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聽到了信息量略大的一句話,樂無異猛地一擡頭,手跟着一抖,手背随即附上一層溫熱,溫柔而又不容拒絕地将他原本偏離了的動作引導歸位。
樂無異只覺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先前的動作一起,先是偏離預計地一空,再是回歸後的咚一聲。
“是我疏忽,拆解偃甲時不應與你說話分神。”
謝衣收回手,可剛才那薄薄的溫度仍殘留在樂無異的手背。
樂無異這次臉上倒是沒紅,偏偏露出發鬓的耳朵尖紅得快要透明,他死命地低着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胸膛裏,目光死死釘在自己的手背上。
聽到謝衣的話,樂無異以他前十六年生涯中從沒有過的機敏聰慧,第一時間挖掘出埋藏在字裏行間中的“我先走了你在這裏慢慢看”的潛臺詞,并迅速在謝伯伯的圖譜和謝伯伯之間做出了選擇。
“不是、沒有。”
樂無異果斷選擇了男神。
他放下之前還愛不釋手的偃甲,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後義無反顧地擡頭直視謝衣,目光之炯炯,讓謝衣都出現了一瞬間的茫然。
“謝伯伯,我們再多聊一會吧,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和謝伯伯您說呢!”
“……好。”
謝衣不知為何猶豫了下,自覺被樂無異那股子鄭重其事的态度帶進溝裏後,只能幹巴巴地回了一個字。
琢磨琢磨,他又有些失笑。
樂無異也跟着傻樂起來,笑着笑着,他終于回過味,把之前謝衣不經意提及的事情串聯起來,登時就是激動地從地上跳了起來。
“十二年前、長安、偃甲——原來、原來那個人……”
“無異,別急,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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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謝衣,也無法從那一團雜亂無章的信息裏獲取樂無異想要表達的事物。
而給樂無異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初見,與他而言,卻也不過是百年時光中偶有發生的意外,只作尋常。
“謝伯伯,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學偃術嗎?”
樂無異伸手拉住了謝衣的袖擺,笑容燦爛得止都止不住。
“我小時候身體弱,老爹便讓我随他學些劍術,可我并不喜歡練劍,常常被教訓到哭着跑出門。有一天,我就那麽提着斷了的木劍在街上邊走邊哭,一轉彎,遇到了一個戴着面具的大哥哥,他問我為什麽哭,還拿出偃甲鳥來哄我不要哭,他和我說了很多話,我那時候年紀小,大多聽不太懂,不過有幾句卻是始終記得。”
謝衣也多少想起了些,那一日長安的花開得正好,豪言壯語說要繪制一本《山河圖錄》那樣以後謝衣躲到那個犄角旮旯都能把他找出來的葉海又一次爽約,他接住了傳信的偃甲鳥,一擡眼,便看見了個子小小的男孩眼淚嗒嗒地抽噎着往自己身邊走。
他哭得很傷心,說起話來卻很伶俐,大大的眼睛懵懂而又澄澈,仰着頭對自己說“……什麽事?你先說了,無異才知道要不要答應……”。
只一打眼,謝衣便喜歡上這個孩子。
他已記不清自己年幼時候的模樣,卻覺得自己幼時,想必也是和這個孩子一樣,雖仍懵懂,卻已有了窮盡畢生之力,回護重要之人的覺悟。
“你問我若是終有一日,我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遇到我要回護的人,到時候若是我手無縛雞之力,該怎麽辦才傲。我那時雖懵懂,卻也依稀懂得了些什麽,謝伯伯你告訴我‘男子漢立身于世,需得有一項足以立身的技藝’,還把偃甲鳥送給了我,從那以後,我便決心一定要修習偃術,做一個大大的偃甲鳥,比老爹都厲害。”
謝衣笑了起來。
“我那時說過,‘若有朝一日你偃術大成,或許能夠知我名姓’。想不到,當年無心之言,竟然一語成谶……”
“嘻嘻,看來我和謝伯伯的緣分,冥冥中早有注定了!”
樂無異笑的見眉不見眼,看得謝衣連連搖頭。
若說緣分……
怎及與他——
……他?
