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跟在他身邊,就像一只膩着主人的貓,綿軟無害。

眼瞅着自幼時機緣巧合立志要成為偃師起,便一直出現在娘親和典籍中的掌握着遠超凡人的偃甲技藝的傳說中的大師,自己離家出走、不、外出逐夢的對象近在眼前,還那麽親切關心地跟自己說話,樂無異激動地壓根就沒聽清謝衣究竟說了些什麽,只想再多聽聽他說話,又想再多跟他說說話,以至于接話的聲音都有些抖。

“謝爺爺、不,謝伯伯,不驚不驚,我們沒事——不是,我是說,我終于找到你了謝伯伯,你不知道我有多……也不對,我是想說,謝伯伯,這只偃甲蠍是您做的,好厲害!我能仔細看看嗎?呃——又錯了,那個,謝伯伯,我從小就學偃術,我娘常說起您,我家還有您留下的偃甲……那個,我好不容易找到您了,能不能請您看看我的偃甲?……啊,還是不對!可惡!!”

樂無異說的語無倫次,混亂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本已做好了要踏遍神州才能尋到自己心目中的男神的準備,如今這驚喜來得太過突然,他一時倒是有些無所适從,本能地想要讓自己表現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以讨自己從小崇拜的對象的歡心。

可越是這樣,他便越是顯得慌亂,只把自己急得抓耳撓腮,滿臉通紅,羞惱又有些怯怯地小心翼翼用眼角餘光去瞥站在一旁的謝衣。

好歹也同行了一段時間,也算是同過甘共過苦,以往聞人羽和夏夷則倒也不是沒見過樂無異這位富家少爺不靠譜的地方,可總得來說他還是一名值得信賴的可靠同伴,性格也是開朗大方,很好相處。

可是現在這副情窦初開的小姑娘見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太過害羞以至于手足無措的場景該怎麽說呢……快要被樂無異蠢哭了的兩人再不忍直視,憤憤別開臉,一個以手抵唇輕咳掩飾,一個斂眉掩目裝沒看見。

謝衣倒是覺得樂無異這副模樣挺有趣,他畢竟已是年長,對樂無異這樣的少年天生就有一種長者的包容,何況樂無異這活潑歡騰的性子,實在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謝衣……

“莫急莫急,慢慢說來。”

他溫和地微笑起來,笑容比之之前,多了幾分不易覺察的親近。

“你們緣何來到此地,又是為何要尋找謝某,找到了我又是要做些什麽,小公子可慢慢說來,謝某洗耳恭聽。”

“謝、謝伯伯……”

樂無異的表情,已經出離了崇拜,義無反顧地投身入聞人羽和夏夷則無法捉摸的玄妙境界。

“……”

——你再颠三倒四,不如我先說。

聞人羽張了張嘴,以在百草谷行軍時候鍛煉出來的超強自制力将這句話咽了回去。她此次離開百草谷,是為了尋找失去蹤跡的師父的下落,而唯一的線索就是師父失蹤之時留下的一個謝衣所造的偃甲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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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她追尋着偃師謝衣的蹤跡,孤身一人走過許多地方。可惜謝衣雖然名氣極大,卻畢竟已是百年前的人,聞人羽找到的線索,也都因年代久遠而不再具有參考的價值,即便心性堅韌如她,也随着時間的推移而無可抑制地心生絕望,不止一次地懷疑謝衣是否早已不在人世。直到不久前在長安偶遇了樂無異,誤打誤撞地和他一起登上了謝衣所造的偃甲船,從竹筍包子號的船員口中得知了謝衣的信息。

這是聞人羽離開百草谷之後第一次得到那麽确切的信息。

之後在江陵,沉默寡言身份神秘的夏夷則因為些許是由也加入他們,一同去尋找謝衣。他們在江陵北郊的紀山找到了謝衣二十年前的居所,從謝衣留給竹筍包子號船員的信裏得知了謝衣的行蹤,雖然已是二十年前的行蹤,可三人仍是抱着一試的心态來到朗德,如今,終于如願以償。

