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永康宮。

王昉與王姝對坐于軟塌之上, 她們的中間擺着一個未完的棋局。

而靠近軟塌的一排雕花窗棂皆被打開,如今正徐徐吹來這午後的徐徐暖風...

王姝手握白子,半彎着一段細膩而纖長的脖頸,聞言也未曾擡頭,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原來如此...”

她的聲音緩慢而平靜,并未有什麽波動。

待落下手中白子,方擡了頭, 看向那窗外的景致:“當年慧心如蘭的陸婉兮, 如今竟也只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了, 真是可笑。”

王姝這一句話, 透着無邊嘲諷, 她垂下又長又彎的羽睫, 恰好遮住了眼底的幾分複雜。窗外景致甚好,她像是憶起了什麽舊事, 就連那素來平穩無波的臉上也閃過幾許晦暗。微微蜷起的指尖,還有那幾許錯亂的呼吸, 卻也不過這一瞬之間,便消了個幹淨...

一瞬之後——

她依舊是那高高在上、清麗出塵的賢太妃。

王昉看着王姝,卻未曾說話。她是知曉幾樁舊事的,那舊事中的兩位姑娘如她一般年紀, 正是她的姑姑與如今的陸太後。當年她們并稱金陵雙姝,才情相貌皆論不出上下, 未至及笈便已得百家求之...

而後——

兩人又在及笄之年, 同入後宮。一人為後, 一人為妃,情同姐妹,卻也算得上是一樁佳話。

只是這歲月轉了幾回...

那舊事中的兩人,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姑娘了。

王姝手攏衣袖,端坐回身,她看着凝神不語的王昉,一雙眉稍稍挑了幾分,是問她:“你在想什麽?”

王昉回過神來,她收回思緒,嘴角微揚,笑着搖了搖頭:“陶陶只是在想,陸太後這一招走得委實不妥...”她這話說完,便又跟着落下一子:“天子及冠将至,她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一門更加強勁的助手,而不是王家。”

王家早年雖有那無邊光景,可千秋歲月過了這麽久,如今的王家...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王與司馬共天下”的王家了。

如今的王家...

不過是占了一個世襲國公的名頭罷了。

王姝落下白子,看向她的一雙眉目平靜而出塵:“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王昉輕輕笑了下:“陸太後心中有慧根,不出幾日,她便會想明白這其中彎繞是非...既如此,陶陶又何須擔心?”

她擔心的,從來不是這樁事...

她擔心的...

是那人。

明明這一世,她與他還未曾有任何牽扯,為什麽他會遞給她這樣的信條?

難道...

她手下一個不穩,落下的黑子便錯了位。

王姝看着她這幅模樣,蹙了眉心:“怎麽了?”

王昉面上有幾分歉意,她把手中其餘黑子皆放進棋盒裏,鄭重其事說了話:“此事雖不必擔心,可陶陶久待此處,卻也說不過去...陶陶打算明日便向她請歸。”

這個後宮,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王姝握着白子的手一頓,午後的陽光打在她潔白如玉的手背上。

待過了一會,她才收回那微微翹起的指尖,蜷于手心之中,淡淡嗯了一聲,才又一句:“想走就走吧,陸婉兮那我自會找人與她去說。”

她這話說完,把白子扔于棋盒中,走下軟塌:“時辰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姑姑——”

王昉看着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不停地往室內走去,心下忽然覺得有些悲涼。先前她那一頓,應是不舍吧?她都快忘了,她的姑姑也才三十餘歲的年華,卻偏偏要困于這後宮之中...王昉看着那一道靜止的身影,問她:“您後悔嗎?”

後悔嗎?

王姝身形一頓,這個問題,她曾聽許多人問起過...

她的母親,她的哥哥,新婚夜裏她的夫君,就連她曾也在無數個日夜裏這樣問過自己。

後悔嗎?

後悔入宮...

後悔無子無女相伴...

後悔餘下的半生,皆要無依無靠在這蒼涼的後宮。

後悔嗎?

王姝看着那十二串南珠随風浮動,交纏在一起輕輕敲擊着聲響。而她面目平靜,腳步繼續邁起往前走去,仿佛先前那一瞬的停留和質疑并未存在...

後悔也好,不悔也罷。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世間本無後悔藥,再說于此,又有何用?

...

王昉是翌日清晨離開的。

她卻是未曾想到,陸婉兮答應的甚是爽快,握着她的手說了一會,還附送了不少好東西...讓人一道送去國公府,是為感謝她近日來的陪伴。

這樣漲臉面的東西,王昉自然未曾傻到拒絕,便大大方方應下了。

她陪着陸婉兮又說了會子話,還答應陸棠之即使出宮了,也會常常與她見面,才在她不舍的眼中往外走去。

寒冬清晨的日頭打在人身上,還是有幾分涼意的。

琥珀扶着她走上了馬車...

