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而我只能死在你身上
下午四點。
《你問我答》第二季綜藝節目錄制後臺休息室。
帶着工牌的工作人員敲響休息室的門,探頭進去。
“時老師,咱們這邊現在可以準備去候場了。”
纖細瘦弱的女人從沙發上站起身,裙角在空氣中劃開一抹弧度,擡腳往外走。
工作人員一邊帶路,側眸端詳着女人,忍不住擔心道:“時老師,您還好嗎?您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時鳶輕彎了下唇,語氣聽不出異樣:“我沒事,只是有些低血糖,謝謝你的關心。”
她的嗓音輕柔悅耳,被美人感謝,工作人員臉微微紅了。
“啊....您沒事就好。”
演播室內,三三兩兩的嘉賓坐在臺上,氣氛已經熱了起來。
趕這趟通告是為了宣傳一部時鳶前陣子客串過的一個新電影。她沒怎麽參加過真人秀或者綜藝類的節目,今天參加這期節目也是為了給相熟導演的面子,在最後幾分鐘出場露個面,提高一下節目收視率。
“下一個環節,讓我們來歡迎本期節目的壓軸嘉賓一起來加入我們吧,這位嘉賓就是——”
舞臺燈光閃爍,晃得人眼眶發疼。
時鳶整理好裙擺,強忍着胃部傳來的絞痛感,微笑着上臺。
這場算是她的綜藝首秀,臺下瞬間掌聲雷動,比剛剛她沒上臺前還要熱情了好幾個度。
臺中央還坐着電影的三位主演和主持人,最後一輪環節是一個趣味提問環節,幾位嘉賓輪流抽題卡,抽到空白題卡的人則需要回答節目組提出的問題。
主持人可能會提問到的問題,節目組剛剛已經提前在後臺透給了時鳶。
只是...她剛剛一直在走神,忘記看了。
而且她也不一定會是抽到空白卡的那個倒黴蛋。
然而,事實證明,人真的不能存在僥幸的想法。
分好牌後,主持人拿着話筒笑道:“好的,讓我們來看,是哪位嘉賓抽中了我們的空白幸運卡片呢?”
幾位嘉賓紛紛将手中的牌掀開。
時鳶看着手中的空白卡片,只好無奈地舉了下手。
“是我。”
主持人面色一喜,立刻拿好問題卡片準備提問。
這卡抽的好,這期節目收視率必定要爆啊。
主持人笑容揶揄:“我們的問題就是——”
“和初戀的第一次相遇是什麽場合?”
問題一出,提到初戀兩個字,臺下瞬間就沸騰了。
臺上,時鳶怔然片刻。
第一次....相遇。
頭頂的白光打下,映得她的眼前晃了晃,一幅幅畫面争先恐後地擠到眼前。
衆人的目光都彙聚在她的身上,看着她不知回憶起了什麽,精致如畫的眉眼越來越柔和。
“第一次遇見他,是因為我丢了扇子。他剛好撿到了,可是又說不想還給我。”
她的唇邊彎起一抹淺淺的弧度,“我和他說,扇子是用來跳舞表演的,如果他不信的話,可以去學校的禮堂看。”
主持人興致勃勃地追問:“那他去看了嗎?”
她垂下眼,濃密的長睫在眼下覆蓋出一處小小的陰影。
時鳶思索了下,才輕聲答:“我也不知道,應該沒有吧。”
主持人見狀,很有眼力見地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選擇了換成下一個問題趁熱打鐵。
“等等,還有一個問題哦~”
“第一段感情經歷,是誰先提出的分開呢?”
麥克風将聲音傳到錄影棚的每個角落裏,氣氛瞬間安靜下來,靜得連根針落下都能聽見。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只見她微微擡眸,那雙如水般的眸子似是比剛剛黯淡了幾分。
她緩緩道:“是我。”
臺下頓時嘩然一片。
大家都覺得,無論是時鳶的外表或是性格,都不像是會主動提分手的一方。
只可惜問題已經問完了,哪怕主持人還想為了收視率再挖猛料也沒機會了,後面時鳶再也沒有抽到過空白卡片,被提問的人變成了電影的女主角徐琪琪。
徐琪琪走的是美豔爽朗型人設,回答一些問題放得挺開,一時間場上的氣氛又被炒熱起來,火力被吸引走了,時鳶倒也樂得在臺上當好一個背景板。
節目錄制結束後,時鳶回到後臺休息室時,洛清漪已經到了。
見時鳶回來,她滿臉興奮地八卦:“怎麽樣?中午約會開不開心?”