聞人羽有很多話想要問謝衣,有關于偃甲蛋,有關于雩風,有關于她的師父。

可現在,她尚有一件事沒有做。

目光落在他們身後已無聲息的孩子身上,神情較之一般女子要堅毅許多的聞人羽眸中露出了些許脆弱的悔意和痛色。反手将長槍負在身後,聞人羽收回目光,對謝衣抱拳一禮。

她實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子,頭發烏黑發亮,眼睛又大又圓,鼻梁高挺,嘴唇紅潤,經過鍛煉後的身形越發勻稱,手長腳長,貼身的軟甲勾勒出柔韌纖細的腰線,眉宇間因長年遠征而帶着凜凜英氣,舉手投足間皆是豪爽大氣。

“之前多謝謝衣前輩出手相助,我是聞人羽,這位是夏夷則,他是樂無異。我三人确是一路追尋前輩蹤跡而來,有許多話想要對前輩說,也有些問題想要問前輩。可……巴葉是因我們而死,我想先送他回家。”

聞人羽的聲音低了下去,隐忍的悲傷穿破了她一貫的堅強和冷靜,鋪陳在謝衣三人耳邊。

夏夷則的面上也浮起了些許傷痛,他微微皺起眉,那些軟弱的情緒很快就消失不見,只能依稀從他墨色一般的眼眸中窺得點滴殘留。

“在下與你一同,若非在下先前考慮不周,巴葉也不會……”

他走過去,将巴葉從血泊中抱起,瘦小的孩子軟軟地垂着頭,身體還未有僵硬,卻已通體冰涼,唯獨沾染在手掌上的血仍有餘溫,粘膩腥甜地如有生命般死死貼附在皮膚上。

夏夷則眸中的痛色終于清晰了些,之前一直沉浸在見到謝衣的巨大喜悅中的樂無異也回過神,被拉回了這冰冷的現實。

“巴葉……”

樂無異低低地喚了一聲,有些不安又有些無措地抓了抓後腦,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頭就去看謝衣。

他的眼神帶着些莫名的倉惶,謝衣知道,那是一直以來被保護得很好的孩子突然間背負上了另一人的性命的茫然和恐慌,也是突然實現了夢寐以求的願望卻又因為無法拒絕的現實面臨選擇的兩難和擔憂。這樣的神情依稀有種熟悉的模糊感,謝衣什麽都沒有說,連面上溫和的淺笑都隐沒下去,只是略略颔首。

樂無異似乎從這簡單的回應裏汲取了無窮的力量,他回過頭,目光又恢複了之前的堅定。伸出手攤開在身前,他點了點頭,滿臉的鄭重。

“我也和你們一起去……我也是最後見他的人,應該送他一程。”

目送他三人遠去,直至沒入那層疊的屋脊間再看不見,謝衣方才收回視線。

之前垂握在身側的右手在面前攤開,掌心靜靜躺着的魔契石仍散發着淡淡的紫色幽光,附着的魔氣淺薄到不仔細分辨便覺察不出。

面具下的長眉緊緊皺起,唇角繃起冷硬的弧度,謝衣收手成拳,力道大得幾要将魔契石生生捏碎,卻又在棱角沒入掌肉時生出的痛感間回過神,松了力道。夕陽已是落山,空中已出明月,謝衣仰起頭看着那輪月中模模糊糊的暗色輪廓出神,目光晦澀難言。

作者有話要說:

☆、相邀同回

樂無異三人回來的時候,神色并未見輕松幾分,反倒是比之前還平添了幾分郁郁,看起來一個個都滿懷心思的模樣。

謝衣搖了搖頭,死生一事無論何時,都無法輕忽,即便是見慣了生死的天罡,也會在生命逝去之時折下傲然的身姿。而樂無異他們,又畢竟,太過年輕。

“謝伯伯,我們回來了。”

樂無異走到謝衣面前,說話的聲音顯得沒什麽精神,與之前那副生機勃勃的活潑模樣幾乎迥異,整個人看起來都無精打采地蔫了下去。

謝衣心中微動,這幅模樣似乎撥動了他記憶深處的某個畫面,翻湧而來的熟悉感中,無可避免地挾帶着對面前少年的好感。他微笑了下,神情柔軟而又帶着說不出的溫和親近,伸出手摸了摸樂無異的頭頂,動作自然無比。

“好孩子,難為你們了。”

“……”

這只是再短暫不過的觸碰,帶着長者的安慰和包容,樂無異自诩常年在老爹和老娘的教育下已成長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卻在此刻無可抑制地覺出些許孩童一般的委屈來。

