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弟子記憶中提取的影像。”
沈夜的聲音有些冷,語調卻比平時的高高在上柔和了許多,他凝視着影像中溫柔淺笑的青年,神色竟是無法抑制地帶上了淡淡的懷念。
“——我對他曾有莫大的期許。可這許多年後,便只剩下失望、厭憎和不甘。”
沈夜這麽說着。
與此同時,影像中的青年溫和地笑了,從容不迫地轉身,而後慢慢走遠。
初七仰着頭,目光透過木制的面具,不是通過夢境那樣暧昧不清卻又毫無建樹的方式,而是在冰冷的現實中真真切切地光明正大地凝視着那人的模樣。
沈夜的聲音在他的耳中突然遠去。
沈夜站起身,右手仍扶在椅靠上,垂下的寬大袖擺遮掩住他緊握起的手指。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呈現出全然信服姿态的初七,沈夜墨色一般暗沉的眼眸中浮起的情緒晦澀難言,可不過片刻,那些情緒便是被他自己收拾了幹淨,又恢複一貫的冷靜深沉。
微微俯下、身,沈夜輕笑了起來,聲冷如冰。
“初七,你記住,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
初七已回了神。
他低下頭,目光滑過影像中漸行漸遠之人的衣擺,落在了石制的地面上。
“是,主人。”
……
一夜好眠。
謝衣醒來的時候,唇角仍是向上彎起的,心情難得的輕快——他已是許久都沒有以這樣平和愉悅的心态來迎接朝陽初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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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猶自擺着那個偃甲盒,盒上的花紋已是變了模樣,謝衣伸手順着那花紋摸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記得這應該是自己曾經學過的一種文字。而托這文字的福,他昨晚似乎是做了一個很美妙的夢,可夢中的情景卻已記不太清。
謝衣想了一會,最終仍是無奈地敗給了自己百多歲的高齡。
站起身,他奇異的沒有察覺到任何因為昨晚坐着睡了一夜而産生的肢體上的不适,連丁點腰酸背痛的感覺都沒有。眼中輕快的神色慢慢淡去,謝衣伸手揉了揉支了一夜下颚的左手,唇角的弧度消失不見。
“呵,果是如同怪物一般啊……”
他搖了搖頭,轉眼便将這句輕嘲抛諸腦後,散在風裏。
窗外,晨光鋪灑在湖面上,端的是碎了一池的金碧輝煌。
擺在架子上的木盆不知是誰已汲好了湖水,謝衣走過去,摘下戴了一夜的偃甲面具,伸手捧了沁涼的水洗漱。
“謝伯——啊,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了……”
樂無異扒拉了下頭發,眨巴着眼睛瞅着謝衣還殘留着水漬的面容,不知為什麽紅了臉,慌慌張張地啪一聲把門帶上。
謝衣有些茫然,愣了愣,好笑地搖了搖頭,從一旁的架子上摘了濕布擦幹面上的水漬。
剛擦完臉,就又聽見門被打開,樂無異從門外探出腦袋,大約是昨晚睡得比較豪放,額前有一撮發絲招搖地翹着,上下搖擺。
“那個……你知道謝伯伯去哪兒了嗎?我剛才在這裏找了一圈,都沒找到謝伯伯。”
謝衣慢條斯理地用濕布将手上的水漬擦幹,看似神情專注,眼角餘光卻一直沒有離開眼巴巴瞅着自己的樂無異。
等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裏浮現出被欺負了的可憐巴巴的神色時,他才微笑了開口。
“樂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
樂無異的眼睛慢慢睜大,瞳孔卻驟然收縮,似乎在冥冥中有一個看不見的臨界點,在他沉默了很久,瞪着眼睛從謝衣的臉看到木質面具再從木質面具看回謝衣的臉後,突然就是向後踉跄了一步,先前因為愣住而顯得呆滞的神情重又靈動了起來。
那是一種複雜的,又驚喜又詫異又茫然還有點兒與有榮焉的得意的古怪表情。
“……謝、謝伯伯!?”
謝衣笑得越發溫和。
“怎麽,不過一夜,樂公子便不認識謝某了?”
