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養了一個外室
歲暮天寒,朔風卷着雪花,拍打在吊搭窗的明瓦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時至三更,京城內阒靜幽深,唯獨吏部尚書的府邸燈火通明。
寧瑤從後罩房來到二進院,身上披着一件天青色的織錦繡帔,手上挑着一盞兔兒燈。
素日裏含笑的芙蓉面,此時有些慘白,連那兩片嬌唇都失了血色。
耳畔傳來父親的怒斥聲,語氣又急又兇。
“說啊,你将那外室藏在哪兒了?”
“唐絮之,你對得起老夫這十年的栽培嗎?對得起阿瑤嗎?”
通過廊下的竹篾燈,寧瑤看清了客堂內的情景。
只見一身藏藍錦袍的唐絮之站在她父親面前,腰杆挺直,不卑不亢。單從背影就能瞧出這人的倔強脾氣。
寧瑤心口發滞,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君,再有一月半就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可就在今日晌午,一樁珠胎暗結的風月事不胫而走,傳遍了大街小巷。
當朝新貴、刑部員外郎唐絮之在婚約期,私養了一名貌美外室。
這無疑是在狠狠拍打寧瑤的臉面,惹得衆人背地裏發笑。
作為簪纓世家的嫡女,未婚夫做出這等醜事,本可以堂皇退婚,也不會損壞清譽,日後還能再尋貴婿,可十幾年的感情,真的說斷就能斷嗎?
再者,寧父膝下無子,只有一對孿生女兒,這些年,真就是把唐絮之當成了半個兒子培養。
這等醜事,是任何一個士族都無法容忍的。
寧瑤握緊素手,心緒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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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陪伴自己走過豆蔻年華的郎君,竟已脂粉纏身,不再潔身自好。
寧瑤靠在朱漆廊柱上,一雙妙目緊緊盯着屋裏的唐絮之,仿若透過淺薄光影,去識別他被蠱惑的那重靈魂。
半晌,客堂內“偃旗息鼓”,寧伯益走出來,沖寧瑤搖了搖頭,帶着侍從離開。
客堂內只剩下年輕的男子,和一盞盞跳動的燭火。
寧瑤深吸一口氣,遣退身後的婢女,挑燈走向門口,卻沒有邁進門檻。
“絮之哥哥。”
女子聲音淨透,洋洋盈耳,似能安撫躁動煩亂的心。即便出了這等子醜事兒,也沒有半分咄咄逼人的架勢。
唐絮之從混沌中緩過來,轉身看向被夜風裹挾的人兒,眉眼淡淡地問:“你都聽說了?”
郎君劍眉星目,輪廓深邃,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可他眉頭間的戾色未褪,給俊朗的外貌添了幾分陰鸷。
顯然,他并不服氣長輩們的說教。
寧瑤喉嚨發澀,好在有墨夜為弊,掩去了眼睛的紅腫,“聽說了。”
那外室是楚缃館的頭牌,一支水袖舞名震京師,引得貴胄纨绔揮金如土。坊間還有笑談,說是能得伶娘青睐一晚,勝讀十年聖賢之書。
伶娘,已然成了貴女們又妒又鄙的存在。即便寧瑤身在閨中不問閑事,也會在閨友的口中得知這名賣藝不賣身的清倌。
談不上對伶娘有多嫉恨,只能說對唐絮之失望吧。若是心如磐石,怎會招惹上旁的女子?
只是,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寧瑤心裏很亂,不知該如何結束這段相識十幾載的感情。或許只是一時踟躇,也或許是真的舍不得、放不開。
那個從狼口中将她拖拽出來的小郎君,再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了。眼前人未變,卻隔了朦胧山海。
正當寧瑤陷入回憶時,唐絮之開了口,聲音醇厚,不疾不徐:“伶娘無依無靠,我想照顧她一段時日,你若容不下她……”
他嘆了聲,稍稍耷拉下雙肩,放下往日占據主導的驕傲,低聲道:“算我求你。”
接納她。
雕花黃檀香幾上的塔香氤氲缭亂,徐徐萦繞在男子周身,叫他看上去更加不真切。
寧瑤眨了眨濕潤的眼,靜靜聽着他對伶娘的維護之言,心壘一點點塌陷,讓她處于骨顫肉驚的境地。
他膝前柿蒂紋的襕衫有些褶皺,想是在鎮國公府久跪的原因。
傍晚那會兒,鎮國公親自帶着他這個庶子前來謝罪,說是随寧家處置。
寧伯益沒有客氣,當即用筋條狠抽了他幾下,可他坦坦蕩蕩,沒有半點養外室的愧疚。
是心裏已經接受了伶娘,想要将她納為妾室吧。也或許是喜歡上了,抓心撓肺的那種喜歡。
那他的小青梅又算什麽?
