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為人醫者,當濟世救人
方才沈霖音進屋,正瞧見蕭卿顏冷着臉,岑鯨在一邊提起茶壺給她倒茶。
倒完岑鯨手上沒停,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結果剛把壺放下,就聽見蕭卿顏說:“你敢喝一口試試。”
岑鯨只能無奈地将熱茶換成了熱水,乍一看去,仿佛是蕭卿顏無理取鬧,而不是岑鯨明知自己不能碰茶,卻又非要貪那一口茶吃。
這情形叫沈霖音險些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
過去岑吞舟登門誠王府,偶爾遇到蕭卿顏在,兩人之間便是這般比旁人都要多幾分與衆不同的親近,也難怪坊間會傳出他們之間情投意合的謠言。
如此看來,岑鯨不僅是外貌像岑吞舟,私底下與他們相處的性子多半也是像的,這樣一個人,又有這樣一張能叫蕭卿顏與燕蘭庭一同為她盡心竭力的臉,接下來只要把身子養好,往後餘生怕是差不到哪去。
——真叫人羨慕。
沈霖音輕撫岑鯨的臉頰,十七歲的少女,皮膚最是柔嫩,偏偏越是柔嫩的皮膚,越容易落下疤痕。
也不知道這張臉要是有了瑕疵,那兩人還會不會對她如現在這般。
沈霖音一邊想,一邊注意到岑鯨眼皮底下的眼珠在動,于是收回手,問:“你醒着?”
岑鯨果然睜開了眼,眼底還殘留着睡醒的困倦,讓她的态度看起來不像平時表現的那樣恭敬。
沈霖音半點不因自己方才所想而感到心虛,又問:“何時醒的?”
岑鯨想了想才說:“回娘娘的話,你剛施完針的時候。”
沈霖音:“之前也是這麽早就醒了?”
沈霖音每次施完針就走了,所以并不知道岑鯨過去是什麽時候醒的。
岑鯨:“上一次是你施完針後,上上次是快要拔針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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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比一次早。
沈霖音了然:“耐藥性。”
岑鯨沒接話。
“耐藥性”這個詞不屬于這個時代,是許多年前岑吞舟與沈霖音閑聊時提到的,沈霖音覺得這個詞能概括藥物越用所需劑量越大的現象,也就記下了。
總歸這不是岑鯨應該聽懂的詞。
知道岑鯨醒着,沈霖音也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繼續問她:“你知道岑吞舟嗎?”
岑鯨:“知道。”
沈霖音看岑鯨模樣淡定,甚至還有些困倦,突然感到不滿:一個替身,被人當面提起白月光,怎麽可以這麽平靜?又憑什麽這麽平靜?
被心中的惡意所驅使,沈霖音開始往岑鯨的痛處上戳——
“那你應該也知道,你能有如今的風光,都是多虧了他。”
“你該好好謝謝他。”
“畢竟無論是燕大人,還是長公主殿下,他們都是把你當成了那已死之人,才會對你如此珍視。”
沈霖音的話一句比一句刻薄,若岑鯨當真是岑吞舟的替身,這會兒怕是心都給沈霖音紮爛了,偏偏岑鯨就是岑吞舟,所以她并沒有“所愛之人不愛自己,而是透過自己在看另一個人”的痛苦。
岑鯨維持之前的人設,閉上嘴,安靜受着。
岑鯨的本意是在沈霖音面前僞裝一個溫順無害的女子,然而再溫順的女子遇到眼下的境況總該有些情緒波動,她這般波瀾不驚刀槍不入,反而顯露出幾分岑吞舟的影子,叫沈霖音又刺了一句:“你還真有幾分像他。”
說完最後一句,沈霖音起身離開。
她走後,蕭卿顏進來了。
蕭卿顏雖然坐不住,但也沒走出去太遠,她算半個習武之人,耳力不錯,因此也聽到了沈霖音對岑鯨說的話。
對此她的反應和岑鯨一樣平,反正她知道,岑鯨不會因為沈霖音的話感到難過。
反倒是岑鯨,對蕭卿顏說:“她當真變了許多。”
蕭卿顏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你不會才發現吧?”
岑鯨:“你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
蕭卿顏給自己倒了杯茶:“燕蘭庭沒跟你說?”