他垂下眼簾,企圖用自個兒作為男人來說有些太長太密了的睫毛遮住微微泛紅的眼眶,嘴唇輕輕抿起,但巴葉小小的滿是血跡的冰冷身體無時無刻不在他眼前浮現,以至于原本只是抿緊的嘴唇終是緊緊咬住,牙齒用力擠壓出咯吱的聲響。

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些。

“……是我的錯,是我太弱小了。這樣的事情,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無異,你別這麽說。”

聞人羽伸出手,因為生命逝去的悲痛已經在眼底深藏。

她長于百草谷,作為天罡,已見慣了生死,即便無論在看過多少次,都仍會為了生命在眼前緩緩逝去的感覺而無力、悲痛,卻也早已做好了有朝一日命殒沙場馬革裹屍的準備。

“若是你将巴葉的死攬到自己身上的話,那我的責任更大。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了,可現在……身為天罡,我無法保護同伴的安危,身為弟子,我連師父的行蹤都……”

聞人羽的聲音低了下去,雩風的話仍是在她耳中回蕩,那種随着時間流逝、在渺茫的尋找中漸漸攀升的不安感,幾要将這位素來堅韌的姑娘吞沒。

樂無異敏銳地察覺到聞人羽情緒的變動,他抓了抓腦袋,露出了如同以往一般的笑容,豪氣萬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聞人,你別擔心,我們不是已經找到謝伯伯了嗎,你都已經那麽厲害了,你師父肯定比你還要厲害,一定沒事的!”

樂無異點點頭,眼珠子一轉,又賊兮兮地小聲嘀咕了句。

“不過……聞人你可是女孩子啊,怎麽比我還有男子氣概……”

“女孩子怎麽了,女孩子就——诶?”

本能地杠回去的聞人羽回過味兒,有些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謝衣看得有趣,卻也沒有錯過這三位少年人眉目間的隐隐疲色。金烏墜地,月色如水,他依稀記得往年這個時候總會收到寨民的邀請,想來若是沒有這從天而降的禍事,今夜,應也是一個載歌載舞熱鬧非常的夜晚。

往昔與現今的對比太過鮮明,謝衣便也不再去想,免得徒增感傷。

右手自下而上在空中緩緩劃過一個弧度,輕輕壓在心口,謝衣略略彎腰一禮,開口打斷了樂無異與聞人羽頗有情調的鬥嘴。

“三位先前與雩風一戰已是竭力,如今天色已晚,不妨先移步寒舍,一夜安睡後,再做他議。”

謝衣直起身,目光正是撞上了樂無異那聽見他說話就立馬看過來的眼睛,比常人淺淡些許的琥珀色眼眸像是會說話一般,透着生怕被丢下的可憐兮兮味道。

那種又好笑又無可奈何的感覺再次自心底浮起,謝衣恍惚見到了百多年前的自己。還是個少年,性格跳脫卻也狡猾地早早掌握了任性的尺度,恰到好處的适可而止總讓人無法讨厭,久而久之,便會被那樣仿佛永無止境的溫暖和永不停息的熱情所感染,喜歡上他三不五時的古怪主意和無時無刻的關注陪伴,那些他口中手中輕描淡寫的話語和行動,在漫長的時間裏,于細微處偎貼了心中的茫然與無措。

……這樣的想法未免有些過于自戀,即便是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随着年紀漸長而染上了追憶往昔的老年人的一貫毛病的謝衣,也沒法再繼續回憶下去。

他回過神,木質面具很好地遮掩了這個短暫的過程。

“斷魂草被毀,流月城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謝某居于朗德左近,雖不敢說絕無被發現的可能,卻也足以護得數日周全。”

樂無異那種被抛棄的眼神越發幽怨了。

謝衣失笑,難得地升起了些逗弄的念頭,語氣便也從之前的沉穩冷靜,染上了些促狹的輕快。

“三位既為尋謝某遠道而來,合該好生招待。可惜謝某陋居久未待客,食宿皆盡寒酸,只怕難令樂公子賓至如歸啊。”

“不會、怎麽會!”