謝衣伸手掩住眉眼,輕輕嘆了一口氣,再一次不得不直面自己年事已高以至于思維都開始有些混亂的事實。
作者有話要說: 謝伯伯對無異多好啊,哎,怎麽初七你還不出來……
☆、所謂腦補(抓蟲)
樂無異已經徹底抛棄了之前還愛不釋手的偃甲,本着“找到了謝伯伯的人還怕看不到謝伯伯的偃甲”的原則,松開手裏攥着的袖擺,眼睛亮晶晶地坐到了謝衣的對面,右手撐在案幾上托着下巴,一副求教求解惑的興致勃勃模樣。
“謝伯伯,你是不是真的做出了活物一樣的偃甲?”
左手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樂無異一眨不眨地看着謝衣。
“我們之前在紀山的時候,看到謝伯伯的偃甲房裏有一個好漂亮的女孩子,就和真人一模一樣,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偃甲的樣子,就好像她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對我笑呢。我聽說,謝伯伯曾經造出與真人一模一樣的偃甲,是不是她呀?”
“……活物一般?”
謝衣皺眉思索了片刻,好像記起了些什麽,卻又抓不住頭緒,只能搖搖頭微笑。
“以我所知,人心複雜無比,并非偃術所能仿制。這些坊間轶聞,想來還是勿要當真才好。”
“這樣啊……”
樂無異托着下巴的手一松,整個人看起來失望而又低落,無精打采地耷拉下腦袋,歪着頭嘆了一口氣。
“連謝伯伯都沒辦法嗎……可惡,劍都能有劍靈,偃甲要是也有偃甲靈就好了……”
樂無異的聲音很輕,不過是少年下意識地嘀咕抱怨,謝衣只捕捉到了其中的零星片段。他本只是以長輩的寬從,好笑而又縱容地看着少年受挫後的沮喪模樣,卻不想這并無甚出格的詞語會讓自己無法抑制地僵直了身體,百年來始終規律跳動着的心髒便如同踏空一步般滞了一滞。
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握緊成拳,掩在寬大的袖袍下難被察覺,謝衣極力克制住自己聲音裏的輕微顫抖,喉間變得幹澀而又梗滞。
“……無異,你說了什麽?”
“啊?喔,沒什麽……那個,是我胡思亂想的,謝伯伯你別生氣……”
很明顯理會錯了謝衣意思的樂無異,立馬從沒個正行的坐姿變成了腰杆挺拔的端正姿勢。他有些小心翼翼地瞥看了謝衣一眼,那極力克制後的冷淡神情讓一直努力表現自己想要讨男神歡心的少年多少有些沮喪。
“我知道的,謝伯伯你曾經說過,‘偃術并不能真正賦予偃甲心智,無論偃甲看上去多麽靈活,歸根究底,不過按着偃師之命行事罷了’,我只是——只是——”
“我并無責怪之意。”
樂無異的緊張,奇異地平複下了謝衣莫名而至的激動和急切。
藏在袖擺中的手指重又松開,在腿上輕輕敲擊着,謝衣看向樂無異的目光飽含歉意。
“之前是我失态了,無異不必挂心。偃術一途博大精深,謝某所得也不過十之二三,你穎悟極快,于偃術一途大有潛力,不必拘泥于謝某所得。”
目光中的歉意漸漸散去,謝衣凝視着樂無異,似乎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神色也柔和了下來。
“真的嗎?太好了!總有一天,我要變成像謝伯伯一樣厲害的偃師!那樣的話,就可以去保護聞人和夷則,老爹、娘親,還有謝伯伯。”
樂無異興奮地說,而當他的目光和謝衣的視線撞上的時候,那滿腔的激動卻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忽然就有些意興闌珊起來。
他從那雙溫柔的眼睛裏看到了期許與鼓勵,卻不敢肯定謝衣目光投注的對象,究竟是否是倒影在那雙深色眼眸中的自己。
“……謝伯伯?”
“嗯?”
謝衣幾乎是在樂無異下意識地喚出聲的瞬間,便已開口應下,就好像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樂無異的身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解答他的疑惑。
樂無異放下了心,又樂呵呵地笑起來。
謝衣等了會兒,沒等到下一個問題,多少琢磨出少年之前的心态,便只無奈地搖搖頭,壞心眼地決定給興奮過頭的樂無異潑潑冷水。
“不過,你的術法根基還是薄弱了些,将來馭使大型偃甲會十分吃力,得着意補足才是。”
“嗯!我一定會更加用心的!”