時鳶正在摘耳飾的手一頓。
心口那陣墜痛再度傳來,捏着耳環的指尖被硌出一道白印。
她苦笑了下:“我好像...又惹他生氣了。”
“怎麽回事?”
聽時鳶慢慢把事情講完,洛清漪一時也說不出話。
也許這件事放在旁人的眼中看來,會覺得是時鳶優柔寡斷,猶豫不決。
可洛清漪不是旁人,她知道時鳶曾經經歷過的一切,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更明白,沒人有資格,又或者是有立場,去指責時鳶做出的任何決定。
時鳶的猶豫,掙紮,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麽邁過心裏的那道坎,也害怕裴忌會因為那件事一直痛苦下去。
“所以你相信季雲笙說的嗎?奶奶是因為裴忌才.....”
時鳶緩緩搖頭。
洛清漪也心急了:“那你就更要和他說清楚呀。裴忌一定是誤會了,你不想讓他去看奶奶,他就會理解成你不想讓他參與到你的生活裏。”
話落,休息室內安靜下來。
時鳶聽着她的話,怔然片刻,眼裏寫滿了茫然無措。
她垂下眸,嗓子發澀:“他是這樣想的嗎....”
“當然了!”
話落,時鳶不作聲了。
洛清漪嘆了口氣,也知道這事急不得。
總得有機會,讓她真的敢于去面對自己的心意。
洛清漪還想開口說什麽,忽然被對面傳來的說話聲打斷。
兩間休息室離得很近,隔壁就是女主角徐琪琪的休息室。門板本就不怎麽隔音,門又漏了一條小縫,說話聲這會兒更是聽得一清二楚。
一道嬌柔造作的女聲響起:“老公,你幫人家跟導演說說嘛,把最後問答部分,時鳶的畫面剪掉一點吧。不然等節目播出了,風頭又都被她搶光了。”
男人語氣不耐:“行了,不就是幾個鏡頭嗎,回頭我打個電話。”
洛清漪聽得拳頭一緊,立刻就要站起來沖去理論,下一刻就被時鳶制止住了。
那頭的對話還在繼續。
徐琪琪掐着嗓子,一口夾子音:“謝謝老公~不過時鳶那個未婚夫....會不會得罪他啊....要不還是算了吧。”
男人聲音不屑:“呵,裴家的一個養子,不過就是裴老爺子撿回來的一條狗罷了。”
徐琪琪驚訝:“什麽?養子?”
“是啊,很多人都不知道吧。裴忌跟裴家沒什麽血緣關系,是前幾年裴老爺子不知道從哪撿來的。我聽別人說過,裴忌沒來到裴氏之前,那叫一個可憐。”
男人哼笑一聲:“他媽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把他生下來之後連他爸是誰都不知道,生他也是因為當初打不掉。生完他之後就又開始跟各種男人睡,精神不正常。方圓幾裏都能聽見那女人對他非打即罵,後來他媽得了髒病,沒幾年就死了。這種環境裏長出來的,能有什麽好人。”
“後來裴忌他爸找到他了,回那個小破地方要接他走。他爸的日子混得還不錯,手下有點小生意,但做産品偷工減料鬧出了事兒,就想把罪名推到廠裏工人身上去。想辦法封口的時候出了意外,弄出兩條人命來。”
“結果你說巧不巧,他爸背着的那兩條人命,都是從那個地方出來的。他爸回去接他的那天,就被那鎮上的人認出來了。他爸心虛,人直接就跑了,連兒子都不要了。”
男人笑得暢快:“這不,裴忌好日子不但沒機會過上,反倒更慘了。多少人指着他的鼻子罵,讓他賠命。反正他爸跑了,那些罪總得有人背。那群人就在他身上撒氣,反正他是那人的兒子,雖然沒養過他,但是誰讓他們流一樣的血呢。”
“現在知道了吧,不知道他走了哪門子運成了裴家養子,在商場上手段倒是狠,其實不過就是一條喪家之......”