寧瑤閉閉眼,身上的繡帔雖能禦寒,卻抵禦不了心底的寒意。
“你走吧。”透過淺薄燈火,她望向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男人,淡淡一笑,眼底晶瑩清澈,沒有啼哭,沒有計較。
這樣的她,是唐絮之所熟悉又不熟悉的。
彼時,五六歲的寧瑤活潑跳脫,總是跟在他的身後,迎着晚霞偷偷踩他的背影,嘴裏絮絮叨叨,說什麽“你的步子比我大”“你怎麽不等等我”“絮之哥哥,我走不動了”之類的話,如同不知人間疾苦的富貴花,不懂掩飾情緒。
每每那時,他都會蹲下來,耐心等着她爬上後背,然後背起她,走在夕陽斜照的小徑上,還不忘打趣着訓斥一句:“嬌裏嬌氣,何時改改你的壞脾氣?”
原來,她聽進去了。
此刻的寧瑤,變得溫柔恬靜,如一株搖曳在寒冬中的幽蘭,自有風骨,不被他人左右。
“你......”
拿捏不準她的想法,時辰又太晚,明日還要上朝,唐絮之不想再為私情耽擱。
“你該知道,我是庶子出身,想要得到什麽,必須付出嫡系十倍、百倍的努力。若非年少時救過你,以我卑賤的身份,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在外人眼裏,我是高攀的那個。可時日久了,我也會累,不想再證明自己,想要尋求偏安一隅,放縱消遣。”
他邊走,邊對着寒夜呵笑,優越的高角下颌線凸顯,俊美如斯,“我和伶娘才是一類人,和你不是。她所求不多,幾間屋舍遮風避雨足矣,你……能否擔待些?”
擦肩而過時,寧瑤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檀香,還有一縷淡淡的胭脂味。
寧瑤垂下眼簾,盯着自己發紅的指尖笑了笑,“要是不能呢?”
不遠處,唐絮之頓住步子,默了一瞬,大步離開。
直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寧瑤才卸去僞裝,頹然地回了閨閣。
地龍撩燒的閨閣溫暖如春,婢女蘭兒接過寧瑤手裏的燈籠,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可要沐浴驅寒?”
寧瑤蹬掉筒靴,踩在烘熱的羊絨花毯上,玉足雪白小巧,腳趾圓潤可愛,“不了,下去吧。”
蘭兒福福身子,吹滅了外間的銅燈。
屋內陷入昏暗,很好的渲染了心境。寧瑤坐在貴妃椅上,捧起嵌螺钿攢盒,繼續剝松籽。
可剝着剝着,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還剝什麽剝,這是唐絮之最喜歡的小食,她看着隔應。
原來,不知不覺間,有些人早已背棄了誓言。
昂貴的攢盒砸在地上,應聲碎裂。
閨閣外,寧伯益和妻子阮氏對視一眼,并肩走向木梯。
阮氏攏着裘袖,手握鎏金手爐,雍容貴氣中透着一抹傲勁兒,“老爺有何打算?”
寧伯益背手邁下木梯,“國公府那邊會給咱們一個滿意的答複。至于阿瑤,還要拜托夫人多勸勸。”
阮氏冷哼一聲:“老爺的意思是,還要委屈阿瑤下嫁唐家那庶子?”
聽得妻子對唐絮之的蔑稱,寧伯益捋捋胡子,“畢竟是為夫一手栽培的,也不能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青樓女就斷了這層人脈。夫人要知道,咱們沒有兒子,栽培女婿就是在栽培兒子。”
他有兩個準女婿,一個貴為東宮太子,拿捏不得,另一個就是唐絮之,好拿捏一些。
舊事重提,還在這個節骨眼上,阮氏氣結,越過他氣沖沖地離開。
窗邊,寧瑤推開菱格窗,瞥了一眼爹娘的身影,柳眉微蹙。
父親還真是以大局為重。
其實,她的姻緣還好,未婚夫是自己選的,而孿生姐姐就不同了,生生讓父親綁定給了太子,可姐姐連太子的面都沒有見過,兩人甚至沒有聘書做保,全是皇帝和父親口頭上的“交易”。
“叩叩叩。”
蘭兒推門進來,手裏捧着幾件疊好的妝花緞夾棉襖裙,“小姐,這是鎮國公夫人差人送來的,說是給小姐禦寒的棉衣。”
妝花緞極其名貴,很多是皇家的賜品,街面上很難買到。
緞面觸手絲滑,剪裁精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寧瑤只摸了一下,收回手,冷淡道:“放櫃子裏吧。”
蘭兒不敢多勸,将衣裙放進黃花梨木隔屜中,“鎮國公夫人還說,叫小姐莫要置氣,她會處理好那個妓子的。”
寧瑤聽了心煩,擺擺手讓蘭兒退下,一個人坐在妝臺前對鏡拆下鬟上珠花。
小小的石榴串曜石珠花,比起她妝奁裏的任何一樣首飾都微不足道,可偏偏是唐絮之送給她的第一份伴手禮,已經戴了整整七年。
寧瑤摩挲了一會兒,斂起委屈,走到那扇黃花梨木隔屜前,将珠花放了進去。
這裏面都是鎮國公府送來的東西,她一樣也沒用過,或許可以一并退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