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
陳修遠回了屋中,劉子君已在等候。
今日天子忽然帶紫衣衛出來解圍,着實讓周遭都震驚住了。
劉子君也不例外。
這些年天子一直在勵精圖治不假,但大都是勤勤懇懇操持政事的模樣,不說在旁人看來,就連他也覺得天子是示微的。
但當今日的紫衣铠甲鐵騎出現的時候,應當人人心中都有震撼。
這種震撼同禁軍和旁的駐軍來救駕全然不同。
這種震撼就似,天子在一點點卸掉臉上的面紗和僞裝,一點點露出天子的本來模樣……
而這樣的一支紫衣铠甲隊伍,一定不是一兩日就能建成的。
天子也足夠沉得住氣,自登基以來的三年,一支隐忍不發,到今日,才亮出手中的這張底牌。
劉子君知曉王爺應當也沒料到過。
陳修遠端起茶盞,盡量平和,“陳翎背後一定有人給她出謀劃策,祖父過世的時候,她手中都沒有這樣一支紫衣衛,是這三年的事。”
劉子君感嘆,“天子手中的紫衣衛一定不止眼下的數量,這支紫衣衛裝備精良,我看過,戰馬應當都是巴爾草原上的戰馬,這麽短的時間,若不是親眼看到,一定很難相信,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陳修遠放下茶盞,淡聲應道,“更厲害的是瞞天過海,掩人耳目的本事。先不論讓曲邊盈做紫衣衛統領躲過國中耳目,一面用撤銷各地駐軍的幌子一面搭建這支隊伍,讓旁人根本沒往這處想,就說這些數量的巴爾戰馬,想要交易,想要運到國中,就已經引人矚目的大事,你可曾聽到國中有半分消息過?”
劉子君輕“嘶”一聲,倒吸一口涼氣,“是!”
他倒真忘了這一出,“戰馬總不會是巴爾送的,誰買的?如何買的?這些都是未解之謎,天子是怎麽做到的?”
劉子君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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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修遠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在屋中緩緩踱步,清逸俊朗的面容上,唇畔微微勾勾了勾,“劉叔可還記得,陳翎登基的第一年,南順曾遣使來過,來得是南順時任鴻胪寺少卿許驕。”
劉子君有印象,“臣下記得,當時臣下同主家都在,還在宮宴上見過這許驕,他年紀不大,但一張嘴厲害,還聽聞是南順元帝身邊的寵臣,來頭不小。”
言及此處,劉子君恍然大悟,“主家是說,天子是通過南順買的這批巴爾戰馬?!”
不得不說,這猜測很大膽,卻确實有可能!
陳修遠繼續在屋中踱步,一面道,“南順同周遭諸國不同,國中的商貿發達,鄰國之間不少大宗交易都是通過南順做的。南順在臨近諸國之間都有極好的口碑,這樣的口碑可以在大宗交易中避免信任問題,像這種數量的戰馬,巴爾不會輕易同燕韓交易,但是南順可以。”
劉子君會意,“所以主家的意思是,天子登基後第二年,許驕來燕韓出使,就是同天子商議此事的?”
陳修遠颔首。
劉子君嘆道,“南順和燕韓并不接壤,只算是友邦,不算是鄰國,所以南順在朝中的視野裏原本就出現得極少,也不會有人特意留心到南順頭上去。南順幫天子買了這批戰馬,然後分批以貿易的名義送至燕韓國中,便神不知鬼不覺……哎,天子這步棋果真是一早就下好的,也根本不引人注目,難怪這三年都沒什麽風聲,是處處細致啊。”
陳修遠點頭,“是,陳翎的心思很細,不然這三年也不會瞞得滴水不漏……”
劉子君再次捋了捋胡須,“但主家,臣下還是有一事不明,既然天子如此謹慎,許驕只是南順國中的鴻胪寺少卿。這麽大的事情,天子敢同一個鴻胪寺少卿談?”
陳修遠輕笑,“劉叔,此事說到底,是陳翎同南順元帝,兩個君王在談,許驕只是傳話的人,傳話的人是天子身邊的近臣就夠了。換作你是天子,這樣的事,你是會交給沈辭這樣的連性命都給你的人去做,還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去做?”