話音未落,玻璃碎裂的聲音忽然響起,像是有什麽東西被人摔碎了。
緊接着,休息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一道清冷的女聲打斷他的話。
“說夠了嗎?”
屋裏的兩人皆是一愣。
時鳶冷冷看着他:“用這些已經過去的事中傷別人,知道這些,你很了不起嗎?”
沒想到會被她聽了個正着,男人頓時一噎。
“他是喪家之犬,那你呢?你是什麽?靠父母混吃等死的社會蛀蟲嗎?”
她的嗓音雖柔,卻每個字都帶着鮮少露出的鋒芒和冷意,素來溫和的眼中更是如同蒙上一層寒霜。
冷意攝人,男人倒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當頭一棒地罵回來,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麽。
“你.....”
時鳶冷聲打斷他:“他怎麽樣,還輪不到你這種人來說。”
說完這句,時鳶便轉身離開。
洛清漪站在門口愣神片刻,反應過來後連忙擡腳跟上去。
認識時鳶這麽長時間,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時鳶發火的樣子。
時鳶的性子慢熱又溫吞,很多時候,即便是一些不公平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她都不甚在意,也不會有太多明顯的情緒流露。
現在看來,也許只是因為那些事她并不在乎。
回到車上,洛清漪發現時鳶的手都在發抖,臉色也白得不像話。
洛清漪握住她的手,才發現冰得吓人。
她急忙喚:“時鳶?”
“時鳶?你沒事吧?”
時鳶扯了扯唇,嗓音有些啞:“沒事....只是覺得有點累。”
明明罵完人應該是暢快的,可她現在卻好難受。
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不停地收縮,用力,讓她連呼吸都會覺得發疼。
只要閉上眼,眼前出現的就是他的模樣。
他了無生氣,被人逼着下跪的樣子。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顴骨上的淤青,數不清的傷痕。
所有人都讓她離他遠遠的,讓他賠命。
可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啊。
她甚至不知道,要怎麽才能恨他。
窗外光線刺眼,她擡手擋住眼睛,眼淚卻忽然就那麽流了下來。
積壓已久的情緒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洩的出口,她将臉埋在掌心,長發散落臉側,瘦弱的肩顫抖着,哭得泣不成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平息下來。
洛清漪緊緊抱着她,心疼得說不出話,只能慢慢拍着她的後背安撫。
她忽然出聲:“幫我訂一張回南浔的機票吧。”
時鳶的聲音啞了,染着濃濃的鼻音,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好。”
夜裏九點,燈火闌珊。
飛機準時降落機場。
時鳶趕到醫院時,老太太竟然意外地還沒睡。
病房裏亮着一盞昏黃的小燈,老太太坐在床頭,正在打毛衣,床單上還擺着那幾個上次來時看見的木頭小玩具。
“鳶鳶?怎麽突然回來了?”
時鳶快走過去,雙手緊緊環住她。
她悶聲說:“想奶奶了。”
老人家的身體因為生病的原因早已經瘦骨嶙峋,懷抱卻依然像小時候那樣溫暖,讓她覺得安心。
時鳶的眼睛悄聲紅了。
“最近工作是不是很累啊?”
老太太長嘆一聲,布滿皺紋的手一下一下輕撫着她的後背,語氣裏是藏不住的心疼和憐惜。
“辛苦我們家鳶鳶了,本來就是小姑娘,不僅得養活自己,還得養活奶奶。實在不想留在那的話,就回來吧。奶奶現在身體越來越好了,很快就能出院了。”
她的聲音不禁哽咽:“我不累,奶奶。您身體好好的就夠了。”
“對了,你還沒告訴奶奶,相親相得怎麽樣?還有沒有跟那個小夥子繼續聯系啊?”
“沒有....”
時鳶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開口。
她慢慢道:“奶奶...我有喜歡的人了。”
老太太呵呵一笑:“好啊,那好啊。”
時鳶眼睛紅着,臉也跟着泛了紅。
“奶奶,您怎麽不問我那個人是誰.....”
老太太擡起手,把她落下的碎發別到耳後,語氣愛憐:“你啊,就是看起來性子軟,其實心裏比誰都軸。認準了那一個啊,說什麽都看不進去別人了。簡直跟你爸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鳶鳶,很多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奶奶雖然老糊塗了,可道理,還是能分得清的,咱們活着得向前看。活着的人過得開心,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過得好,奶奶就高興了。”
時鳶的眼眶一陣陣發酸,聲音也跟着發澀:“奶奶......”