樂無異點點頭,目光慢慢變得堅毅起來。
之前傻乎乎樂呵呵的模樣已經消失不見,沒有笑容的時候,樂無異較之常人要深邃許多的面容出乎意料地顯出一股冷硬的味道。
“我想變強,一定要變強!下次再遇到流月城那樣的敵人時,我要憑自己的力量,保護聞人和夷則!”
“……”
謝衣沉默了下,點點頭。
“不錯。無論法術、劍術抑或偃術,本當用于回護值得回護之人。”
說這話的時候,那種奇異的不真實感再次浮現出來。
謝衣看向自己的右手,隐隐覺得這樣的話語,并非出于此刻安居于靜水湖、同自己年輕時候極其相似的少年款款而談的謝衣之口,而應該是更久遠一些的,站在高高的矩木枝上,眉眼間尚未脫去年少的鋒芒的謝衣所說。
這可真是……荒謬而又古怪。
攤開的右手收握成拳,謝衣站起身,從衣袖中拿出了一顆萦繞着紫氣的晶狀石頭。
“無異,昨夜情形混亂,我看得不甚清楚……你可還記得,流月城那些祭司身上,是否都有這個?”
“嗯,是的,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怎麽了?”
樂無異仔細看了看謝衣手上的石頭,因為想到了昨晚朗德寨的慘痛,他的神色不由得凝重起來。
“……這種石頭,名叫魔契石。乃是上古秘術,如今已近失傳。譬如說,現有一靈一妖,靈與妖達成盟約,約定妖不得對靈橫加侵擾,于是妖便将少量靈力灌入這魔契之石,并以咒文鎖住。從此以後,靈只要随身佩戴這枚魔契石,妖的法術便對它幾無作用。”
“那這上面紫色的氣,就是靈力?”
“這是……魔氣。”
似是無法承受某種痛苦般,謝衣閉上了眼睛,面上神色卻只是淡淡,如同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如今不過是徒增枉然和惆悵。
【師尊,我們烈山部身為神農後裔,怎能與心魔沆瀣一氣,戕害下界黎民?!還請師尊收回成命!】
【……師尊,請恕弟子無法茍同。】
當初的堅持,如今看來,已成笑話。
可縱使如此……
縱使如此……
“哈!?”
樂無異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再看向那萦繞在石頭上的紫氣時,整個眼神都不對了。
“也、也就是說,那個流月城的祭司和魔訂了盟約?!”
雖距離神魔俱在的年代已經太過遙遠,但是有關于神魔的傳說卻是一直流傳着,經過各色民間藝人的潤色和藝術性的加工,魔域魔族被成功渲染成了可止小兒夜啼的兇殘狠毒無惡不作形象。
作為從小受到長安正統坊間傳記小說影響長大的好少年,樂無異的心目中,魔域魔族自然也不是什麽好貨色,至于流月城和魔族沆瀣一氣……诶,不知道為什麽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就一點兒都不覺驚訝反而有種本該如此的理所當然了……
樂無異咂摸了下自個兒此刻的心情,忽然回過味,愣愣地盯着謝衣看。
“無論是紀山還是靜水湖,謝伯伯你的居所都遍布幻術結界,簡直就像是在躲避着什麽人一樣,而那個流月城祭司叫謝伯伯你‘破軍祭司’,還想要捉你回去……那個啥,謝伯伯,你是不是在躲流月城?”