劉子君茅塞頓開。
陳修遠也嘆道,“許驕雖然是鴻胪寺少卿,卻是元帝在東宮時的伴讀,從幼時起就跟着元帝,元帝能讓許驕出使燕韓,就是許驕可以代表元帝同陳翎談。劉叔,如今兩三年時間已經過去,許驕已經不是鴻胪寺少卿,而是南順國中宰輔,你說他得不得元帝信任?”
劉子君再次颔首。
陳修遠指尖輕叩桌沿,“如今的沈辭也是一樣,他即便在邊關,也是陳翎最信任的人。你看今日陳翎當衆說的話,像是胡謅的嗎?”
——動朕的人,問過朕了嗎?
劉子君眸間微滞。
陳修遠輕嗤,“總說譚進小瞧了她,我也小瞧了她,她這句話傳出去,就是釋放信號。譚家謀逆,即便譚明偉大義滅親,能保住半個譚家和譚家的聲譽,但譚家被架空勢必成了定局。偌大的潭州,總要有人看着,你說誰看合适?誰看,陳翎能放心?”
劉子君驚訝,“主家的意思是,沈家?”
陳修遠指尖停了下來,“先帝很喜歡沈辭,所以才會讓沈辭做陳翎的伴讀,是想把沈辭留給陳翎,讓沈辭做陳翎日後的臂膀。所以,先帝一直打壓沈家,就是為了給啓用沈家的機會留給陳翎做人情,讓沈家誓死效忠陳翎。但玉山獵場之後,陳翎把沈辭趕出了東宮,沈家這些年一直被邊緣,眼下,得了陳翎這句話,你說沈家會不會對天子感恩戴德?”
劉子君唏噓,“帝王心術啊。”
陳修遠似是想起什麽一般,眸間微沉,“沈辭拿命換的。”
但陳翎對沈辭心軟,不是好事。
臨末,劉子君又問起,“主家,這次天子讓曲邊盈做紫衣衛統領,曲老葉子知曉嗎?”
陳修遠思緒從沈辭身上拿了回來,“曲邊盈是曲老爺子的孫女,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不輸男子,若無曲老爺子首肯,曲邊盈怎麽能去紫衣衛?曲家男兒這一輩全部從了文職,就曲邊盈一個孫女最得老爺子喜歡。曲邊盈做紫衣衛統領,曲老爺子高興還來不及,不僅會首肯,還幫着陳翎一道瞞天過海,陳翎也借此拉攏了曲家。整個紫衣衛都是陳翎的,誰做統領不是做,陳翎為什麽不用曲邊盈?”
劉子君感嘆,“曲邊盈不是同平南侯世子有婚約嗎?”
陳修遠搖頭,“我聽陸文持說曲邊盈并不滿意這樁婚事。紫衣衛統領是天子近衛,沒有天子首肯,即便有婚約,也成不了親,天子不開口,婚約就只能是一紙約定在那裏放着,形同虛設。曲家不滿意這樁婚事,但曲陸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所以曲邊盈才想借天子之手讓此事不了了之,誰面上都有光。”
陳修遠嘆道,“這些女人,一個比一個可怕。”
遠離些的好。
偏偏都讓他遇上。
***
陳修遠走後,陳翎同曲邊盈說了許久的話。
曲邊盈将沿路的情況和紫衣衛的情況一一說與陳翎聽,原本沒有譚王之亂,眼下,陳翎也應當同曲邊盈一道,這也是陳翎說休整一日的原因,實則是要先同曲邊盈通氣。
陳翎聽得仔細,又挑了疑問處詳細詢問。
曲邊盈逐一解惑。
一來二回,時間便過得很快,轉眼都至夜深。
“邊盈,早些歇着吧,譚進的事等明日再說。”陳翎起身,曲邊盈也随同。
如今陳翎身邊有曲邊盈和紫衣衛,也不用像早前一樣終日惶惶,但曲邊盈見她面色不太好,“陛下?”