老太太忍不住嘆了一聲:“小裴那孩子啊,受過苦,死心眼,但是個好孩子。從小就是,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他的眼睛裏就放不下別人。奶奶都看在眼裏。”
兩個都是受過苦的孩子,抱在一起取暖,她怎麽舍得攔。
“既然還是喜歡,下次就帶着小裴一起過來吧。”
眼眶那股熱意更加洶湧,時鳶拼命克制着,才沒有讓眼眶裏打轉的淚水掉下來。
這時,老太太又想起什麽,笑眯眯地說:“對了,讓小裴別再帶着口罩來了。”
時鳶愣了下:“什麽?”
老太太一笑,“他自己長得什麽樣自己不知道,模樣生得那麽好看,奶奶就算老糊塗了,也不可能認不出來他呀。”
時鳶怔了瞬,目光落在被子上的那些小玩具上。
腦中,上次來時保姆說的話還言猶在耳。
那個經常來照顧奶奶的志願者大學生......
原來....真的是他。
一時間,胸口被一股情緒肆無忌憚地沖撞着,刺得她眼眶發紅。
是她,一直以來都太狠心了。
窗外夜色越來越深,光線昏黃,将病房裏的氣氛映得寧靜而溫馨。
奶奶已經睡着了,時鳶趴在病床邊,心底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點撥開那層雲霧,掙脫出來。
直到窗外的天光一點點亮起,時鳶的眼中也變得越來越清明。
那個強烈的念頭在她的心底生根,發芽,任何事都無法阻攔。
想去見他。
再也不要逃避了,時鳶。
C國某海島,開發已久的度假村項目即将完工,應酬不計其數。
酒店包廂內,幾個重要合作方都在,四處都是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酒局一直持續到深夜不曾結束。
裴忌手邊的酒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酒過三巡,空氣裏開始摻雜進女人的香水味,烏煙瘴氣。
察覺到醉意上來了些,裴忌擡手扯了扯領帶,推開手邊的酒杯。
這時,包廂的門打開,一道白色的身影走進來。
裴忌擡了擡眼皮,視線忽然頓了下。
醉意麻痹神經,眼前的景象看得不太真切。
不遠處的身影黑發及腰,身材纖細,和腦中的人影慢慢重疊。
随着女人走近了些,面容也清晰起來。
不是她。
裴忌斂下眸,擡手揉了揉眉心,壓着那股躁意起身。
這時,身旁的男人注意到裴忌剛剛目光停留,心裏瞬間了然。
男人嘛,就算家裏的那位再漂亮,又哪能抵得住外面的誘惑。
尤其是他們這個圈子裏,再正常不過。
男人招了招手,“裴總,這是媛媛。來,媛媛,問裴總好。”
女人會意,立刻挽上嬌羞的笑容:“裴總....”
話未說完,就被男人冷聲打斷。
“不必。”
“我還有事,失陪了。”
丢下這句,他便起身離開包廂。
酒店還沒有正式開放營業,露天泳池空無一人。
夜風徐徐,裴忌靠在椅子上,地上的酒瓶空了一瓶又一瓶。
李媛媛過來時,就看見那些随便一瓶都要六七位數的紅酒瓶散落在地上。
男人像是真的醉得厲害了,冷白的膚色都微微泛了紅,黑發垂在額前,輪廓深邃又立體。筆直修長的雙腿随意交疊着,氣場冷厲而矜貴,是那種讓人很難移開眼的英俊。
不像包廂裏那些大腹便便的老總們,也不像有些油頭粉面的富二代,這是李媛媛第一次見到這麽優質又身居高位的男人。
只是剛剛包廂裏被他随意瞥了那麽一眼,她的心髒就差點跳出胸膛。
李媛媛看過采訪,也猜到了男人剛剛多看她那一眼是因為她和他的未婚妻有幾分相似。
可哪有怎麽樣呢。
哪怕是做情人,她也願意。
李媛媛下定決心,扭着細腰走過去,在男人身旁蹲下。
她放柔嗓音:“裴總,您自己喝酒嗎?我來陪您吧。”
男人聽見聲音,眉頭輕蹙,陡然睜開眼。
片刻的晃神後,他眼裏的醉意仍在,視線卻是冰冷的,不悅的态度很明顯。
李媛媛被他盯得發怵,緊接着就看見他揚了揚手。
無名指上,那抹銀光直拉拉地晃過她的眼。
他冷笑着問:“這個,你看不見?”