岑鯨:“明煦說是因為後宮女人太多。”
但她總覺得,應該不僅于此。
“這麽說倒也沒錯。”蕭卿顏垂下眸,輕吹茶面,抿了口才道:“你死後沒幾天,皇後沒了一個孩子。”
岑鯨愣住。
蕭卿顏淡淡道:“當時都說……”
都說當今還是誠王時,曾在酒桌上揚言,日後有了孩子,定要認岑吞舟做幹爹。
所以那孩子,應是随他死于非命的幹爹去了。
然而現實遠沒有傳言那般虛幻爛漫。
岑吞舟死于蕭睿之手,沈霖音肚子裏的孩子,則是死于後宮一位不知死活的嫔妃之手。
那嫔妃本是想讓沈霖音一屍兩命,結果沈霖音醫術夠逆天,硬是把自己給救下了,但那已是極限,她救不下自己腹中的孩子。
後來那嫔妃死得很慘,嫔妃背後的家族也遭到血洗。
蕭睿盡自己所能為那個沒出世的孩子報了仇,也花了很長時間來安慰沈霖音。
偏偏那孩子死的時間實在不湊巧,加上“随幹爹”的傳言,導致蕭睿在沈霖音恢複後,變得不是很想再提起這件事。
一切到這還算尋常,沈霖音雖然難過,但有蕭睿前期費心照料,她還是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所以沈霖音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沈霖音從岑鯨那離開後就去了花園,散步曬太陽,這是她得知自己懷孕後養成的習慣。
今天她沒有按照平時的路走,途徑之前沒來過的水池,看到了一池子的荷花。
沈霖音見着,停下了腳步。
荷花又稱芙蕖。
安家那位貴妃,閨名安芙蕖。
那是一個比她合格的大家閨秀,一舉一動堪稱完美無缺。
也是這位安貴妃,給她的丈夫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沈霖音始終記得,在自己沒了第一個孩子後蕭睿曾安慰過她,說他們還會再有孩子。
結果蕭睿是有了孩子,可惜那個孩子并不是她的。
蕭睿因那個孩子的降生而無比欣悅,好幾次她都看見蕭睿抱着那孩子玩,一旁是溫良賢淑的安貴妃,兩人站在一塊,頭挨着頭,笑着逗弄襁褓裏軟乎乎的孩子。
這是幸福到能将她逼瘋的一幕。
也确實将她逼瘋了。
她開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開始變得易怒愛哭,待蕭睿問她為何如此,她提到自己當初沒了的那個孩子,本想尋求安慰,可蕭睿卻表現出了避而不談的态度。
後來她又開始害怕,害怕之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宮妃懷上孩子,害怕會看到蕭睿同別的女子如此幸福美滿的畫面。
這樣的害怕在她意外發現某個貴人懷孕之後變成了憎恨,也是這股憎恨,讓她做出了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做的事情——殺人。
最後那個貴人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一屍兩命,沈霖音也從害怕變得麻木,從毒殺懷孕的妃嫔,變成毒殺蕭睿多次寵愛的妃嫔。
直到有一天。
太醫院的一個小學徒被抓到與宮女私通,被溪嬷嬷報到了她這兒。
她本想按照規矩處置,結果小學徒吵着要為自己伸冤,說自己與宮女清清白白,他會去那宮女住處,還叫那宮女脫衣服,是要為那宮女醫治。
沈霖音自己也是大夫,稍一了解便知小學徒沒有撒謊,那宮女病得重,若不脫衣施針,怕是會活活病死。
可是——
“這是在宮中。”沈霖音對那小學徒說:“你既身處禁庭,就應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那小學徒年紀輕,性子還未經打磨,竟一臉認真地對沈霖音說:“為人醫者,當濟世救人,下官該做的就是救人!”
為人醫者,當濟世救人。
救人……
沈霖音沒忍住笑出了聲。
是啊,為人醫者,就當如此,可她都做了什麽?
無盡的悲哀湧上心頭,沈霖音笑得停不下來,眼淚直掉。
饒是見慣了沈霖音會莫名哭泣的溪嬷嬷也不免心驚:“娘娘您怎麽了?”