陳翎搖頭,“沒事,朕去看看阿念。”
曲邊盈會意沒有再跟上。
沈辭苑中安靜,也有紫衣衛值守,見了陳翎,拱手行禮,但夜深便沒有出聲。
陳翎撩起簾栊入了內屋,內屋中只留了一盞夜燈,燈火微弱,還是在案幾上,光線不會徑直照到床榻上。
陳翎上前時,床榻上的兩人都睡着了。
阿念同沈辭在一處,應當怕他掉下去,阿念睡在內側,沈辭睡在外側。安穩了,父子兩人還睡在一處,說明這些日子,阿念一直同沈辭在一起。
父子兩人原本就挂像,睡在一處的時候,睡姿和神态都很像。
沈辭,和小沈辭……
沈辭應是這一日累極,又用了藥,再加上還有紫衣衛在外守着,所以這一覺睡得踏實,陳翎在身側他也未醒。早前在路上的時候,夜裏風吹草動他都會醒。
阿念睡覺還算老實,但同沈辭在一處有些熱,蹬腳将被子踢了,露出了小肚臍;她早前來的時候,沈辭身上只有紗布包紮,眼下披了一層薄衣。
兩人都會着涼。
陳翎起身,伸手去牽阿念一側的被子。
許是此時察覺有人,沈辭下意識伸手,正好握住陳翎的手臂。他的手重,虎口處還有常年用刀劍的老繭,陳翎頓覺得手臂上的力道又痛又酥麻。
沈辭慣來警覺,方才是服了藥之後睡着了,又習慣了警覺,所以一旦醒便反應很快,又尤其還有阿念在。
沈辭睜眼時,正好聽到陳翎的聲音,“沈自安,松手,疼……”
陳翎沒敢大聲,怕驚動苑中的紫衣衛。
但聲音裏确實帶了稍許哭腔,他正好握在他早前咬傷她手臂的地方,陳翎眼淚都險些落了出來。
沈辭也知道他的力道,收手的時候目光正好瞥到她手臂上的齒印,忽然想起重傷昏迷的時候,他是迷迷糊糊咬了她的手臂,是這裏……
他沒想到印痕這麽深,從小到大,她這麽怕疼一個人……
沈辭怔住。
他是想問她還疼嗎,但心底砰砰似小鹿亂撞一般,盡量壓低了聲音問道,“陛下怎麽來了?”
但剛問完,又想起她早前說過晚些來看他。
他耳後微紅。
兩人都在床榻上,離得很近,陳翎沒有應他,輕聲道,“方才阿念踢被子……”
之前在雀城也好,泳村也好,阿念都同沈辭睡一處。
陳翎是會夜裏給他們蓋被子。
陳翎繼續,“你也躺下。”
沈辭照做,心虛想,幸好是夜裏,夜燈的光線剛好被遮住,她看不到他臉紅……
今日早前的幕幕仿佛還在眼前,沈辭沒出聲。
陳翎給阿念蓋好被子,又熟練得挑了角度,他一時蹬不開那種,再等他蹬開,沈辭應當也醒了,可以照料。
等陳翎給阿念蓋好,也順帶将薄被的另一邊搭在他身上。
這個動作已然親密。
尤其是眼下。
陳翎坐在窗邊的角度,剛好擋住了夜燈的光線,沈辭原本就沒敢這個時候正眼看她,眼下更看不清她的神色。
忽然間,他聽她聲音,在夜色中溫柔,“你之前不是有話要問我嗎?你問。”
沈辭怔住,想起當日在馬車裏,他親上她臉頰……
眼下,她就在眼前,但他正好看不清她,他想問的很多,當下的暧昧裏,一顆心似是要躍出胸膛。
“不問嗎?”她溫聲。
他聲音不由嘶啞,“問,想問的很多……”
她應道,“只問一個。”
沈辭:“……”
陳翎指尖輕輕撐在他身側,身子稍稍前傾,他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腦海中“嗡嗡”一片空白,似是忘了思考,喉間輕輕咽了咽,沉聲開口,“魚躍的時候,你是不是……”
他是想問,她是不是親了他……
話音未落,她的掌心撫上他臉頰,像當初在馬車時一樣。
只是那時他半昏着,眼下,卻是全然清醒的。
她也明知他是清醒的。
沈辭僵住,呼吸聲仿佛都停滞住了。
“沈辭,你明明很聰明,為什麽怎麽總是犯傻?”他沒反應過來,擡眸看她時,她的聲音正好拂過他唇畔,“沈自安,你白問了……”
心跳聲,她阖眸吻上他唇間。
——是,我親了你。
沈辭心中的高樓若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