“不是——”
樂無異紅着臉,跟羞答答的小姑娘似的,瞅一眼謝衣又瞅一眼地面。
“那個,謝伯伯,我好像真的在哪裏見過你——雖然模模糊糊地想不起來,但是我就是覺得,謝伯伯你很熟悉。”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謝某亦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或許樂公子曾與某處見過與謝某形容相似之人也未可知。”
謝衣已是沒了先前那番逗弄樂無異的惡趣味念頭,這樣輕描淡寫地揭過,語調裏也莫名多了些疏離的客氣。
不知為何,随着時光變遷,他似乎一日比一日更排斥與他人相交甚密,細細想來,連着結交最後一位友人,也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不是這樣。”
樂無異搖了搖頭,眉頭緊皺,仍是固執地想要從已經模糊的久遠記憶中找到那于他而言至關重要的相遇。
“我一定見過謝伯伯的。不是其他人,絕對不是!”
他的語氣太過堅定,甚至隐隐透出些多年來潛移默化中埋下的執念意味,謝衣愣了愣,有什麽浮光掠影般在腦海中掠過。
他抓不住那振翅高飛後留下的殘影,看向樂無異的目光卻也或多或少地柔和了下來。
“樂公子曾言自習偃術起,便常聽令堂提及謝某,想來或許是令堂曾不經意提起謝某形狀,被樂公子記下了罷。”
樂無異敏銳地捕捉到謝衣态度的微妙變化,雖不知道這究竟意味着什麽,卻也随之松軟下來。
“啊……也許吧。啊,對了,謝伯伯,早上起來的時候饞雞鬧得不行,我就借了這裏的廚房做了些吃的給它,順便也給大家做了早飯,謝伯伯要是不嫌棄的話,不如就和我們一起吃吧!”
對自己仰慕已久的男神發出邀請,樂無異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答案。
“……卻是我疏忽了,既是招待三位住下,理應是謝某料理食宿。”
謝衣笑了笑,不過多少對自己的手藝有些自知之明,即便心底還有些莫名的不甘心,他也仍是在殷勤地想要讨男神歡心的樂無異發出“下次一定好好品嘗謝伯伯的手藝”的邀請前點頭應下。
“那便多謝樂公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衣的廚藝不能更贊,大拇指!
以及初七你快粗線,快去謝伯伯那裏!
☆、聞人之師(抓蟲)
從那副富家少爺打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看不出來的,樂無異的手藝其實很不錯。
謝衣難得多喝了半碗粥,放下碗的時候,多少從拘謹地坐在一旁的聞人羽和夏夷則眼中看見了“謝前輩果然還是上了年紀,胃口忒小”的意思。
他溫和地笑了笑,對剛才就捧着碗眼巴巴瞅着自己一副等誇獎求表揚模樣的樂無異略略颔首,贊了句味道甚好。可不知是否對自己那糟糕透頂的手藝的莫名執着作祟,謝衣雖是面帶笑意,心中卻隐有悵然。
就好像……比起這樣美味的早餐,他仍是更懷念那種亂七八糟的味道。
不過,既然那種味道自己随時都能夠做出,又何來“懷念”一想。
對于自己上了年紀後時不時紊亂的記憶,謝衣也只能無奈又坦然地在心中默嘆。
吃完飯,清理竈臺洗滌碗筷的工作就全權交給樂無異的“千手千腳三號”。
謝衣看着那只長的古裏古怪的偃甲駕輕就熟地洗刷刷,默默将自己對樂無異在偃術上的天賦認知又拔高了一個檔次。
主廳:
“……謝前輩,請恕晚輩無禮……前輩明明已年過百歲,為何看上去卻是風采依舊?”
從來憋不住話的樂無異現在已經有謝伯伯萬事足,相對夏夷則來說性格比較爽快利落的聞人羽便成了發言人。
她對着謝衣拱手一禮,大大的貓瞳中有疑惑,也有不易覺察的戒備。
“可算問出來了。”
謝衣笑着搖搖頭,神情溫和而又從容。
這世上似乎總有那麽一些人,容貌甚至不需要多好看,可旁人只要看一眼他的模樣,便很難生出惡意,而若是再看他笑上一笑,便幾乎無可抑制地心生好感。謝衣便是這樣的人。
他本就生得好看,兼之性格寬從,歲月的流逝沒有帶走他的風華,反是镌刻上更為深厚的包容和平靜,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間恰似春風拂面的柔和,讓人不自覺地便從心裏平靜下來。
“百餘年來從無衰老變化,連白發也不曾生出一根,秦皇漢武求而不得的長生不老,卻是真切地發生在我身上。”
他頓了頓,唇角的笑容淡了些許,目光仍是柔和,卻隐隐帶着些許自嘲和莫名的悲傷。
“……可惜,這實非謝某所願。這般形容,便像是被歲月遺棄一般,或許、在常人看來,我已非人,而是怪物了。”
“怎麽會!!”
