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開
夜深人靜,寧伯益癱軟在堂屋的躺椅上,回憶起往昔……
十六年前,寧伯益在禮部任職,那會兒古道熱腸,資助過一個上京趕考的窮舉子。誰知那舉子在貢院作弊,還咬定寧伯益以權謀私,洩露考題。
大理寺從寧府搜到寧伯益貪污的罪證,寧伯益百口莫辯。按照大鄞律法,洩露考題者,其罪當誅。寧伯益被判死刑,秋後問斬。
行刑前日,阮氏挺着肚子跪在聖駕面前,求嘉和帝寬限幾日,想要讓寧伯益看一眼即将出生的孩子。
嘉和帝感念寧氏世代忠良,便允下了。
當一對雙生子的啼哭聲透過轎子傳遍刑場時,寧伯益悲痛欲絕,他告訴阮氏,一定不要為他守寡,要給兩個孩子尋一個好繼父。
可阮氏堅定地告訴他,此生她不會再嫁,會一手帶大兩個孩子。
他知道,阮氏是個好女人,他不想辜負,可惜命運不濟,夫妻即将陰陽相隔。
然而,令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對雙生姊妹的出生,為幹旱三年的京城帶來了一場瓢潑大雨,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寧伯益因此被緩刑,不久後,大理寺查出真相,實乃禮部侍郎的栽贓陷害。
寧伯益洗脫冤屈,官複原職,他最感激的就是他的妻女,即便阮氏再無所出,他也沒有想過納妾......
回憶至此,寧伯益單手捂臉,重重的嘆口氣。
前院,清越被綁在槐樹上,承受着一下下的鞭刑,卻面不改色。
二進院傳出寧樂歇斯底裏的哭聲,阮氏邊勸邊訓,惱恨長女是個闖禍精,竟闖下天大的禍事。給皇室帶綠頭幞,哪還有被諒解的餘地。
如今擺在寧伯益面前的出路有兩條:
寧樂咽氣,死無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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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受罰,家族被抄。
十五年前的孫貴妃就是個例子,與內閣的方大學士私奔,最後孫、方兩個家族千餘人做了二人的陪葬。太子也因放走了孫貴妃唯一的兒子,被嘉和帝鞭打二十餘鞭,流放遼東。
往事在目,寧伯益怎會忘記。
他站起身,頹着肩膀走進稍間,手裏握着摔碎的磁片。
阮氏不是沒腦子的婦人,見他進來,立馬擋在寧樂面前,“老爺要作甚?”
寧伯益顫着手指,“我毀了她的臉,太子一嫌棄,或許就......”
“你瘋了!”阮氏呵斥,女兒毀了面相還怎麽嫁人,嫁人......
寧樂卻笑了,“若爹爹覺得穩妥,那便毀了吧。”
一張肉皮而已,若能免除家族的災禍,也未嘗不可。
寧伯益雙手顫抖,想邁開步子,卻雙腿灌鉛,根本下不去手,最終擲了瓷片,甩袖離開。
“老許!”
管家從前院跑進來,氣喘籲籲來到寧伯益面前,“老爺有何吩咐?”
寧伯益附耳說了幾句,面色陰沉,“能辦好嗎?”
管家冒出冷汗,嗫嚅道:“能、能的。”
仆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麽能叫大小姐哭喊的撕心裂肺,也不知管家為何将清越綁上馬車,他們只知老爺承諾的十兩銀子打了水漂。
清越面無表情地靠在馬車裏,拳頭握得咯咯響,不是掙不開繩索,而是顧念着寧府的恩情,不想做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他七歲與養父走散,被四歲的寧樂撿回府,自此吃穿用度皆在寧府,這份恩情不敢忘。
這時,車外響起管家的聲音:“二、二小姐怎麽來了?”
接着,是寧瑤輕柔的應答:“人交給我吧,您可以回去了。”
“這......”
清越正疑惑着,車帷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
漆黑夜色中,寧瑤手提兔兒燈朝裏照,映亮了清越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這姑娘總是溫溫柔柔,目光平和,哪怕遇見這樣的事,也沒有焦躁不安。清越知道,她又在想辦法為寧樂收拾爛攤子了,從小到大,一如既往。
——
寧瑤回府時,臂彎的包袱沒了去向,身上帶着一股涼氣,連睫毛都挂了冰晶。
借着月色,她來到正房稍間,見寧樂被綁在床上,身邊只有兩個看守的老媽媽。
寧瑤端起寧家嫡女的威儀,淡淡道:“你們出去,我同姐姐說兩句話。”
兩個老媽媽不疑有他,恭敬地退了出去。
寧瑤側眸看了一會兒,從袖管裏掏出小刀子,割斷了綁縛寧樂的繩子,“我已安排清越出城,一會兒便送姐姐與他彙合,你們一路南下,去江南避一陣子吧。”
麻繩松了,寧樂揉揉發疼的腕子,搖了搖頭,“我不走。我若走了,爹爹沒辦法向朝廷交代。”
已經任性過一次了,她不會再任性下去。
寧瑤低眸撫上她平坦的小腹,眼中水光盈盈,“可你懷了孩子,讓他涉險,你舍得嗎?”