馬車速度極快,穿過紅牆黃瓦的宮道,往宮外駛去。

王昉掀開車簾,看着那越來越近的宮門,不知是在想什麽,只是說了一句:“時間過得真快...”

琥珀正在煮茶,聞言是笑着應和了一聲:“是啊,眨眼間您在宮裏住了也有些日子了...老夫人、夫人肯定整日盼着、惦記着您,想着您什麽時候才歸家。”

王昉面上露了個笑,她落下了手中的簾子,把外邊光景皆遮于這一面車簾之外。

...

燃着百濯香的屋內...

正有一個手握明黃奏折,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側倚在軟塌上。

圓臉內侍跪坐在腳凳邊上,一面是輕聲禀着這樁事,待禀完他便偷偷擡眼看了看人的面色。

“嗯...”

衛玠面色未動,只是淡淡嗯”了一聲,轉手卻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桌子上。他未看腳邊如小山一般堆着的奏折,只揮了揮衣袖,靠近軟塌的一排雕花窗棂便皆被打開,而他看着窗外無邊景致,輕嘆一聲:“真是無趣啊...”

圓臉內侍嘴角一撇,他就知道,但凡扯上那位四小姐,這千歲爺啊準是有些不一樣的...這十多年都這樣過下來了,也沒見他說什麽無趣有趣的,偏偏這會人一走就喊無趣了。

他心裏盤算着...

該不該聯合那錦衣衛的臭頭子,把那王四小姐擄過來。

衛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半坐起身,白玉冠束起的長發,皆散于身後...如今便随着這股子風四處飄蕩着。

良久,他方開口:“她到哪了?”

“啊?”

圓臉內侍一怔,思緒一轉,忙答道:“估算着路程,現在應該快到慶國公府了吧。”

“我是不是不該放她離開...”

衛玠這一句話說得尤為輕,似是喃喃自語,散在這屋中,由風一晃連個音也未曾墜下。

圓臉內侍卻還是聽了個全,他算着先前想的,看了看人的面色,便大着膽子獻起了計:“您要舍不得,不如奴讓錦衣衛把人去擄來?”

他這話說完,沒聽到人的聲音,膽子便越發大了幾分,連着聲音也響亮了不少:“左右也不過是個女娃子,王家肯給最好,不給的話,咱們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先擄來了再說——”

這可是打開天窗頭一回,見千歲爺對女人這麽上心——

他身為千歲爺的貼身內侍,不僅要知千歲爺的意,還要解千歲爺的憂。

“你要擄誰?”

圓臉內侍面上怡然自得,答道:“自是那位四小姐——”

他這聲剛落下,就被一股掌風打了出去,這股掌風的力道尤為霸道,他整個人都被重重摔在牆上,連着五髒六腑都扯在了一道,泛出鑽心般得疼痛。

衛玠坐在軟塌上,他神色淡漠,聲音平靜:“把他帶過來...”

圓臉內侍剛想掙紮着起身,隐在黑暗中的兩人便顯了出來,他們一人抓着一條胳膊,面無表情地把他拖到了九千歲跟前。

衛玠看着眼前人,半傾了身子...

他身後的長發随風飄散着,而他冰冷而纖長的手指緊緊扣着內侍的下巴,聲音冰涼,比這冬日最冷冽的風還要刺骨:“她也是你能提的,嗯?”

就連他...

都不敢如此妄想于她。

他竟敢用這樣的語氣,如此亵渎她!

圓臉內侍忍着那鑽心的疼痛,忙屈膝朝人請罪,這是他頭回聽見千歲爺用這樣的語氣與他說話,也是他頭回見到這樣的千歲爺...

在他的印象中,千歲爺即使不易靠近,卻也不是濫殺兇狠的主。

可今日,這一刻,這一瞬...

他卻是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千歲爺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意,這一股殺意讓他整個身子都不住打起顫來:“千歲爺,千歲爺,奴知錯了...奴真的知錯了。”

他原只是當千歲爺一時興起,才想出這麽個馊主意...

如今看來,這哪裏是一時興起?

那位四小姐...

圓臉內侍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麽求饒的話,便直直往前倒了下去。

室內除了那短暫的一聲呼叫,便只餘這冬日冷風打着珠簾,亂了一室沉寂...衛玠握着帕子拭了拭手,神色漠然看着地上這一具沒了聲息的屍體,良久才淡淡開了口:“扔出去吧。”

他說完這話,便起身往外走去,手中握着的帕子往後一扔,順着風落在了那具已無氣息的屍體上。

“是...”

兩人看着這一具已無聲息的屍體,心中并無憐憫之情,即便他跟了千歲爺十餘年...

因錯而誅,這并無錯。

他們只是覺得奇怪,那位四小姐究竟有什麽通天的本事,竟能讓千歲爺失态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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