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0
安德裏安的短節目選曲是法國音樂家拉威爾的代表作《茨岡》, 奧運賽季,他們不約而同選擇節奏快旋律歡暢的曲子。
茨岡就是羅姆人,何煥更熟悉吉普賽人這個稱呼, 藝術家愛他們的自由浪蕩無拘無束, 音樂舞蹈美術文學幾乎每個藝術表現形式裏都有這些人的身影。
但這個形象由安德裏安演繹, 總讓何煥覺得缺乏說服力。
當然,一個優秀的花樣滑冰選手在做出選曲時一方面是考量個人能力, 一方面也是出于運動員的本能去挑戰和超越自我,只顧着哪一個,都會有所偏頗,以安德裏安和吉烏斯教練的實力加經驗, 不會如此草率只為突破就不顧前者。
所以, 可能是冰上最優雅風格最古典端莊的舞者安德裏安, 要滑一個粗野快樂的吉普賽人。
襯衫挽成短袖,領口敞開,腰上系着條暗紅色帶金色流蘇的手工質感寬腰帶,安德裏安以最意想不到的形象登場。
小提琴彈潤擦音蹦跳着出現, 安德裏安做得第一個動作居然是打了個響指。
輕盈不足以形容安德裏安在小提琴獨奏時滑行的流暢,他上身極為放松,與其說是比賽, 倒更讓何煥想起前天兩個人在廣場賣藝, 安德裏安揮灑自如全無負擔的舞蹈。
薩霍夫四周跳以輕松的姿态完成, 其他弦樂加入其□□同協奏, 安德裏安的滑行在同一時間也忽然加快。
他滑行進步很多。經過一年修養, 傷病痊愈後重回冰場,安德裏安說他脫胎換骨都不為過。
何煥注意到,這個人……幾乎不去控制速度, 滑行過程中的步伐幾處不夠到位,但又不像因為傷病而影響完成質量。要知道安德裏安在比賽時對細節的注重連自己都不得不刮目相看,為什麽這次卻做不到?
疑惑之間,冰上的吉普賽人已經進入全管弦樂奏鳴的高朝部分,狂熱的自由變成宣洩似的張力,何煥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自覺在用腳尖打着音樂的節拍,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很羨慕安德裏安在冰上的自由……
在冰上自由的感覺嗎?
何煥覺得仿佛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握住了什麽,但等他回過神,安德裏安的比賽已經結束,他朝為他歡呼的觀衆致謝,歡呼将整座場館變作巨大音響,只轟鳴一個旋律一個聲音。
110.4的高分打出,這聲音就更無孔不入,吉烏斯教練看上去比安德裏安自己還更滿意這個分數,兩個人相視一笑,好像這就是他們預想的效果。
輪到何煥上場時已經是第二組了。安德裏安作為沒有積分的外卡選手只能第一組第一名登場,擁有自主選站資格的世界冠軍何煥則在最後一組收尾才隆重露面。
“你在想什麽?”
上場前,蓋佐覺得何煥今天有些古怪,和尋常賽前近乎漠然的平靜不同,今天的他仿佛沉浸在思緒裏。
“不要想太多,放開比。”
場內已經播報他的名字,蓋佐不能在這時說太多,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完全一個人帶學生參加比賽,站在場邊居然比自己當年做選手時要緊張得多,這不該發生在自己身上,蓋佐也很想像何煥一樣深吸一口氣,然而場合與情況都不允許一個教練表現出超出冷靜一分一毫的情緒,他只能用盡全力壓住內心焦灼,目送何煥朝自己點點頭後,滑上冰面。
這太煎熬了,不如讓他自己去滑,還不用擔驚受怕,明明以何煥的實力水平,任何過分擔心都是多餘,可蓋佐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音樂開始。
強烈節奏沖撞聽覺,千萬次練習後,何煥已經可以幾乎完完全全契合緊密的拍子,滑出第一個跳躍前的壓步,每個動作幾乎都與訓練時別無二致:膝蓋彎曲的幅度、手臂伸展的平衡感、起跳前默數的節拍、起跳一瞬間音樂的旋律——都是如此完美。
完美中充滿疑慮和茫然。
直到飛利浦四周跳完美落冰滑出,何煥才猛地有些遲疑意識到或許問題出在哪裏,這份遲疑讓他有一瞬間的降速,但音樂不會等待他想通,他必須跟上。
除了同一水平線上的選手和教練,幾乎沒人發覺這次的短暫停滞,他滑行速度足夠,輕松彌補掩蓋這一微不足道甚至可能都不算失誤的失誤。
高亢的音樂模拟着暴風雨降臨之夜,狂暴雷電肆虐的震撼。
他結束大半技術動作,但最後的路茲四周跳接後外點冰三周跳的連跳就在音樂最急促前的螺旋上升蓄勢待發當中。
腦海中不斷浮現練習時的情景,他是怎麽一次次無法掌控身體,導致合樂不盡如人意……可是不盡如人意的真的是合樂嗎?