樂無異果如謝衣所料,一逗便上了鈎。他根本連想都沒去想謝衣話裏的意思,就已經忙不疊地表衷心去了。

“要是連謝伯伯您的住處都是寒酸,那我從小住的豈不是猴子窩了——呃,不對,不能這麽說,這要是被娘親知道了,絕對會被吊起來撓腳心的……”

樂無異尴尬地抓了抓腦袋,那點兒痛苦的回憶幾乎一眨眼就被抛到腦後,只睜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謝衣看。

“謝伯伯,我去過您在紀山的居處,哪裏是簡陋啊,簡直就是精妙絕倫、巧奪天工、匠心獨運,還有那個什麽——鬼斧神工!”

“多謝謝前輩收留。天罡行軍之時幕天席地是為常事,我無所謂的。無異他,只要有偃甲就夠了。”

“太華山寒苦,在下亦是無妨。”

“……”

樂無異默默地扭頭看了下煞有其事的聞人羽和一本正經的夏夷則,又默默地轉回來,瞅了瞅瞬間也跟着沉默了下去的謝衣,居然從那被木制面具遮了大半的臉上讀出了些許郁悶的情緒。

登時那名為“謝衣控”的情懷就在樂無異的心中覺醒,洶湧澎湃。

“喂,你們幹嘛那麽認真啊,謝伯伯是在跟我們開玩笑的好嗎……”

“在下也是。”

夏夷則頓了頓,面無表情地開口。

“啊?‘也是’什麽?”

“……在下也是,說笑。”

“……”

“難得我們配合樂公子你說笑一次,怎麽平日裏能說會道的樂公子這回卻,嗯,如此驽鈍?”

“聞、聞人!?你居然也笑話我啊!”

謝衣笑出了聲,他笑起來的聲音和平日說話的聲音并不太一樣,沒有那種不疾不徐的沉穩和平靜,低低的,好聽到像是有人拿着什麽在耳邊勾來勾去,泛着酥酥的癢意。

“謝伯伯……”

正跟聞人羽張牙舞爪的樂無異一聽到謝衣的聲音就乖巧下來,臉頰微紅地擡眼去看他。

謝衣略略颔首,轉身踏上了臺階。

“走吧。”

“走,現在就走——謝伯伯說了算!”

樂無異立馬跟随,整個人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興奮的狀态。

靜水湖居位于朗德寨北面的靜水湖中的小島上,往日裏都被謝衣設置的幻術結界所遮蔽,傳送術在此處也是失去效用。

謝衣早已不記得自己為何每至一處,都如臨大敵般布下層層防範,起初偶爾還會心生疑惑,而随着時間流逝,便是連這點好奇,幾也要消失殆盡。

這并不正常,百年的時光,謝衣仍能感受到自己對偃術的熱愛,盡管他專研的偃甲已經從武器變成了更為平和的也更為實用的助力。百年的時光,也并未磨滅謝衣對生命的敬意,對這每時每刻都有生命誕生和逝去的廣博天地的喜愛。

卻獨獨磨滅了他曾經擁有的似乎永不消逝的好奇。

一只小黃雞從樂無異的偃甲袋裏蹦了出來,在樂無異腦袋上蹦跶了好幾下後,搖身一變成了一條大魚。

因為一些吃的就被這只雞從竹筍包子號一路賴到這裏,見識過黃雞變大鳥的樂無異再一次被自顧自認主的饞雞驚呆了。以至于坐着它到達小島後都遲遲沒有緩過神,頂着力竭後從大魚變回小黃雞的饞雞一路走到主廳坐下。

“謝大師,在下有一事想請問大師。”

夏夷則才剛剛在謝衣示意下坐了下去,便又站起身對着謝衣一禮,難得顯出幾分急迫來。

謝衣仍是溫和地笑着,他似乎總是這樣從容不迫,沉穩與冷靜已經銘刻進了他的骨血,沒有什麽事能令他大驚失色。而這份沉靜又确實具有感染力,能夠讓看着他和他說話的人,也一并沾染上那份不疾不徐的氣度,再難的問題也都能夠迎刃而解。

他沒有接下夏夷則的話,只是擡了擡手,對他做出一個往下壓的動作。

“謝某看得出,先前與雩風一戰對三位消耗頗大,而你二人所問之事與己又皆事關重大,若得了答案,無外乎得而欲走,失而欲離,難得安歇。謝某以為,若有疑問,也不急在一夜,三位不妨先歇下,調養生息,待得明日再問不遲,左右謝某便在此處,不會一夜間消失不見。”

他站起身,面色仍是溫和,卻帶着些許不容拒絕的意味。

“屆時,諸位有何疑問,謝某定當知無不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衣,我男神!!!!

