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合該讓你也在這日難受一……
沈霖音的髒話詞彙量實在匮乏,且眼前的仆婦昨日還給她送了兩塊親手縫的襁褓布,沈霖音實在沒法當面發作,只能盡量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講明自己不懂怎麽給牲畜治病。
那仆婦不曾預料,忙說不打緊,還讓沈霖音也別放心上,接着就跑到外頭去找能給馬兒看病的大夫去了。
沈霖音看那仆婦走得着急,心中才剛冒頭的怒火散得一幹二淨不說,甚至升起幾分沒能幫上忙的愧疚。
……愧疚?!
沈霖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相府這群人給折騰傻了,她一個做過皇後的人,居然因為自己不會給牲畜治病感到愧疚?!
這是哪來的玩笑話???
感到不可思議的沈霖音試圖找尋自己不對勁的原因,可找到最後,卻是勾唇自嘲——
什麽皇後,若非蕭睿娶她,她不過就是個長在道觀,爹不疼娘不愛的天煞孤星罷了。
說來,早些年在道觀遇上求醫的,她不也是不分貴賤,皆盡力而為。後來回到沈家,她還因此同沈家下人親近,被沈家的兄弟姐妹鄙夷輕視,說她不懂自持身份,竟與身份低賤的仆從為伍。
當時的她在道觀看盡了衆生百相,并不覺得世家大族和尋常的百姓以及所謂的低賤奴仆有什麽區別,他們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苦惱,都會跪在藥王殿的真人像前祈求神明垂憐。哪怕後來做了誠王妃,她也曾主動提出過要給岑吞舟的丫鬟治臉,從不認為下人仆役的命便不是命。
所以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
好像是當了皇後以後,她忙于打理後宮事務,又因身份過于尊貴需要謹言慎行,日漸被規矩的外衣裹挾着講起了三六九等,最終丢了那顆仁心,做出許多殘害無辜之舉。
所以現在的她并非是變得奇怪,而是從原本就不屬于她的雲端跌落,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想通這點,沈霖音心裏舒坦不少,并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就當這幾年是一場幻夢,如今夢醒,她也該回到人世間,帶着孩子好好過下去。
至于具體要怎麽過,沈霖音通過這段時間的忙碌,心中也有了計較。
于是在一次給岑鯨診脈施針的時候,她竟主動開口多問了岑鯨幾句,語氣溫和,內容也很正常,與當初在別苑,句句都朝着剜心去的她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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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鯨對此依舊反應平平,別說受寵若驚,連驚訝都不見半分,讓多少有些別扭的沈霖音心裏好受不少。
落完針,沈霖音起身到桌前整理藥箱。
其實藥箱也不亂,她就是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太熟練,便借整理藥箱的動作,把預先準備好要說的內容又斟酌了一遍。
待合上藥箱,沈霖音沒像平時那樣到外頭去散步曬太陽,等時間到了再回來拔針,而是坐到床邊,在岑鯨看向她時,狀似不經意地問:“他們可曾,跟你說過我的事?”
岑鯨微微一愣,回道:“說過一些。”
沈霖音輕眨了兩下眼,又問:“你是否覺得我很傻?身為皇後,竟然因為自己的丈夫不能獨獨屬于自己,而瘋魔到這個地步。”
沈霖音語速輕緩,因此她的話語聽起來不像是在惡意揣測岑鯨的想法,更像是自嘲着,把自己糟糕的一面剖開給誰看一般。
——交淺言深,不是情商低,就是希望借助推心置腹的話語,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岑鯨不信是前者,但若是後者……
岑鯨垂眸不語,繼續聽沈霖音說:“我也曾想過,何至于此,偏偏我遇到過那麽一個人,他拒了陛下的賜婚,說這輩子只想和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子成親,不肯有半分将就。”
岑鯨越聽越覺得這話耳熟,忍不住問:“那人是?”
沈霖音:“岑吞舟。”
岑鯨:“……”
蕭睿曾試圖過挽回岑吞舟,辦法就是給岑吞舟賜婚,意圖通過後宅的女人,在鐵桶似的相府敲開一個豁口。
只要岑吞舟有破綻,蕭睿的心就能安定,也不至于到後來的你死我活。
當時來勸說岑吞舟成婚的,便是身為皇後的沈霖音,然而岑吞舟知道自己的未來,不想拖累任何人,就以不願将就為借口,說什麽都不肯成婚。
但原來,自己的話給沈霖音造成了這麽大的影響嗎?
沈霖音誤會了岑鯨的沉默,笑說:“很不可思議對吧,以他當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尚且能做到如此,我又為什麽不能多奢求一些。”
岑鯨:“……嗯。”
沈霖音點到為止,輕飄飄地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然後結束了話題。
她的表現并不急切,也不顯得谄媚,只是之後每次岑鯨來,她都會跟岑鯨說話,有時候是尋常的閑聊,有時候是一些心裏話,努力而又積極地試圖跟岑鯨打好關系。
至于目的,自然是希望岑鯨調養好身體後,能看在兩人關系還算可以的份上,讓燕蘭庭和蕭卿顏放她自由。
岑鯨猜出她的打算,卻并不覺得她這樣刻意親近自己有什麽不對,若是可以,誰不想活得真誠,活得灑脫。
可沈霖音現在所面對的環境讓她必須為自己,也為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做打算,岑鯨總不能因為自己的處境比她好,就帶着優越感唾棄她待人不誠。
且岑鯨也有心放她,為了讓她安心備孕,便順着她的節奏與她相處起來。
……
七月下旬,蕭卿顏偷偷登門相府探望岑鯨,确定她一切安好後,又多問了一句:“燕蘭庭何時歸京?”