原本正盯着謝衣發呆的樂無異一拍桌子,激動地站起身。一貫好脾氣的小少爺氣勢洶洶,一個人就在屋子裏營造出一種萬夫莫開的氣魄,大有“誰敢這麽說,來戰!”的意味。
“謝伯伯就是謝伯伯,怎麽會是怪物!”
謝衣的笑容總算多了些暖意,他擡起手,如同每一位慈祥的長者對待自己喜歡的幼崽一樣,親昵地揉了揉樂無異的頭發。
“樂公子心思澄澈,實在難得。”
放下手,似是信口一言,謝衣輕描淡寫地将此事揭過。
樂無異卻是已經整個人傻在那裏,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眼神還殘留着之前的氣勢,偏偏又帶着些弄不清楚狀況的茫然。他就這麽傻乎乎地盯着謝衣看了好久,臉忽然一下子漲的通紅,在不知何時安靜下來的房間裏,似乎都能聽到“噗”的一聲,就像他體內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咆哮着從耳朵裏噴出尖銳鳴叫。
謝衣只覺他這副模樣着實有些熟悉,那些沉寂了許久、紛亂複雜、連他自己理不出頭緒的記憶碎片中,似乎依稀也有着這樣一位少年,對着自己露出這樣生澀的被巨大的喜悅沖撞到失了神的模樣。
夏夷則咳嗽了兩聲,和聞人羽對視一眼,兩人面色都有些微妙。
“昨夜謝某便曾說過,今日但逢幾位相問,便是知無不言。”
從徒勞的回憶中回過神,謝衣看向聞人羽。
“聞人姑娘,從幾位昨夜言語中,我已知曉你尋找我是為了探訪尊師的下落。卻不知,尊師尊姓大名?”
談及正事,聞人羽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原本已是在椅子上坐下的少女重又站起身,身姿挺拔,如同她從不離身的長槍一般,透着凜然的英氣。
“謝前輩,我師父名叫程廷鈞,是百草谷星海部天罡。”
“百草谷……”
謝衣微微皺了眉,記憶深處依稀浮現出一人的身影,可思來想去,最終也只得頹然放棄。
“恩。”
聞人羽點了點頭,從随身帶着的褡裢裏拿出一個偃甲蛋。
“近三個月前,師父突然音訊全無,我多方打探,得知師父失蹤前,似乎正調查與前輩相關之事。我在師父最後出現的地方找到了這個。”
“确是出自我手。”
謝衣并未自聞人羽手中接過偃甲蛋,他雖然對這偃甲無絲毫印象,卻也只需一眼,便能篤定此物必然出自己手。
若說性格溫和的謝衣還會對什麽生出不容置喙的篤定,那便只會是偃術了。
“不過,我從未聽聞尊師名諱,是否其中出了些許差錯?”