☆、初七你好

月至中天,謝衣卻毫無睡意。

在去朗德寨之前繪制的偃甲圖譜攤開在桌上,謝衣執筆靜立片刻,終是将汲飽了墨汁的毛筆擱下,起身走到書架前。

彎下腰,依循着并不清晰的記憶在書架最底層摸索了好一會兒,謝衣總算從成堆的偃甲圖譜裏翻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偃甲盒。盒子上紋刻了細密的花紋,和他一貫的手法并不相同,勾勒出的兔子小豬小狗之類的動物的線條,顯出些笨拙的童趣來。

花紋凹下的槽裏,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這是……”

翻找出這麽個偃甲的謝衣,自己也愣了下。

指尖順着偃甲盒上的花紋緩緩移動,描摹着那頗為寫意的線條,謝衣的眼底浮起了淡淡的迷茫,在百年時光裏幾乎已經将那股年少的銳氣和好奇消磨殆盡,以至于在看到這偃甲盒時心中湧起的情緒強烈得有些陌生。

“這确實是我親手所制,可為何……我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謝衣在椅子上坐下,手指靈巧地在偃甲盒那渾然一體的紋路上活動着。似乎從這樣的動作中獲得了莫名的愉悅,謝衣用左手支着下颚,只留右手繼續動作,他微微側着頭打量了在自己的手下漸漸變化的紋路,唇角噙着極淺的笑容。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竟是支着下颚,阖上眼簾睡了過去。

【醒醒,醒醒,太陽曬屁、股了~】

輕快的語調在耳邊響起,他睜開眼,只見年少時候的自己近在咫尺。彎下腰湊過來的少年笑容燦爛,眼中還帶着些和和他那副純良俊朗模樣極其不符的狡黠意味。

【诶,這就醒了啊。真沒意思,你要是再多睡一會兒就好了。】

少年笑眯眯地說,十分自然地伸過手掐了一把,那動作實在太過流暢,以至于被這不同以往的夢境迷惑的謝衣,在完全沒有防備到的情況下,被生生捏着臉頰往外扯了扯。

謝衣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也不知道年少時候的自己是否能夠看到如今的自己露出的表情——這畢竟,只是個夢境。

就像是驗證謝衣的想法一般,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從不停留一路向前的時間似乎被神奇的夢境打了一個節,相互交錯。

少年眼底的笑意絢爛的幾乎要遮沒廊外的日光,原本掐着臉頰的力道松了下來,誘、哄一般的摸了摸謝衣的臉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少年放下手,整了整身上的祭司服,如同春風裏早早萌發的柳葉一樣的青綠,如同冬季裏覆滿山巅的白雪,如同孕育出無盡生命的褐色土地。

他穿着這在流月城中僅能得見的顏色,卻在謝衣的眼中綻放了人界百年間所能見的極致絢麗。

【走吧。今日是神農誕辰,一月一度的慶典,可熱鬧了。順帶一提,這一次和以往可都不一樣,這一次啊~哈~我不告訴你,總得留點懸念讓你自己去想才好。】

少年這麽說,尾音微微揚起,音符雀躍地在唇齒間跳動,最後落在謝衣的耳中,借由聲音的質感,清晰的描畫出少年飛揚的唇角和閃閃發亮的眼睛。他背對着謝衣,伸手握着謝衣的手,牽着他往前走。

那是一種有些微妙的牽法,親密的,呵護的。

啊……

原來是那個時候嗎。

手掌上傳來的溫暖,讓謝衣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眼睫如同承受着什麽難言的悲痛般輕輕顫抖着,他無暇去思考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緊握雙手的感覺為何如此真實,又那麽令人懷念,只是順從着少年的力道向外走去。

陽光穿透矩木茂密的、幾乎遮蔽了整個流月城上空的枝桠,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飽經歲月的謝衣任由年少時的自己牽引,披着日光,穿過陰影,走向記憶中熟悉的場景。

