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選擇了伶娘
翌日,雪照琉璃瓦,藤徑爬雕梁,偌大的尚書府,十步一景致。
寧瑤穿着一件逶地裙裝,去往花園的閣樓,倚在欄前眺望門庑方向。
沒一會兒,一抹身影如飛燕般出現在視野裏。
來者是鎮國公府的嫡出三小姐唐咚寶,唐絮之同父異母的妹妹。
垂柳暗花隔扇外,唐咚寶扯了扯裙擺,規規矩矩地叩門:“我進來了!”
寧瑤沒有理睬,倚在欄邊,眼看着唐咚寶探進一個頭。
十六歲的小嬌娘梳着垂挂髻,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露出腮邊的小梨渦,“阿瑤......”
還未講完,小嬌娘靠在隔扇上扁了扁嘴。
這是等着寧瑤去哄呢。
寧瑤嘆口氣,拍拍身側,“怎麽還見外了?”
得了鼓勵,唐咚寶跑過去,二話沒說,緊緊抱住寧瑤,“我早說過了,唐絮之不是個坦蕩的人,既然他有錯在先,咱們退婚便是。”
兩人是手帕之交,從垂髫玩到及笄。
不比鎮國公府的其他人,唐咚寶視寧瑤為姐妹,若是因為一個庶哥就失去寧瑤,唐咚寶會跟唐絮之拼命的。
閨友的懷抱帶着冬日的清冽,惹得寧瑤一哆嗦,“好了,我不會遷怒你的,別表忠心了。”
唐咚寶抱着寧瑤蹭蹭臉,“你有何打算?”
不會就這麽算了吧,那她第一個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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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單手叉腰的閨友,寧瑤欣慰地撇撇嘴,轉身看向滿園的紫葉小檗,眼裏沒什麽情緒。
唐咚寶知道寧瑤還在糾結,畢竟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唐絮之還救過寧瑤的命,想要快刀斬亂麻,也是需要深思熟慮的。
“阿瑤,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恰有一縷晨晖映簾,跳躍在寧瑤卷翹的睫毛上,她微微眯眸,有些慵懶,“說吧。”
潛意識裏,覺得這事兒與唐絮之有關。
唐咚寶單手扶欄,冷着臉道:“我大哥跟楚缃館的老鸨打聽到了伶娘的下落。”
寧瑤心一揪,随即笑道:“我要去清理門戶嗎?”
以正室之名,去立威嗎?
唐咚寶捧起她的臉,用兩根手指掐住她的桃腮,“算我好奇行嗎?咱們趁着我娘殺過去前,先看看那狐貍精長什麽模樣。”
唐咚寶才不信,會有人比寧瑤漂亮。在她看來,寧瑤從小美到大,是很多才子詩詞的靈感所在,怎會輸給區區一個青樓女。
寧瑤被晃的頭暈,架不住唐咚寶的磨人,松口道:“好了好了,去就去,我先去給母親請安。”
尚書府的正房內,寶相花紋的瓷器琳琅滿目,襯托着黑松色的裝潢。
寧瑤進來時,阮氏正捧着曜變盞,與長女寧樂絮叨着唐絮之的不是。一見小女兒,立馬掩口不提:“阿瑤來了。”
寧瑤福福身子,一邊走向母親,一邊看向窩在梳背椅上的孿生姐姐。
近些日子,姐姐看起來有些憔悴呢。
被阮氏握着手,寧瑤坐在羅漢床上,敘起家常,全程不提唐絮之一個字。
寧樂抱着橘貓,打個哈欠,上翹拉長的眼尾帶着幾分妩媚。
與寧瑤的幽蘭氣質不同,寧樂如同刺玫,容貌和氣場極具攻擊性,喜歡上濃妝。
等阮氏出去的工夫,寧樂往妹妹嘴裏塞了一顆饴糖,“甜甜心窩。”
随後将橘貓往妹妹懷裏一塞,“往後我養不了這玩意了,你替我照顧吧。”
自小,寧樂就是甩手掌櫃,活的恣意無拘,全靠寧瑤收拾爛攤。
看着懷裏喵喵叫的橘貓,寧瑤捏下颞颥,睨她一眼,“這貓不是姐姐的寶貝麽,怎麽舍得送我?”