聞人羽将偃甲蛋重新收回褡裢中。
“謝前輩,那個流月城祭司說,我師父想潛入一個叫做‘無厭伽藍’的地方,卻……失手被他們擒住……請恕晚輩無禮,昨夜情勢混亂,可我卻分明聽的,那些流月城的人,喚謝前輩為‘破軍祭司’。”
“……再無瓜葛。”
謝衣只這麽說,接着便是沉默了下來,在聞人羽以為他拂袖而去的時候,輕輕嘆了一口氣。
“謝某與流月城确是曾有些牽扯,卻不是一時能夠說得清的,而年月已太過久遠,有些事……我已是記不大清了。只是,在我離開之前,流月城已非等閑之輩,如今百年已過,卻不知又是什麽模樣。”
笑了笑,謝衣繼續說。
“若是聞人姑娘已能确定尊師失蹤之事牽扯上流月城,恐怕……還請姑娘即刻告知師門,勿要以卵擊石才好。”
“你是說……我師父他——”
雖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真正聽到自己最後的希望謝前輩都這樣說時,聞人羽仍是險些眼前一黑,只覺心中鈍痛,之前做好的準備此刻絲毫沒有作用,薄弱得就像是一張紙,戳一下便破了。
她伸手抵住一下下抽痛的額角,眼底浮起薄薄的水光。避開樂無異的手,也擋住夏夷則投注的目光,聞人羽唇角緊抿,搖了搖頭。
“抱歉……我、我要一個人想一想,想一想……”
“無妨,靜水湖居西側竹林僻靜,可遠觀山色湖光,姑娘不妨去那裏靜一靜。……哎,須知死生無常,恸亦徒勞。這世上,終究是生者比亡靈更為重要。”
謝衣活了太多年,看過太多生死,而他又似乎與看起來的溫和寬待不同,縱是會為一朵花的綻放而微笑,為一個生命的逝去而悲傷,那顆深埋在胸腔的心髒,卻始終以相同的頻率,平穩地跳動着。
或許,他本應是一位冷漠的人才是。
“謝前輩提點,我……告辭。”
聞人羽轉身離開,腳步有些亂,平日裏如同丈量好的規律變得雜亂起來。
仍是如同背負着的長槍一般,脊背挺得很直,可她從樂無異身邊走過的時候,眼底的水光和輕顫的手指,樂無異卻是看得分明。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世上,終究是生者比亡靈更為重要。所以,這文最後的CP是初七X謝偃,搓下巴
☆、通天之器(抓蟲)
“至于夏公子,是為……通天之器而來?”
夏夷則收斂去對聞人羽的擔憂,看向謝衣。
和樂無異同聞人羽不同,他的神色顯出與年齡不符的冷淡和沉靜,卻又不同于謝衣歷經百年沉澱下來的平和,他的沉靜中,包含着冷意和深沉的疲倦,如同背負着一個幾要将自己壓垮的包裹,沉默地豎起厚厚的屏障抗拒着任何人的接近。
可他的眼裏,那一片墨色暈染開的黑眸中,分明藏着鋒銳無匹的傲然與孑然而立的孤獨,矛盾,卻又和諧。
夏夷則抱拳對謝衣一禮,和聞人羽大氣灑脫的流暢不同,他的一舉一動都帶着內斂的優雅,似乎是從小便受到極好的教育。
“……是。據聞通天之器能知萬事萬物,而在下心中有一樁疑問,無論如何也想獲知答案。”
“……能知萬事萬物?”
謝衣重複了一遍,語氣說不出的微妙。
“謝某卻不知我親手所制偃甲,竟為世人如此神化。”
他笑了起來,搖了搖頭,眼眸中确實滑過了一絲遺憾。
“夏公子,此事請恕謝某無能為力。我制作通天之器時,亦是有無論如何都想獲知答案的要事,也确是抱有能知萬事萬物的祈願。可惜人力終有盡,以謝某之力,耗盡心神,亦不過僅能制造出獲知事物短暫的記憶的偃甲,實在慚愧。”
“……那便是……通天之器?”
夏夷則微微睜大了眼睛,竟是顯出幾分無措的慌亂來。
“不錯……”
謝衣閉上了眼睛,這百年,他從不記得自己曾制作過名為通天之器的偃甲,可初初聽到夏夷則提及此物,恰似大夢初醒。洶湧而來的記憶中,當初為何制作此物的緣由仍是模模糊糊,似是始終蒙着一層薄霧,可制作此物時候的心情竟是如此清晰,恍如昨日。
這百年,自己究竟忘記了些什麽?
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着,收納在寬大袖擺中的手掌慢慢握緊,中指與無名指上的偃甲指套卡在掌心,一片冰涼。
“況且……他早已不在我身邊。”
“前輩,通天之器是在下最後一線希望。當真無法可想?”
夏夷則的語調變得急促起來,竟是隐隐透出幾分哀求。
他眸中深藏的傲然與孤獨都已消失不見,無窮無盡的絕望使得那雙墨色一般的眼瞳暗沉如夜。
謝衣曾在一人的眼中看過這樣的神色。
那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回憶,他不再去看夏夷則,只低頭凝視着自己攤開在面前的手掌,邊凝視着右手掌心清晰無比的藍色紋章,邊平靜地抛下冷酷的拒絕。
“無法可想。”
“謝伯伯,夷則找你找得比我們還辛苦……真的不能幫幫他嗎?”