……

【神農、誕辰……?】

容貌與少年極其相似,卻又成熟了許多,眉眼間帶着少年憧憬卻又知曉無法擁有的沉靜和平和。

就容貌而言比少年年長了許多的青年,實際不過是數月前方才誕生的奇跡。他那麽幼小,以至于少年每每忍不住忘卻他被偃術大成的自己親手賦予的各種美好品德和絕佳天賦,情不自禁地對他關懷備至小心呵護。

這并非出于責任,而是更深刻一些的,自複雜情感中萌發的嫩芽。

【是啊。說起來,之前幾次我都沒帶你出來,雖然師尊說了你暫時不宜出現在族人面前,但是我總還是想讓你看看。】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悶頭牽着青年往前走,耳朵尖浮起些微微的紅。

【想讓你看看我生長的地方。】

少年沒有帶着青年走鱗次栉比的房屋前的道路,熟門熟路地在街道中拐了幾次,不知怎麽就走上了屋頂,沿着一條垂下的樹枝形成的狹窄木道一直向上。

耳邊已經可以聽見熙攘的聲響,先只是如同種子在地底默默成長靜靜等待的悄然,而後就像是積蓄已久的力量伴随着一滴雨露的墜下,迫不及待地欣喜若狂地破土而出。

而當這原本嘈雜無章的嗡嗡聲,在少年牽引着青年繞過一從茂密的枝桠,站到矩木粗、大的分枝上,以俯瞰的角度将流月城廣場上盛大的慶典盡收眼底的時候,最初單調的聲音便一下子開了花,變得美妙而又富有變化起來。

方整的大塊石板、細碎的小塊青磚鋪成的廣場,從高處俯瞰,形成了一個奇妙的向心螺旋的圖案,正中燃燒着一叢篝火。

個子小小的小姑娘抱着一個古裏古怪的兔子玩偶,穿着和她的兔子玩偶一樣奇怪的衣服,認真地跳着她那笨拙的舞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圈圈地圍在她身前不遠,時不時因為小姑娘一個蹦跳的動作而爆發出一陣轟鳴。

每個人都在笑着,善意的熱情的。

青年從沒有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往日那溫和、或者可以說是死水一般平靜的神色終于有了些變化,如同被感染一般,眼底浮起了淺淺的暖意,唇角也微微彎起,露出了一個笑容。

一直關注着他的少年微笑着,連底下的慶典也不去看了,只略略側了身,雙手環胸專注地盯視着青年的模樣。

【哎——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我笑起來這麽好看。】

【恩?】

被少年的話語喚回了注意,難得的笑容從青年的面上消失不見,少年伸手掩住了唇角,眼底浮現出些許懊惱。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擡手指向下面熱鬧的場面。

【熱鬧嗎?】

他問。

沒有等青年回答,便又抛出了另一個問題。

【喜歡不?】

得到了青年略略颔首的回應,少年笑了笑,話題卻忽然拐向了沉重的方向。

【烈山部說是天眷之族,自上古時便存在于世,受神農大神庇佑,得以依附矩木借五色石神力懸于空中,遠離人世濁氣,可惜我記事以來,族人便已常年飽受惡疾之苦,再多的祈禱再多的請求,神農大神也從未回應過。所以有時我會想,所謂的神佑究竟是什麽,直至拜入師尊門下,我才明白,事在人為。】

他似是有感而發,可面上的沉痛與堅毅又似是水中花鏡中月,在青年将目光專注看去,溫潤沉靜的面容上還有些迷茫,卻也似有所覺般皺了眉的時候,便已消失不見。

【好了,露出這幅表情做什麽。我費這麽大力氣帶你出來看慶典,可不是為了看你和師尊一樣苦着臉的。哎,為了不枉我之前花了那麽大力氣哄小曦在慶典上跳兔子舞,你倒是多看看啊。】

少年已是兀自樂呵了起來,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青年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終于将目光移開,重又投注下去,專注地凝視着還在廣場上一本正經地一蹦一跳的小姑娘。

幾乎是在他移開視線的瞬間,少年便追着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哈哈,快看快看,師尊的表情——實在是太有紀念意義了~啧啧,果然,我還是應該做一個留影的偃甲,想來要是能把師尊現在的表情記錄下來再放給他看,一定很有趣。】