沈霖音笑着搖頭,抹去自己臉上的眼淚:“沒事,本宮只是……病了。”
溪嬷嬷要叫太醫,卻被沈霖音攔下。
“不必,”她一聲嘆息,說:“這病太醫治不了,這藥,還得本宮自己來。”
那之後,沈霖音便不再毒害後宮妃嫔,而是開始給蕭睿下藥。
果然只要蕭睿重病在床,她就再不用去殘害無辜。
甚至在蕭睿病重期間,她也嘗到了權力的滋味,還試圖索取更多,來填滿自己空蕩蕩的內心。
現在可好。
她懷孕了,肚子裏的孩子比權力更能讓她感到滿足,曾經的那味藥也不用再吃下去,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新藥。
沈霖音甚至忍不住想——待這孩子出生,她與蕭睿是不是能回到過去?
時隔多年,沈霖音第一次在心底升起想要跟蕭睿和解,跟自己和解的念頭。
雖然那念頭輕忽得猶如風中燭火,搖曳不定。
但卻是在她漫漫黑夜中,首次看見的一點光亮。
……
安貴妃的華清殿內,白煙如曼妙薄紗,透過紫銅香爐上的镂空,翩翩而起。
蕭睿端坐首位,一旁是掩面痛哭的安貴妃,兩人面前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邊上還有人捧着兩盒從鳳儀宮搜出來的,帶毒的口脂。
蕭睿右手無意識地撥動手中流珠,陰沉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小片刻,痛哭的安貴妃終于忍不住起身跪到了蕭睿面前,對着蕭睿聲淚俱下:“陛下!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皇後娘娘不僅毒害臣妾的孩兒,還與安王勾結給陛下您下毒,陛下您……”
安貴妃話還沒說完,蕭睿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竟半點不顧念對方曾為自己生下大皇子的情分,猛地起身一腳把她給踹開。
安貴妃身邊的心腹嬷嬷吓得撲了上去,口中喊着:“娘娘!”
安貴妃頂着一臉淚痕傻愣愣地看向蕭睿,渾身顫得像秋風裏的落葉,眼底也滿是驚恐和不解,不明白蕭睿為何會這樣對她,明明做錯的不是她啊!
可當她看清蕭睿的臉,卻被蕭睿的表情吓得呼吸一滞,心底的種種不解也都梗在了喉間。
蕭睿極力忍耐心中翻湧的憤怒,他徑直走出華清殿,過門檻的時候險些被絆倒,曲公公連忙伸手去扶,被其一把推開。
他頭也不回,說道:“奉朕口谕,安貴妃……禦前失儀,罰其閉門思過,不許踏出華清殿半步。”
蕭睿下令封殿的同時,還叫把華清殿內的一衆宮女太監一并杖斃,絕不允許讓今日知曉的真相,流傳出去分毫。
處理完華清殿,蕭睿坐上轎辇,擺駕鳳儀宮。
因為沈霖音去了別苑避暑養胎,鳳儀宮分外冷清,他踏入內殿,緩緩環顧了一圈這個對他來說無比熟悉的地方,每一處都能叫他想起自己與沈霖音當年的恩愛。
然而當視線落在沈霖音的梳妝臺上,昔日恩愛就如被碰掉的花瓶一般粉碎,無法再壓抑的怒火使他眼黑了一瞬,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一直以來給他下毒,讓他重“病”不起的,居然是他最愛的人!!
他不信沈霖音與安王有染,至于大皇子,若真是沈霖音所殺,他也可以原諒她。
唯獨這一點,唯獨這一點!!
蕭睿擡手,将手中的流珠狠狠摔到了梳妝臺的銅鏡上。
流珠系繩繃斷,玉珠落地的雜亂聲中,蕭睿因情緒激動重重地喘了幾口氣。
湯藥灌了多年,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能在獵場騎馬瘋跑的誠王,他身子已經被毀了大半,輕易上不來氣。
一旁的曲公公趕緊上前給皇帝拍背順氣,卻被怒火中燒的蕭睿再一次推開。
難怪她脾氣時好時壞,難怪她懷有身孕後再沒上過妝,他也再沒病過,難怪她明明上一刻還在怨他,下一刻又來給他喂藥,還親自喝一口來試溫,原來體貼關心是假,用有毒的口脂趁機在湯藥裏下毒是真!
蕭睿面上漲得紫紅,表情猙獰,咬牙切齒地吐出那個曾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名字——
“沈!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