這一次,饒是為心中“謝伯伯”和“聞人、夷則”的天平傾倒來傾倒去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蔫吧了縮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樂無異,也忍不住開了口。
或許謝衣待他确實與旁人不同,樂無異一開口,之前死活不肯松口的謝衣便聞聲擡眼看去。
那個眼神太過複雜,樂無異一時間愣在那裏,嘴巴張合了幾次,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只眼睜睜地看着謝衣的目光漸漸溫柔下來。
“……偃術也并非萬能,亦有力不能及之處。”
謝衣站起身,語調輕緩,輕易便平複了夏夷則原本有些激動的心情。
“不過,天地廣闊,玄妙法門數之不盡。夏公子欲知之事,定有他法可以探聽,萬勿輕言放棄。”
夏夷則難得的失态已是消失不見,重又恢複了往日裏那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模樣。
眉間揮之不散的凝重平添了幾分苦澀,他卻也沒再多做糾纏,仍是恭敬地對謝衣抱拳一禮。
“……多謝前輩提點,在下……”
“不,夏公子,謝某并非此意。”
謝衣打斷了夏夷則的話,他不喜歡夏夷則言語間那般類似于認命的無可奈何,以至于說話的時候,語氣比之前都要嚴厲了些。
“天無絕人之路,謝某雖不知夏公子究竟背負着什麽,然而世間之苦,無外求而不得得而複失,概因難舍心中一絲期冀,于己身無法放下執念所至。謝某昔日亦為此所苦,只覺前路茫茫,天下之大竟無一絲渺茫希望,可如今百年已過,謝某仍悠然于世。”
“……請恕晚輩冒犯。敢問謝前輩,如今可曾放下執念?昔日困擾之事,可曾解決?”
夏夷則追問了句,謝衣搖了搖頭,只輕飄飄地一句帶過。
“過去太久,我已記不清了。”
“……”
大約是沒想到謝衣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回答,夏夷則愣了愣,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麽,右手抵住下颚沉默了許久,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點點頭。
看眼神,似乎收獲頗豐,已有決斷。
“多謝前輩指點,晚輩先行告辭……去一個人,好好想想。”
圍觀了全程的樂無異茫然地目送夏夷則一反之前頹然神色,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出門外
“謝伯伯……您剛才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啊?我好像……沒聽懂……”
“并無他意。”
唇角意味深長的笑容漸漸淡去,謝衣的面上浮起些無奈神色,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輕輕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語調中多少添了些羞赧。
“說來慚愧,謝某先前想起些舊事,不提防遷怒了夏公子,待得回神,已是話從口出,覆水難收。”
“……啥!?”
樂無異誇張地往後騰了一步,眼睛都要瞪圓了,頭頂上那一撮怎麽都壓不下來的發絲一翹一翹的,和他那張寫滿了“這不可能吧,謝伯伯、謝伯伯居然也有這麽不靠譜的時候”的蠢臉相得益彰。
“也就是說,謝伯伯你之前是忽悠夷則的!!”
“……”
謝衣默默轉身,只留給樂無異一個修長儒雅的背影。
“夏公子聰敏靈透,想來必能聞弦音而知雅意。”
“這這這——”
樂無異“這”了半天,總算調整好自己的心态,再看謝衣,這位被他自己在心裏親手捧上“男神”位置的男人,此刻居然多了幾分親近來。
真是越看越好看。
思路不知道歪到什麽地方去了的樂無異莫名其妙又紅了臉,伸手抓了抓後腦,傻乎乎地呵呵笑出聲來。
“原來、原來謝伯伯也會做這樣的事啊。”
“這樣的事……?”
謝衣聽出些端倪,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眉梢,轉身去看樂無異——宅了那麽多年,外面到底把“謝衣”流傳成什麽樣的存在了?
他本想仔細問一問樂無異,可念頭只一轉,便又消失無蹤。世人手書口傳,與他何幹。
……不過,這孩子的反應,實在有趣。
孤單寂寞了一百年的老人家,乍一眼見着和自己年輕時候性格相像、又嘴甜又跳脫還很活潑開朗的小少年,自然心生好感,得了空便總忍不住想去逗一逗,若是逗弄的狠了,只怕還得費心思去哄一哄。
“樂公子倒對謝某所知不少。不知這些傳聞,你又是從何處聽來?”