寧樂心中鈍痛,覆上寧瑤的手背去撫摸那個小生命,“這是我和清越的孩子。”
是她賭上一切懷上的孩子。
寧瑤扭頭瞥了一眼對面的東稍間,緊緊握住寧樂的手,“我燃了安神香,爹娘這會兒在昏睡。事不宜遲,我現在送你離開。你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寧府這邊的事,會找到解決的法子。”
“如何解決?”寧樂知道妹妹是在安慰她,想讓她帶着希翼離開,而不是濃濃的負罪感。
寧瑤扶起寧樂,似笑似嘆:“事在人為,你就別管了。”
兩人來到後巷,早有馬車等在那裏。寧瑤扶着寧樂上車,自己坐在車轅上,忍受着刺骨寒風甩出馬鞭。
可馬車還未駛出巷子口,就被一名美婦人攔下了。
姐妹倆俱是一驚。
阮氏凝着挑簾的寧樂,眼底通紅,帶着責備,卻沒有喊人過來,而是坐上了另一邊的車轅,指了指南城門的方向,“駕車。”
寧樂哽咽,知道母親默許了她的離開。
馬車駛出城門時,雉堞城牆漸漸遠去,富貴繁華淡出視線,古松修竹似在與他們作別。
寧樂跪在阮氏面前,“女兒不孝,無法侍奉在爹娘左右,還望爹娘吉星高照、福壽安康。”
阮氏背過身,遞出一張信函,“這是你爹讓我轉交給你的,路上再看吧。從今以後,寧府再無你這個女兒,風雨路上,好自為之。”
寧樂悲戚,顫着手接過那封信。
回程的途中,母女倆并肩走在弦月下。寧瑤挽着阮氏的手臂,疑惑問道:“阿娘和爹爹怎麽沒有昏迷?”
阮氏瞪她一眼,“就你注意多,發生這麽大的事,我們能睡得安穩嗎?你黑燈瞎火進來點香,差點氣歪你爹的胡子。”
“可爹爹沒有阻止我呀。”
阮氏嘆道:“你又不是不知,你爹刀子嘴豆腐心,哪一次真的跟你們姐妹倆較真兒了? ”
寧瑤笑笑,五分溫情五分悲。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①,誰也不想存有遺憾。可姐姐飛蛾撲火,走上一條沒有退路的窄路,是需要承擔後果的。今後的路艱難困苦,除了清越,再也沒有人為她收拾爛攤子了。
回到府前,素手推開大門,寧瑤吓了一跳,不知父親為何跪在庭院中。
“爹爹!”寧瑤跑過去,想要扶起寧伯益,可寧伯益怎麽也不起來。
寧伯益挪動膝蓋,跪在她面前,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寧氏世代勳貴,忠義無雙,為父不想讓其毀在我的手上。身為寧氏宗長,在此懇求阿瑤以大局為重,保寧氏百餘口人性命,代替寧樂嫁入東宮!”
不是沒有想過讓寧瑤和寧樂交換身份,這樣還能留寧樂在身邊,可時日久了,總會叫熟稔的人發現蹊跷,風險翻倍。
對于父親的請求,寧瑤沒有太過詫異,在決定放走寧樂和清越時,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
她扶起悲痛的父親,摸了摸他眼角的細紋,淡淡笑開:“女兒領命。”
自此,京城再無寧瑤。
遠離京城的馬車上,寧樂攤開寧伯益的親筆信,淚流滿面。
“頃接大示,見字如晤。此去經年,面晤甚少,望吾兒一路繁花,不遇荊棘。為父三十有九,即入不惑,卻利欲熏心,逼吾兒跳入火海。為父深思一夜,慚愧不已,望吾兒念及舊情,莫要憎恨。汝此番離家,需隐姓埋名,再不入京。山水相逢日,全當陌路,方可安然。宮闕似海,自有阿瑤替汝嫁之,從此改名換面,做汝之影,此生皆不可破。望汝思及家妹之好,來日莫要相負。言盡于此,願吾兒福祿宜之、順遂平安。紙短情長,誠祈珍重。”
——
次日傍晚,唐咚寶哭着回到鎮國公府,“嗚嗚嗚……”
見狀,鎮國公夫人疑惑問道:“這是怎麽了?”
唐咚寶環抱廊柱,泣不成聲:“阿瑤病了,被寧伯伯送走了,說是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了,嗚嗚嗚......她怎麽離開都不跟我打聲招呼......”
她們可是手帕交,手帕交!
這話剛好讓散值回府的唐絮之聽見。
男人面色徒然一變,更加篤定心中的猜測:寧瑤每日以淚洗面,郁結成疾。
他扳過唐咚寶的肩膀,有些焦急地問道:“寧瑤被送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