岑鯨捧着杯熱水,回憶道:“昨日剛來的信,說是遇上點事情耽擱了,但定能趕在中秋之前回來。”
八月十五中秋,岑鯨的生日。
岑吞舟的生日也是在八月十五,花好月圓合家團聚的日子,卻因為岑吞舟而令人百感交集。
蕭卿顏脾氣大,中秋又不似上元節那般費神,入宮赴宴走個過場就能回家,所以過去幾年,她曾不止一次在中秋宮宴結束後回家同驸馬一塊吃蟹喝酒,喝酒醉了埋怨岑吞舟,一個人毀了兩個好節,因為一個是她的忌日,一個是她的生日。
還好從此以後這倆節日将不再被賦予“團圓佳節”以外的含義,蕭卿顏說:“趕不回來也不打緊,我們陪你過也是一樣的,生辰賀禮我都準備好了。”
岑鯨幽幽道:“你就是想讓我看着你們吃螃蟹喝酒吧”
岑鯨不能喝酒,性寒的螃蟹當然也不能吃。
再沒什麽比忌口期間只能看着別人吃更痛苦的了。
蕭卿顏并不否認自己的險惡用心,就着喝茶的動作,含糊道:“合該讓你也在這日難受一回。”
岑鯨沒聽清蕭卿顏說了什麽,對其投以疑惑的目光,想讓她再重複一遍。
蕭卿顏假裝自己沒看懂,輕飄飄地轉移了話題,說蕭睿先喪子後喪妻,今年中秋宮宴定然不會舉辦,倒是方便他們私下給她慶生。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沒兩日,蕭卿顏再次登門,從岑鯨這把沈霖音借走了。
蕭卿顏嘴上說是近來連綿細雨,她家驸馬犯了舊疾,要沈霖音過去幫忙看看。
實際在離開相府後,剛過一條街,她便讓車夫繞路去了元府。
元府是蕭卿顏的外祖家,蕭卿顏的生母——當今太後便是元老爺子的女兒。
蕭卿顏把戴了帷帽的沈霖音領進元府,過了大半日後,她又把沈霖音從元府帶出來,親自給岑鯨送回去。
馬車穿過坊門,眼看着就要到相府,蕭卿顏突然對沈霖音說:“今日之事,絕不可對岑鯨提起。”
還在思考用藥的沈霖音一臉莫名其妙,元家有人病重關岑鯨什麽事,為什麽要瞞着岑鯨?
蕭卿顏對沈霖音态度依舊冷淡,絲毫沒有要解釋清楚的打算。沈霖音也明白自己如今受制于人,乖乖聽話不作妖才是她最好的選擇,于是她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之後短短七八天的光景,蕭卿顏又來借了兩次人,每次借口都不一樣,可每次都是把沈霖音送去元府,給同一個人看診。
蕭卿顏第三次把人送回相府時,挽霜替岑鯨帶話,請蕭卿顏進府喝杯茶再走。
蕭卿顏以為岑鯨找自己有什麽要事,便跟着挽霜進了相府。
相府書房現在是岑鯨在用,蕭卿顏到時,岑鯨正坐在窗戶邊看書,見她來了把書放下,說:“昨日閑來無事讓人去收拾庫房,發現幾包重峰産的雨後茶,我記得老師愛喝這個,你替我送一下吧。”
蕭卿顏聽岑鯨提起她的老師——也就是元家的老爺子,心裏驀地一緊,下意識盯着岑鯨看一會兒。
岑鯨:“這樣看我幹嘛?”
蕭卿顏故意擺出平時的模樣,不滿道:“還以為你是好心請我喝茶,結果又是來差遣我。”
岑鯨:“這麽多年,你也該習慣了。”
蕭卿顏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滾蛋!”
讓握有實權的當朝長公主習慣被人差遣,虧她說得出口。
挽霜送來熱茶後又退了出去,岑鯨支着腦袋看蕭卿顏喝茶,見她才喝一口便眉頭微蹙,便知她喝不慣雨後茶的滋味,不由得笑了一聲。
蕭卿顏因這一聲笑看向岑鯨,岑鯨卻不說自己笑什麽,而是道:“一個人在家裝病實在無聊,我想回書院。”
原本裝病不去書院是因為她每隔幾天就要出城去別苑找沈霖音,同書院請假的規律和蕭卿顏府上的馬車出城規律重合,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如今沈霖音就在她家,她不需要花一天時間出城回城,只要在喝藥施針那天請半天假就行,不會耽誤她去書院讀書。
“急什麽?”蕭卿顏放下茶盞,說:“磨刀不誤砍柴工,等把身體調養好了再去也不遲。”
岑鯨意外:“你原先不還催着我早點入仕嗎,我這身子沒個兩三年調理不回來,你當真要我再耽擱下去?”
蕭卿顏也知道自己這番說辭和過去自相矛盾,她不答反問:“你之前不也懶得再去考科舉嗎?怎麽突然勤快起來了?”
“倒也不是真的勤快,”岑鯨靠着椅背,斂了面上的笑,看着蕭卿顏沉默半晌,緩緩道:“就是想看看,你會不會攔着不讓我去書院。”
蕭卿顏愣住,這會兒在回頭看,似乎從她踏進書房的第一句話起,岑鯨就在給她下套。
果然,她聽見岑鯨問她:“是老師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