寧樂咬了一口烏梅,覺得不夠味兒,又喝了一口酸梅湯,輕描淡寫道:“不想養了。”
寧瑤點點頭,“我今兒要去一趟城外,夜裏再來取貓吧。”
“有事?”寧樂被酸的眯起眼睛,等聽完寧瑤的解釋,咳了咳道,“讓清越跟着你們去吧,以免捅出簍子。”
清越是寧樂的貼身護衛,自幼跟在寧樂身邊。
話剛落,一襲玄色勁裝的冷面男子走了進來,稍稍躬身,“兩位小姐。”
寧樂目光黏在清越臉上,笑着交代完事情,叮囑道:“見機行事,若那妓子嘴賤,直接割了舌頭。”
身後伺候的婢女們面面相觑,比起和顏悅色的二小姐,大小姐的性子可謂火爆辛辣。
清越點點頭,冷寂的長眸卻是一閃。
像是有所感應,寧樂抿口奶露,暗嘆一聲。
——
不多時,一輛馬車狂奔在枯草叢生的郊野上,留下兩排馬蹄鐵的烙印,很快又被車轍壓過。
稍許,清越拉緊缰繩,迫使馬匹停了下來。
比對輿圖後,清越扭頭對着簾子道:“二小姐,到了。”
寧瑤掀開簾子,瞥了一眼錯落的臺榭,攏起秀眉。
這哪裏是唐絮之口中的幾間屋舍可遮風避雨,這分明是一座碧瓦朱甍的莊園。
這莊園應該不是唐絮之名下的。
莊園沒有守衛,三人進入後,很快尋到了伶娘所在的院落。
不遠處,寧瑤聽見有女子在吟唱,伴着琵琶、古筝的合鳴。
爬滿蔓藤的籬笆牆內,一抹窈窕浮凸的身影扭着腰肢、踩着鼓點,正在與樂師、婢女們朗笑縱歡。
女子穿着煙灰色素裙,赤足而舞,在蕭瑟的冬日裏自成一道風景。
寧瑤按住唐咚寶的肩頭,靜靜看着那女子。
伶娘有雙俏皮的吊梢眼,看起來單純無邪,這便是她身上最吸引唐絮之的地方吧。
被門第嫡庶壓抑久了,想要找一個發洩的宣口,這個宣口只有無拘無束的野莺能夠給予吧。
寧瑤似乎明白了唐絮之為何會敗在眼前女子的石榴裙下。
倏然,身後傳來一聲嚴厲的質問——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寧瑤聞聲回頭,瞧見氣喘籲籲的唐絮之站在幾丈之外。
驀地,籬笆牆內的樂聲消弭,伶娘等人也望了過來。
唐絮之盯着寧瑤,漸漸收緊衣袂下的拳頭。他聽聞嫡母和嫡兄打聽到了伶娘的下落,于是匆匆趕來,想要将伶娘轉移到別處,卻不想遇見了更快一步的寧瑤。
不等寧瑤回答,伶娘踩着摻雪的枯葉跑向唐絮之,被唐絮之掩在身後。
如同獵豹在保護幼崽,男人眼中流露出寧瑤所陌生的戒備目光。
她成了觊觎幼崽的惡豺嗎?
一抹自嘲綻在唇邊,寧瑤撣撣肩頭的雪,忍着鼻尖的酸澀,拉着唐咚寶往回走。
可唐咚寶咽不下這口氣,掙開寧瑤的手,像只征伐的小母雞,走到唐絮之面前:“我們動她了?你這副嚴厲嘴臉給誰看呢?”
往日就被嫡系壓過一頭,唐絮之也沒好臉,壓根不想搭理她。
唐咚寶嗤一聲,“唐絮之,翅膀硬了是不是?可以脫離爹爹和寧尚書的庇護了?”
對于這個兇巴巴的妹妹,唐絮之沒有半分耐心,卻不想失了君子的氣度,“這件事與你無關,讓開。”
唐咚寶指向伶娘,“那與誰有關?與你身後的狐貍精嗎?”
幾乎是咬牙切齒,唐絮之冷聲道:“住口。”
他不想耽擱時辰,若是讓嫡母找來這裏,指不定将伶娘發落到哪裏去。
想到此,他顧不上眼前的三人,拉着伶娘大步離開,無意間,還撞了一下寧瑤的肩頭。
寧瑤趔趄一下穩住身影,看向扭頭皺眉的男人,停下了腳步。
身側響起清越拔刀的聲音:“要扣下他們嗎?”