樂無異站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颚,挑挑眉陷入思考模式,頭頂那一撮發絲迎風搖擺。
“不過,看那些流月城人的态度,‘破軍祭司’似乎跟‘巨門祭司’是一個級別的,也就是說謝伯伯以前如果真的是流月城的人,那麽地位應該不低,難道是因為流月城的人和魔定了契約,但是謝伯伯你不同意,不願和他們同流合污于是一個人離開,自此隐姓埋名,而流月城的人卻不肯善罷甘休,這百年來一直在——呃,謝、謝伯伯,對不起……”
得意忘形的樂無異腦洞越開越大,正緊張而又激動地剖析還原當年的場景,冷不丁一打眼瞅見謝衣那副笑眯眯的“繼續啊”的表情,不知為何渾身一個激靈,乖乖地坐回原位,低着頭大氣不敢吭一聲。
這種時候,謝衣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直到樂無異幾乎要把下巴戳進自己的鎖骨裏,謝衣才終于開了口。
“……想不到無異不僅在偃術一途頗有天賦,對于演算推理,也小有涉獵。”
“……”
樂無異保持沉默,在心底默默淚流。
“我與流月城,确有淵源,不過前事繁雜,多說無益。”
謝衣站起身。
“斷魂草已毀,如今一夜過去,想來朗德寨民已是恢複神智。我這就回去看看,說不定能幫些小忙。”
“……”
讓你亂說話,讓你得意忘形,好了吧,現在把謝伯伯氣走了了吧!
樂無異欲哭無淚,嘤嘤嘤,謝伯伯,不要走~~
目光落在情緒低落的樂無異身上,謝衣無奈地搖了搖頭。
“無異,書房鑰匙可就交給你了,若是丢了~便唯你是問。”
之前還如同霜打的白菜一般蔫了吧唧的樂無異,接過那枚鑰匙就瞬間滿藍滿血挺拔起來,目光炯炯看向謝衣,珍而重之地把那鑰匙握在掌心,宣誓一般地響亮回答。
“……嗯!我一定會保管好它的!”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腦補,就是這麽神奇……默默遠目……
感謝flash姑娘的地雷,獻上我熱情的吻~親一個=3=~或者——讓謝衣男神來一個~賊笑
☆、阿阮姑娘(抓蟲)
毫無心理壓力地把樂無異三人丢在靜水湖居,謝衣施施然邁上了去往朗德寨的道路。
和昨日的黑雲壓頂不同,快到正午的陽光毫不吝啬地鋪灑下來,透過小路上空綠雲一樣的枝葉,在泥土的路面上投下斑駁的樹影。不遠處的寨子似乎也在這片陽光中驅散了連日的陰霾,重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謝衣走的并不快,颀長的身影穿梭在樹影間,光與影不斷在他身上交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濱水的草叢中才現出初七的身影。目光仍停留在謝衣消失的地方,木質的面具遮擋住初七的上半張臉,看不清神色,唯有唇角微抿的弧度顯得幾分冷硬和執拗。
左手的拇指不經意般在腰間的長劍上抹過,初七沿着謝衣走過的路,追随了過去。他的腳步很輕,帶着一種奇怪的韻律,踩在泥土和草葉上時,只像是一陣風拂過,沒有絲毫的違和感,而那一身玄衣,在行走間,竟是時不時會讓人産生一種空無一物的錯覺。
初七就這麽不遠不近地跟着。
他看着謝衣微笑了安撫着哭泣的孩子,笑容中帶着莫名的力量,輕易就能安撫下那些人不安的情緒;他看着謝衣卷起袖袍,熟練地修理好破損的水車,修長的手指在殘破的木片上躍動,令人難以移開視線;他看着謝衣站在空闊的廣場上,摘下了右眼的偃甲眼鏡負手而立,再無遮掩的眼神銳利無匹,而不過一朵雲飄過的時間,那刀鋒一般銳利、讓他無可抑制地激動戰栗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眉宇間浮起些寂寥……
初七一直注視着他,那麽專注。
已經說不清是因為任務,還是因為其他的什麽,他就這樣凝視着謝衣,不想也不能将目光移開。
一直以來,他只在夢境中見過這個人。
和自己有着極其相似的面容,有着溫和的笑容和銳利的眼神,擁有着他所沒有的全部美好——即使,初七從未豔羨過那些自己不可能擁有的品質和性格。
初七很想看一看謝衣的眼睛,看看那是否如同他在夢境中看見的一般,擁有着和他的死氣沉沉迥異的、仿佛包容着一切熱愛着整個世界的生機勃勃。
可這樣的念頭已經是一種不該。
沈夜下達的命令是暗中跟随,及時彙報謝衣的行蹤,若是初七果真與謝衣視線相對,那便等同于将自己的存在曝露在謝衣眼中。
“……”
意識到自己出現了不該有的念頭,初七本就微抿的唇角越發緊抿起來,這使得他露出在木制面具外的面容顯出幾分肅殺來。
壓下那些不合時宜的念想,初七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茂密的枝葉間。
可他之前太過專注的盯視已經産生了作用,原本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沉思的謝衣不知何時已是轉過身,目光沒有任何遲疑地、精準地落在了初七藏匿的地方。
“閣下一路尾随謝某至此,不知有何指教?”