“最早是我娘說的,後來就是我到處去找,從書裏啊坊間啊看到聽來的。嗯,我娘也是個偃師,沒嫁給我爹前好像還是個什麽天玄教的,所以我從她那裏聽到很多謝伯伯的故事……對了,娘跟我說過她師父和謝伯伯您是朋友,我家裏還有謝伯伯的偃甲呢!”
“喔,原來樂公子是清姣的孩子。我還記得在采薇那處第一次見着清姣時候,她也不過如你一般年紀,如此看來,你與你娘性格倒是有些相似。”
“那個……謝伯伯,你看,你和我娘的師父是朋友,又認識我娘,那什麽、叫我‘樂公子’的話是不是有點……呃……那個……”
“呵,說的也是,那——謝某便喚你‘無異’如何?”
“謝、謝伯伯……”
“怎麽,現在倒是害羞起來了?”
“沒、我只是……能見到謝伯伯,就像做夢一樣,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呵,傻孩子。”
謝衣微笑起來,伸手摸了摸樂無異的頭發,心裏不知為何一片柔軟,隐隐約約帶着些許懷念的悵然。
【那,我們同床共枕這麽多天,你還從來都沒叫過我的名字呢。】
【……不會,覺得別扭嗎?】
【怎麽會。來嘛,叫一聲,我很想聽的。】
【……】
【诶?怎麽了,怎麽不說話?你不喜歡嗎?】
【……】
【……你、你要是真不喜歡的話,不叫也沒關系的,能看看你陪陪你,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
【……那個,你知道嗎,師尊以前說我是異想天開,可你還是出現了。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像是在做夢一樣,看到你睜開眼睛看着我,和我說話聊天,這樣的事情,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我那麽笨,不知道你喜歡些什麽,也不知道你讨厭什麽,可我就是想對你好。你和師尊和華月和瞳他們都不一樣,只要看到你,我就會很開心,如果再聽到你叫一聲我的名字,那我一定會高興得連偃甲都不知道做了吧~】
【……】
【诶,什麽?等等——我剛剛沒有聽清,你是不是說了什麽?你、那個,我……】
謝衣唇角的笑容越深,那從久遠的記憶中浮起的聲音漸漸遠去,他已聽不清那個聲音在說些什麽,可那聲音裏的幾乎語無倫次的狂亂欣喜,卻是清晰地落在了他的心底,平靜無波的心緒,也漾起微瀾。
作者有話要說: 前期樂公子會大刷存在感,到第二卷就妥妥兒全是謝衣謝衣了,正色臉
今兒忽然發現JJ居然這麽順暢,太不可思議了,于是果斷躺倒求收藏求評論(喂,這哪裏有因果關系了摔!
☆、幼時之識(抓蟲)
“你可是,想學我的偃術?”
手掌下的發絲柔軟蓬松,被壓着頭的少年一點兒不悅的情緒都沒有,睜大了眼睛自下而上地投注了目光。
謝衣和樂無異對視了片刻,少年那雙比常人要淺淡些許的琥珀色眼瞳看起來有些呆愣愣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突如其來的話語給驚住了。這麽想着,謝衣卻是有些壞心眼地加深了面上的笑意,一點都不溫柔體貼地又追問了句。
“是也不是?”
這下子樂無異反應過來了,整張臉又一次漲得通紅。他在謝衣面前似乎總是比平時要羞澀腼腆的多,頗有種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的拘謹,以至于往日裏性格爽朗大氣的少年,現在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
謝衣眼底的笑意卻幾乎要滿溢出來。
“書房裏有我這些年畫的偃甲圖譜,你大可看個盡興。只是我久已不做殺傷性偃甲,那些圖譜中,多是船只車輛或者灌溉運輸器具,你大約不會喜歡。”
他放下手,推開主廳西手的一扇小門,并沒有走進去,而是站在門邊側身看向樂無異。
“怎麽,不想過來看看嗎?”
“不是!”
樂無異幾乎是立刻接上,回答得又響亮又幹脆。
臉上還浮着未有褪去的紅暈,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愣是把原本梳得整齊的頭發抓亂了些。
“我也喜歡的!只要謝伯伯肯教,我就願意學!”