随手胡亂給青年指着方向,這樣說着的時候,少年的目光一直留在青年的身上,明明是幾乎一樣的面容,明明應該就像是看着長大後的自己,可是同樣的容貌,只因為那個奇跡的存在,便是截然不同。

胸腔裏的血液鼓動着,一下又一下,堅定而又有力。

少年伸出手,再一次握住了青年垂在身側的手,

——再笑一次。

——再多笑一些。

——我……

初七睜開眼睛,重回到屬于他的冰冷的黑暗的房間。

在一片黑暗中,有聲音響起。

他說。

“初七。”

初七眼眸中的柔軟觸動幾乎是立刻便消失不見。

他在夢境中,幾乎感同身受地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類,變成那個少年,可如今夢醒後,他仍是那柄冷冰冰的無堅不摧的利刃。

垂下頭,初七單膝跪在沈夜的面前,右手貼在心口。

“主人,屬下在。”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歌焰姑娘的地雷,=3=

抹汗,清明祭祖去了,話說清明回家真是項大工程 啊……要不要那麽堵的說,托下巴

清明回家祭祖或者出去玩的妹子們要注意路上安全啊,車太多了抹汗

以及最近比較忙,更新不太穩定,妹子們可以先收藏着,不要抛棄我啊嘤嘤嘤,當然,評論就是動力,有評論,杯子我摔碎了也要把自己黏好再來更新!

PS:據說前段時間JJ大抽,這一定是為什麽這文點擊這麽少評論這麽少的原因,對不對對不對!?狡辯臉——

☆、靜水湖居(捉蟲)

“初七,你可記得自己已随侍了本座多久?”

空蕩的石室內,從屋頂垂下了長長的披帛,描畫着上古時玄妙的圖案一般的文字。

一張寬大的石椅立在房間中間偏後的正位,閉眸小憩的男子坐在椅上,點綴了許多繁瑣飾物的外袍較之流月城中的其他人要華麗的多。

雖是在于跪在面前的初七說話,沈夜卻并沒有看着他,在末端分為兩支的眉毛顯得有些怪異,可在他的臉上,卻又古怪地有種本應如此的渾然天成,披散在身後的黑發末梢微微卷起,顯出些與那過于冷毅的神色相悖的柔軟來。

“回禀主人,已有百年。”

“是嗎……已有百年。”

沈夜重複了一遍初七的回答,他的聲音帶着些許生硬的金屬的質感,語調極慢,似乎一字一句都咬的很清楚分得很清晰,落在耳中低沉沉地響。

手指在椅靠上敲了敲,他睜開眼,目光只在初七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是越過他不知看向了何處。

“你可曾想過,為何這百年間,本座從不讓你現身于人前。”

“初七是主人手中的劍,而一柄劍,是不需要思考的。”

初七不需要思考,已是本能地回答。

隐藏在粗糙的木質面具下的,是一雙波瀾不驚的死水一般的眼眸。

“不錯。”

沈夜的面上浮現出了薄薄的笑意,目光終是落在了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身上。

他打量着他,仿佛從裏到外地審度着這位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利刃。沉吟片刻,方才繼續開口說。

“舉凡無雙利器,與其把示于人,不如納之于袖,如此方能一擊制勝。初七,你即刻前往下界朗德寨,暗中盯着謝衣。記住,你是本座親手調、教出的一把利劍,可不要,讓本座失望。”

“……謝衣?”

似乎觸動了什麽,那些在醒來的時候被冰冷的現實淹沒的夢境在腦海中重又浮起,遠遠地顯出些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模樣,很快便又沉了下去。

可這一起一伏間漾開的波紋,于初七而言已是難得的情緒波動。他從先前那種全然臣服的姿态裏拔、出身,微微仰起頭看向沈夜,語調中帶出些許疑惑來。

“怎麽?”

沈夜愣了愣,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麽,眼裏不那麽明顯地掠過一絲滿懷惡意的愉悅。

“喔,是本座的不是。這百年間,你所見所聽之人唯有本座,想來并不知曉謝衣是誰。”

“……”

初七沒有回答,他的沉默帶着一貫的順服,那種理所當然的漠然,讓沈夜眼眸中惡意的愉悅越發清晰。

搭在椅靠上的左手平伸出,不知何時出現在掌心的偃甲鳥扇了扇翅膀,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在兩人之間投射出一人的身影。

“這是瞳從那幾名流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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