目光所及之處,是幾棵栽種在宅後的高大樹木,枝葉茂密,卻也并不足以在謝衣的視線下完全地遮蔽隐藏住一個人。
沒有人。
只有樹葉被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風撩得簌簌作響。
謝衣沒有收回視線,他耐心地注視着那從樹冠,溫柔的目光細細密密地織成了網,鋪天蓋地地将藏匿起身形的初七籠罩在其中。
其實謝衣也覺得自己這樣的篤定來的有些莫名,他憑借的不是任何證據,甚至并沒有聽到一點聲音,只是隐約覺得似乎有什麽在召喚着他,那是一種冥冥中很神奇的牽引,輕而易舉地就讓本以為在歲月中已是波瀾不驚的自己血脈贲張起來。
他近乎本能地察覺,與自己如此之近的,并非危險,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
初七斂下眉眼,克制住與謝衣對視的沖動耗費了比他預計的還要多的多的精力。
直至今日,他才知曉,原來自己這具早已摒棄了作為人的部分,以偃甲為基礎、蠱蟲為驅動延續生命的身體裏,仍然有着心跳,流淌着血液。
謝衣等了很久,直到數名老者蹒跚着走來請求幫助,才不得不離開。
那道讓他無法不去在意的目光如影随形,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卻又僅僅只是看着,而每當他循着那道目光看回去,總是無功而返。
如此往複,謝衣便也不再去尋。
或許這百年的時光終是将他最後一點好奇都磨滅殆盡,以至于最初的悸動,在短短的時間裏,已是平複下去。
時間過得很快,即便是在謝衣有意放慢了速度的情況下,修理完朗德寨在這次斷魂草事件中毀壞的農用器具,也只是用了一個多時辰。
太陽還高高地挂在山頭,毫不吝啬地鋪灑着自己的溫暖。
婉拒了寨民們熱情的挽留,謝衣多少還挂念着家裏的三個小輩,采買了些食材便匆匆往回趕。
一直到謝衣的身影消失在靜水湖居的結界中,初七才從樹影中走出。
湖水的味道,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卻不知道是想要做些什麽。伸出的手慢慢收回,打破了先前那近似于挽留的軟弱,初七凝視着自己的掌心默然不語,而後伸手壓在了心口。
隔着薄薄的衣料,掌心下的溫度實在太過冰冷,又太過平靜。
“錯覺嗎……”
意料之中地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初七眼中的柔軟瞬間便消失不見。
如果說這具連“活着”都稱不上的身體裏,還有什麽是屬于初七自己的,那麽或許只有這個現在仍然在思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使得他無法如同往日一般完全摒棄了所有作為人的感情地精準地思考的頭腦。
而若是連這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都沒有辦法為自己所控制的話,那麽這種“屬于”,又有何用?
初七的眼神顯得有些狼狽,可他很快就收斂好了這從不在預料中的情緒,重新變回了一柄冷冰冰的劍。
一柄劍,需要做的,只有聽從主人的吩咐。
他重又隐去了身形。
……
謝衣回到靜水湖居,先拐去了廚房,将手中的食材盡數放好,這才從後門進了主廳。
剛一進門,就受到了太過熱情的歡迎。
“謝衣哥哥~”
長相甜美的女孩子乳燕投林一般沖着自己撲過來,長長的黑色發辮在身後揚起,纏繞其間的綠色枝葉微微擺動。
謝衣愣在原地,可伸手接住女孩子的動作卻很熟練,流暢到似乎這樣的動作已經進行過無數次,看得一旁的樂無異眼睛都要綠了。
被接住的女孩子笑起來,她的聲音很好聽,脆脆的像鳥兒一樣,眼睛又大又亮,帶着如同稚子一般的澄澈。伸手親昵地挽住了謝衣的胳膊,女孩子的動作再自然不過,一點兒都沒有男女大防的拘謹和羞澀,見謝衣低頭看過來,便歪着頭微微嘟了嘴,擰着眉撒嬌一樣地埋怨着。
“謝衣哥哥,你為什麽把我一個人留在桃源仙居裏呀,你不要我了嗎?”