指尖陷進掌心,寧瑤輕聲道:“算了。”
都不重要了。
竹馬已逝,悲傷與那人無關了。
她微微仰頭看向枝桠交錯的樹冠,淡淡道:“這裏風景不錯,我想一個人走走。”
清越退開,用刀柄攔住跑過來的唐咚寶,“讓二小姐自己冷靜吧。”
很多時候,情緒的消解誰也靠不了,只能靠自己。
——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着。
在穿過一片古木蔥茏的樹林後,寧瑤發現一隅湖泊。冬至已過,可湖面只結了薄薄一層冰,用腳一碰就會碎。
不遠處的湖畔,還飄浮着一只竹筏,中間有些滲水,想是擱置已久。
往湖面上眺望,煙煴霧氣的遠處有一座荒島,上面蒼松翠柏,有悖于衰頹的寒冬。
不知是好奇心作祟,還是追求刺激能麻痹心痛,鬼使神差的,寧瑤提裙踏上竹筏,抓起上面的木漿,小幅度撥弄起湖水。
陳舊的竹筏随波浮動,帶着寧瑤飄向荒島的方向……
荒島上生長着許多罕見的鵝耳枥,還有一簇簇紫藤蘿。
還好是青天白日,不會渲染詭異的氛圍,寧瑤壯着膽子往前走。
撥開參差的灌木叢,她發現一座木屋,院子裏圈養着幾只溜達雞,還有一頭拉磨的毛驢,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什麽人會住在這裏?莊園的主人嗎?
意識到自己冒失了,寧瑤扭頭想要離開,卻忽然聽見“啊”的一聲慘叫。
慘叫聲持續不絕,像是受到了虐待。
寧瑤加快腳步,可為時已晚。木屋的門扇發出“咯吱”一聲,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何人在此?”
醇朗的聲音帶着幾分磁性,髣髴淬了低沉的弦音,似水如歌。
寧瑤舔下幹澀的唇,沒有回頭,溫聲答道:“小女子誤入此地,多有冒犯,還望閣下莫怪。”
“誤入?”
男子顯然不信,但也沒有計較,“勞煩過來幫個忙,人手不夠。”
“......”
等寧瑤轉身時,男子已經走進門檻,只留下一抹修長的雪色背影。
木屋內四四方方,被一張垂簾隔成兩間。
男子交代寧瑤道:“麻煩你把這些殘衣燒掉。”
殘破的圓領袍染了濃重血跡,很容易招來附近的野獸。
他似乎在為傷者處理傷口。
寧瑤了然,走進簾中,低頭抱起衣裳,腳步生風地走到院中,左右尋摸一圈,找到一個火盆,動作麻利地焚燒起來。
待衣衫燃燼,寧瑤叩了叩門。
剛好這時,那傷者披着寝衣走出來,對垂簾內的男子道:“還是殿下手法好,若是換成莊老頭子,非得疼死卑職。”
寧瑤猶記着他剛剛的慘叫,深知這是在溜須拍馬。可他對白衣男子的稱呼……
被稱為“殿下”者,唯有宮裏那幾位貴人。
皇帝有五子七女,除了太子趙修槿,寧瑤對其餘幾人并不陌生。眼下,簾中的男子并非那些人中的一員,那會是十五年未回京師的太子嗎?
适才拾起衣裳時,并未偷瞧對方一眼,但即便是瞧了,也不能确定對方的身份,畢竟她從未見過太子。
寧瑤不知該不該跪安,若是誤會了,豈不鬧了笑話。
纖長的眼睫微微擡起,她看向竹簾後正在擦拭指尖血跡的男子。
有垂簾遮擋,只能瞧見男子骨節分明的一雙手,冷白勻稱,指甲飽滿,如鬼斧神工的藝術品。
看得出,他是個骨相出衆的人。
那傷者注意到寧瑤,調笑一聲:“剛多謝了。不過,你是何人啊,怎會來到這裏?”
寧瑤一愣,老實回答了他的問題。
聽完她的說辭,傷者更為好笑,“來這裏散心,也不怕被熊瞎子叼走?瞧我這傷沒,就是被熊瞎子抓的。”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他附身扯開衣襟,指着滲血的傷口:“瞧見沒,都傷到骨頭了。”
這個人高馬大的傷者屬實不懂男女之別,惹得寧瑤別過頭,羞紅了臉。
“宋宇。”
垂簾後的男子忽然開口,聲如潺泉,悅耳動聽,“回去吧。”
名叫宋宇的男子勾了勾唇,整理好衣襟,隔着簾子躬身作揖,随後越過寧瑤,大喇喇走向灌木叢,看樣子他并不住在這裏。
寧瑤轉回眸子,盯着垂簾,剛想告辭,就聽男子道:“你也回去吧。記住,莫要跟人提起今日之事。”
寧瑤從未聽過這樣一種聲音,明明很溫和,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感,叫人不敢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