李媛媛的笑容凝固了瞬,很快又恢複過來。
她硬着頭皮,嬌聲又道:“裴總,我不介意的。如果您願意的話,叫我媛媛,或者鳶鳶,只要您開心。”
話落,空氣陷入詭異的安靜中。
靜默半晌,男人忽然笑了。
“好啊。”
他的眉眼生得極好,笑起來的模樣更是讓李媛媛看得愣了神。
裴忌擡了擡下巴,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去,把那邊沒開的酒都喝了。”
李媛媛心裏一喜,看見他示意的方向,面上的笑容還沒等綻開就僵住了。
“裴....裴總.....”
全部都是高濃度的洋酒,那些下肚,她今晚酒精中毒都算是好的。
都喝了是會死人的。
李媛媛身形一抖,癱坐在地上,看見男人眼底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反而透着一股變态的瘋狂。
他頗為愉悅地勾起唇,問她:“怎麽?怕死?”
這一刻,李媛媛真的後悔了。
“就憑你,也配和她相提并論?”
裴忌忽然擡手,掐着她的下巴,眼中戾氣駭人。
他的力道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李媛媛的眼淚很快就被逼了出來,吓得渾身都在發抖。
“她敢親手殺了我,你敢麽?”
李媛媛不敢回答,眼淚啪嗒地砸在男人的手背上。
他很快嫌惡地甩開她,冷聲道:“滾。”
女人很快就跑掉了。
泳池周圍再度恢複死一樣的寂靜。
不知道擦過多少遍手後,裴忌終于把手帕扔到一邊。
他疲憊地合上眼,腦中幾乎是快要炸裂開一樣的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實在喝了太多的酒,他竟然做夢了。
夢裏,他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那個家。
不,嚴格意義上來講,那個地方并不能叫家。
從開始記事的那天起,他的母親教會他的第一個,就是他的名字。
為什麽會有父母給孩子的名字取一個忌字呢。
因為他的母親希望,他出生的這天,可以是他親生父親的忌日。
一個女人究竟對一個男人恨到了何種地步,才會不惜把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也用作詛咒。
裴忌,賠命的賠。忌日的忌。
也許從名字開始,就注定了他這一生的命運。
他是承載着母親的恨意,才逼不得已來到這個世界的。
所以,從一開始,他的存在毫無意義,只是作為報複來到這個世界的産物。
裴忌自己也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懂事的。
從有記憶的第一天開始,他看見形形色色的男人進出他的家,咯吱咯吱的床板聲會從半夜響到淩晨。
第一次撞見的時候,他看見白花花的軀體糾纏在一起,很惡心。
只是看了那麽一眼,他就把午飯吐了個精光。
再後來,他就已經習慣了。
他親眼目睹着他那個所謂的母親,是怎麽被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親生父親逼瘋。從他出生的每一天起,她都活得歇斯底裏,折磨着自己,折磨着他,卻獨獨放過了他那個罪魁禍首的父親。
毆打,辱罵,是他童年記憶裏的全部。
她對他,只有恨,只有發洩,與被迫承受這唯一一種關系。
第一次見到時鳶,其實是他12歲的時候。
很小很小開始,裴忌就聽說過這個名字。
是從同齡男生的口中,他們整天将這個名字挂在嘴邊。
說她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跳舞時的樣子更美。
裴忌不信。
也許是在地獄裏呆了太久,他想象不出,別人口中的仙女是什麽樣子。
直到那天,他真的見到了。
在拳場為了掙那一百塊錢,他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滿臉血污出來時,不想回家,于是就四處游蕩,像孤魂野鬼。
走着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暈倒在了哪。
睜開眼時,是一個他全然陌生的環境,四面都是鏡子,地板光潔明亮,還有長長的欄杆搭在那裏。
柔軟的觸感擦拭着他沾滿血污的眼,費力睜開的那一刻,一雙明亮動人的杏眸撞進他的視線裏。
她綁着頭發,幾縷發絲垂在臉側,脖頸又白又細,臉蛋像是只有他的巴掌那麽大,美得驚心動魄。
他看呆了。
腦子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她就是時鳶。
見他不說話,她細眉擰起,眼底寫滿了擔心。
“你還好嗎?”