“……”
謝衣恍惚有了種自己在紀山制作的少女偃甲自己活過來了的錯覺,可不知為何,他對于這樣的猜測并不覺得驚訝,甚至還隐隐有種本該如此的理所當然。
小姑娘仍舊不依不饒地睜着眼睛盯了謝衣看,臉頰氣鼓鼓的,看起來很是可愛。
即便是有些不合時宜,謝衣仍是生出了幾分好笑,還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腦袋,哄哄她。而謝衣性格裏那份克制在最關鍵的時刻阻止了他,他伸出去的手不着痕跡地改了方向,禮貌而又疏離地将被抱住的手臂拔、出來,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
“這位姑娘,請問你是——?”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很喜歡阿阮妹子,真的,正經臉
以及終于讓初七和謝衣重逢了(真的嗎?
☆、謝衣之惑
“……你在說什麽呢!謝衣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阿阮呀。”
自稱阿阮的女孩子有些着急,可她似乎并不擅長言辭,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能夠讓自己說出的話增加說服力。
跟在她身後的花豹走到她跟前,用腦袋蹭了蹭她光、裸的小腿。
謝衣這才注意到,阿阮的穿着,對于他一個百餘歲的老人來說,着實有些太離經叛道了點。衣衫輕薄,也不知是用什麽料子織成的,似布非布,似紗非紗,層層疊疊錯落在一起,顏色是謝衣一貫欣賞的生機勃勃的綠,自上而下次第淺淡。
穿在小姑娘身上,好看是好看,就是胳膊、腰、小腿露得有些多……
“夜幕将臨,靜水湖居露水寒重,還請姑娘添些衣物,不要感染風寒。”
“不會的不會的。謝衣哥哥還是這麽喜歡操心,都說了我是巫山神女嘛,比你們凡人強壯多了,怎麽會生病呢。”
大約是從謝衣的言語中讀到了和她口中的“謝衣哥哥”相似的信息,阿阮似乎一下子開心起來,抱着手掌微微歪了腦袋,她笑得眉眼彎彎,一派天真無邪。
謝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素來喜歡心思單純眼神澄澈的孩子,更遑論如樂無異和阿阮這般,令他隐隐有熟悉之感的孩子了。
“姑娘心思單純,實在難得。在下雖從未見過姑娘……卻又隐隐有幾分熟稔之感……”
“謝伯伯……”
聽着這熟悉的話語,腦補延伸出話語中的未盡之意,樂無異委屈地都想要咬衣角了。
謝伯伯你忘記當年長安街旁的小無異了咩……
嘤嘤嘤,上午還好好地你侬我侬呢,喜新厭舊始亂終棄,嘤嘤嘤。
不提防瞥見樂無異的神色,聞人羽福至心靈一般瞬間領悟到了樂無異的心理活動,登時給自己的豬隊友拜服,只能默默轉頭去看素來可靠的夏夷則尋找安慰,卻見夏夷則的臉上還殘留着可疑的紅暈,目光有些微妙的正凝視着皺着眉一副緊張模樣地看着謝衣的阿阮。
秒懂。
聞人羽以手扶額,有些頭疼地搖了搖頭。
他們只不過是各自沉思了一個上午,吃過午飯後聚在一起交流一下心得體會,然後夷則偶然發現了一卷被六子連環鎖封印的畫軸,不巧樂無異的研究癖犯了,手賤地解開鎖後三個人莫名其妙就進入了畫裏,然後在畫中的小亭子裏看到了一座和謝前輩在紀山做的少女偃甲一模一樣的石像,夷則說是什麽岩心玉訣,誤打誤撞就給解了封……最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聞人羽反省完畢,果敢骁勇的天罡從來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緬懷過去上,所以,她勇敢地放下手,直面此刻這混亂的場面。
“這、這是怎麽回事?謝衣哥哥,我的名字還是你取的呢,你也忘記了嗎?”