提到偃甲,樂無異之前來的莫名的羞澀忽然間就消失無蹤,琥珀色的眼瞳亮晶晶的,跟着謝衣走進了書房。
他已在紀山、謝衣曾經居住過的地方見識過謝衣的偃甲房,對那琳琅滿目的各式偃甲嘆為觀止,而如今再次踏入謝衣的書房,仍是無可抑制地左顧右盼,連連發出并無意義的驚嘆。
越過謝衣走到書架邊,樂無異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潔的下颚,對着一架子摞得整整齊齊的偃甲圖卷皺着眉犯愁,糾結了一會,又後知後覺地對着自己腦袋懊惱地拍了一巴掌,咧着嘴美滋滋地沖自己面前的一卷伸出手。
“這是……咦,居然還有偃甲鎖扣?對了,是謝伯伯的圖譜嘛~嗯,讓我來看看——好了~”
耳邊是樂無異滿懷興奮的自言自語,見他似乎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謝衣也不上前,就在門口處站着,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
陽光透過屋頂錯層的天窗投射進來,顯得柔和而又溫暖,光束中可以看見細小的微塵浮起飄動。謝衣的目光不知不覺又溫柔了幾分,他生性喜靜,一個人的靜水湖居正是悠然惬意,可大約也是一個人寂寞得久了,見着書房裏多了一個上蹿下跳自言自語的身影,居然覺得頗為懷念。
就像是,這裏本就應該有這樣跳脫的一個人,看圖譜的時候不喜歡坐在桌邊,或是依靠在架子上,或是斜靠在窗前,或是索性盤腿席地而坐;手邊的東西不喜歡擺的太整齊,偃甲零件堆在一角,圖譜疊在一角,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散在邊上,看到興頭上雖是自己動手敲敲打打;琢磨的時候不喜歡太安靜,要不就是随手寫寫畫畫,要不就是自言自語,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還總喜歡拉個人過來——
那如同真實發生過的幻覺戛然而止,謝衣回過神,那些微塵依舊在光束中上浮下沉,樂無異也只是盤腿坐在地上研究那副偃甲圖譜。
“……”
謝衣皺了皺眉,伸手揉了揉額角,掌心遮擋住他沉郁的目光。
搖搖頭,謝衣轉身離開。還沒走出門,就聽見身後傳來樂無異喚了“謝伯伯”的聲音。可等他聞聲看去,席地而坐頗為不拘小節的少年,面上猶帶着些許茫然,就像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出聲挽留。
兩人對視一瞬,又恢複了之前的姿态。
樂無異已經開始擺弄拆解謝衣放在書架上的偃甲,仔細觀察着偃甲的內部構造和外部材料,目光專注,似乎整個心神都撲到了手中的偃甲上。可他偏偏又無法全身心地投入進去,拆解完一個偃甲,就會擡頭看向謝衣的方向,等到确定了謝衣還在,便像是安了心,重又埋頭去攻克下一個。
如此往複,謝衣覺得有趣,索性便在窗邊案幾旁坐下,偶爾在樂無異選擇了他惡趣味發作時候做的偃甲後出個聲,提示他應該重點觀察哪些地方。
一時間,倒也是和樂融融。
“謝伯伯,我見過你給團子他們做的竹筍包子號了,真厲害!用鲲鵬當做竹筍包子號的驅動力,讓它能夠在水裏游也能在天上飛,這主意太棒了,謝伯伯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這倒并非是我的主意,當初制作竹筍包子號時,葉海屢有新意,我也受益匪淺。”
“葉海?喔對了,就是團子他們口中那個很厲害的前團長大人,說起來,團子他們還給了我們一樣前團長的東西,說是給我們當做信物,那樣謝伯伯見到了我們就會相信我們不是壞人了。”
“前——團長?呵,他素來任性慣了,只留下一句話說是要去繪制《山河圖錄》,便丢下團子他們跑得無影無蹤。我與他多次約見,可十次裏有九次失約,便是十二年前長安的那一次,也是遲來了十數日——真是不知他繪的圖志,能有幾分可信。”
謝衣百年間素來深居簡出,鮮少與人交流,朋友更是連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葉海以他的厚臉皮和自來熟,成為了其中與謝衣關系最好的一位。
自然,也是最頭疼的一位。
“他還欠我十斤烏金、二十兩連金泥、五十根畢方翎……也難怪躲着不肯見人。”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