安德裏安的合樂也不夠完美,但他完完全全将音樂想要表達的一切用肢體串聯出成套節目,好像真正快樂的人每個動作每個跳躍都用盡全力……
用盡全力……
何煥像在駕駛狂浪之間沖泳的小船,唯有一柄舵盤是他的依仗,他一直以來握得要多緊就有多緊,手指尖都不敢有半分松弛。但是假如,只是假如,讓船只在風浪裏獲得自由,就像一個街頭藝人随波逐流,走到哪裏就演到哪裏,每次演出都是不顧一切的謀生和敞開自己。
他想到這裏時,已經滑得很快,按照原計劃,他應該開始準備進入的步伐,但何煥沒有,他忽然很想試試看,要是自己全速前進不去配合音樂,會是什麽樣?
“他在幹什麽……”
蓋佐看出何煥改動節目構成,一時怒火上湧,手都握成了拳頭,恨不得現在他就下來狠狠訓斥一頓。
但幾乎馬上,他睜大眼睛,愣住了。
何煥這一跳進入速度太快,快到難以想象,與其說是起跳,不如說是“沖躍”,但他起跳前思考太久,起跳位置靠近邊緣,力度又大,連跳第一跳沒等落冰,整個人就撞向圍擋。
柔軟的保護将他身體完全裹進去,形成巨大的凹陷,驚恐的吸氣聲和人在害怕時自然而然發出的叫聲回蕩。
何煥雙手支撐冰面,踉跄站起,一瞬間失去平衡的搖晃後,他重新起滑,用最快速度追趕着音樂,聯合旋轉後和只剩的半段接續步時間倉促完成,最終,在音樂結束後兩秒才定點站立結束動作。
高風險的編排有時會有這樣的情況,損失整個連跳的得分,只是這種情況很少在何煥身上發生。
他已經很久沒有失誤過,在訓練中成功率也算相當可觀,蓋佐本來因為生氣堵上來的氣勁不知怎麽在音樂結束的瞬間忽然消失。
也可能是自己教學的問題,導致這種不該出現的巨大失誤,大概自己回去也得徹底反思。
他這樣想着,何煥已經低着頭滑至場邊,工作人員打開邊門,蓋佐什麽也沒說,只是默默遞出刀套。
何煥對自己的失誤總是很嚴苛,比賽時沒處理好的瑕疵甚至不需要教練指出,他自己都會主動告知,要是他一整個節目發揮都不盡如人意,那在比完下冰等分時必定是一副不符合年齡的嚴肅表情。
蓋佐這兩年也算了解何煥,雖然在平時訓練刻薄尖銳反而會讓他醞釀鬥志,但明天還有自由滑,眼下不是說狠話的時候。
“沒……”沒關系以及後續他好不容易醞釀出的關切話語卻被打斷。
“我知道了!”何煥按住蓋佐遞給自己刀套的手臂,興奮地牢牢抓住,“我知道問題在哪了!”
何煥反常的亢奮吓人十足,蓋佐這時發自內心希望宋心愉在現場,可能只有她明白這瘋子到底怎麽了。
“先去KC,一會兒再複盤。”
何煥手勁兒居然這樣大,抓得他胳膊生疼。蓋佐又遞刀套外套,又拿水拿紙巾,不知道宋心愉是怎麽忙過來的,等他一路“伺候”何煥到等分席坐下,何煥又激動地再次朝他說道:“我明白了,這次我真的明白了!”
他眼睛裏閃爍着奇異的興奮光亮,與等分席對面屏幕播放的剛才失誤表現相配分外詭異。
“你是不是摔傻了?”蓋佐伸手去摸何煥後腦勺,大家都知道他這裏受過傷,剛才是不是在冰上又磕了一次,舊傷複發,腦漿搖勻了?
打死蓋佐都不相信,眼前這個失誤後嘴角卻瘋狂上揚的人是自己認識且熟悉的那個好學生何煥。
“我沒有,教練,我知道自己要怎麽滑好這個短節目了!”
他說完這話,98.6的分數便出現在屏幕上。
比同場對手低這樣多分數,何煥的好勝心不可能接受,他必然痛定思痛,勢必要把這個牛角尖鑽到底。但這次,他只看了眼自己的分數,略微一愣,繃緊的下颚短暫凝固住幾乎可以說從未出現在這張臉上過的燦爛笑容。
蓋佐捕捉到他短暫的僵硬,可很快,最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何煥的凝滞幾乎只在一瞬間,下一秒,他仿佛頓悟、想通所有固執和不甘的緣起,以一種輕松又釋然的笑意微微低下頭去,輕輕長舒一口氣。這原本可以說得上是個融冰化雪般的淺笑,看比賽的萬千冰迷只怕已然為之傾倒暈眩,但在此時此刻,出現在何煥臉上,蓋佐只覺得脊背發冷。
何煥瘋了,而自己完了。
宋心愉會殺了他,這毫無疑問。
他第一次獨自帶何煥出來比賽,就把孩子逼傻逼瘋到如此境地,自己職業生涯和夢想的第二春怕是就此終結。
“你……真的還好?”
一向豪橫傲慢不可一世的蓋佐不敢相信自己要這樣對何煥小心翼翼發問,他得到的回答是燦爛篤定的笑,和輕快的回答:“很好,我從來沒有感覺這樣好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知道了!!
感謝在2021-10-11 03:35:51~2021-10-13 05:15: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桃子 10瓶;玮玮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