕掉的手帕收回來,準備折到幹燥的一面再替她擦一下,結果江袖直接扯下臉上被淚水浸濕的面紗,試圖用手把眼淚抹幹淨,卻因為眼淚止不住,怎麽都抹不完。

最後她只能放棄,任由淚水滑下臉頰,雙肩顫抖着,抽泣着問:“岑叔,你什麽時候,才能多為自己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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