她的嗓音又輕又柔,仿佛用點力就能掐出水來。
裴忌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因為他配不上。
他的血會染髒她的裙子。
所以他跑了。
可,欲望是無止境的,也許他的骨子裏随了他的母親,極端又病态。
那是他生命裏第一次見到月亮。
可靠近她的代價是,他得自己從肮髒不堪的地方裏走出來,一點點往上爬,甚至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
可他還是想要,瘋了一樣的想要。
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這一場夢做得很長。
醒來之後,夢裏的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徹夜宿醉的頭痛欲裂。
會議室裏,幻燈片變換不停,坐在兩側的投資商争論不休,吵得裴忌的頭更疼。
終于,衆人見他神色不悅,争吵的聲音一點點消了下去,紛紛閉上嘴。
一個小時後,會議室門外的燈光熄滅,大家魚貫而出。
酒店經理在前面領路,帶着裴忌和另外兩個重要投資方繼續參觀昨天沒參觀完的酒店布置。
經理一邊帶路一邊講解,不知道看見了什麽,腳步忽然頓住。
“裴....裴總...”
裴忌掀了掀眼皮,冷冷擡眼。
前方不遠處的走廊盡頭,一道纖細瘦弱的身影站在那裏。
女人穿着一身淺色的大衣,手邊立着一個小小的白色行李箱,看上去有些風塵仆仆。
裴忌眸色一窒。
一時間,一行人停在那裏,都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有人認出了時鳶,幾個投資商頓時互相使着眼色。
北城傳聞裴氏總裁有潔癖,素來不近女色。
看來也不盡然.....
下一刻,男人忽然擡腳走過去。
時鳶握着行李箱的指尖收緊,怔怔地看着他朝自己走過來,心跳忽然開始加速。
她有些緊張地開口:“裴忌....”
然而,他的腳步僅在她身邊停留了一瞬。
低沉冷淡的嗓音在她身側響起。
“周景林,帶她去車上。”
僅這一句說完,他便擡腳走了。
時鳶茫然轉身,卻只看見他冷硬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心髒像是從高空一下子墜落,空蕩蕩的,聽不見回聲。
直到周景林把她帶到停車場後,時鳶才堪堪回神。
很快,一陣低沉有力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
時鳶轉身,對上他的視線。
裴忌靜靜看着她,漆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緒,平靜得可怕。
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時鳶舔了舔幹澀的唇,終于出聲。
“裴忌...對不起。”
他的神色晦暗至極,複雜的情緒慢慢在眼底堆疊,逼紅了眼尾。
“我知道,奶奶的事和你無關。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一直以來都是我太懦弱了,我以前覺得,有些發生過的事情,忘不了,不論是你還是我,我們都會過得很痛苦。有的事從開始就注定是錯的。”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可是現在我覺得,哪怕是錯,就這樣一錯再錯下去,好像也沒關系。”
時鳶擡起眼,纖長的眼睫輕顫着,輕聲問:“下一次,你陪我一起去看奶奶,好不好?”
他的喉結輕滾了下,眼底不知名的情緒越來越濃稠,視線落在她的臉上,一瞬不曾離開。
時鳶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變化,自顧自地繼續道:“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沒關.....”
下一刻,她沒說完的話已經被他用唇舌堵住。
他毫無征兆地俯下身,修長的掌心扣在她的頸上往他的方向推,幾乎是用咬的力度,跟上次全然不同。
在時鳶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刻,他的舌尖已然撬開她的牙關深.入進去,攻城略地,強勢又霸道,不留一點空隙。
夾雜着煙草味的吻掠奪了她肺部稀薄的空氣,時鳶被他吻得雙腿發軟,腦中空白一片,與他接觸的每一寸都像是過了電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力度終于有所收斂,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熱氣拂耳。
他的嗓音染上情.欲的氣息,低得發啞。
“時鳶,我說過。放過你,除非我死。”
漆眸裏緊緊噙着她的身影,充斥着幾乎瘋魔了一樣的偏執情緒。
時鳶呼吸一滞,怔怔地看着他。
他低着頭,眼尾微微挑起,抵着她的鼻尖,又低笑了聲。
“而我,只能死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