阿阮說着,大大的眼睛裏浮起了薄薄的水霧,幾乎要哭出來。
謝衣沉默了片刻,仍是搖了搖頭。
“實在抱歉,但确實……全無印象。”
“什麽啊……怎麽會這樣……?”
向後退了幾步,阿阮扯扯唇角想要笑一笑,卻沒有成功。她垂着頭,右手無措地繞着自己垂下的發鬓,纖長的睫毛輕輕顫抖。
雖然不明顯,但是聞人羽确實從夏夷則面上看到了些許感同身受的憐惜。
以及從始至終都在她身邊發射着“羨慕嫉妒恨、離我的謝伯伯遠一點”信息的樂無異,此刻也在從小被他娘灌輸的“女孩子要好好保護”的理念驅使下,流露出了“好漂亮好可憐”的矛盾眼神。
比起那兩個有賊心沒賊膽、喔不,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的糙漢,聞人羽驟然從心底升起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豪情,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畫卷遞到“冷酷無情無理取鬧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謝衣面前。
“謝前輩,我們就是在這幅畫卷中發現了阮姑娘。因為阮姑娘的模樣和謝前輩留在紀山的偃甲人一模一樣,我們便多看了一會兒,然後發現她動了一下,才讓夷則解封的。”
“桃源仙居圖?”
謝衣接過了聞人羽遞過來的畫卷,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留在紀山的那具偃甲。
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細細想來,恐怕還要追溯到百年前那一段缺失模糊的記憶。盡管如今已經淡忘了不再去想,可最初,謝衣對于自己缺失的記憶始終耿耿于懷,無時無刻不在思索着如何恢複,就好像那段記憶中有着于他而言再重要不過的事物,不能遺忘也不該遺忘。
他制作那具偃甲時,就處于那樣的狀态,不過是在桃源仙居圖中偶然瞥見了那座少女石像,出去後就不眠不休夜以繼日地着手制作人形偃甲。那種莫名的執着,現在想來,還真是有些匪夷所思,幾乎是已經陷入了一種瘋魔的狀态,就好像認定了自己要做出一具和真人一般模樣的偃甲,能走能動會說會笑。
而那具偃甲做好後,也确實如同真人一般模樣,卻是不會動不會說也不會笑。謝衣猶記得自己對着那具偃甲默默地坐了一個下午,當晚便喝光了窖藏的酒,大醉一場後數日方醒。
或許是做了什麽夢,醒來之後,便是已經擺脫了那樣的狀态。再看到那具偃甲時候,仍有些莫名的失落,依稀覺得自己做的偃甲不應該會是這樣的,可是又有一種微妙的愉悅驕傲,糅雜了完成使命的複雜感情,一并在心底深埋。
再後來……他曾經那樣瘋狂執着的偃甲,在他離開紀山的時候,卻如同其他随手之作一般,被遺留了下來。
此中滋味,實難為外人道也。
謝衣不欲多言,便知避重就輕地一筆帶過。
“不錯,紀山那具偃甲,确是我見桃源仙居圖荷亭中石像形容美麗,兼之隐有幾分熟稔,才着手制作。”
“謝衣哥哥——”
剛剛還被殘酷的現實打擊到的阿阮驚喜地擡起頭,眨巴着水靈靈的眼睛多少有些開心起來。
“謝衣哥哥你還記得阿阮對不對~”
“……”
即便是謝衣,也不忍再一次給予這滿心期冀所求不過一句肯定的姑娘冰冷的拒絕。可他的沉默,已經是最好的回答,阿阮眼中升起的點點亮光漸漸黯淡下去,她低下頭,眉宇間籠上了揮之不去的悲傷。
“若我未有看錯,此封印術應是‘岩心玉’。此術最多維持百年,百年期滿,封印便會自行瓦解。——或許,我與姑娘确是舊識。”
百年……
謝衣低頭看向自己攤開在身前的右手,微垂眼簾,遮住了眸中的晦澀。
“畢竟,此術如此罕見,又位于桃源仙居圖中——想必封印姑娘的人,也只可能是我了。”
“謝伯伯封印了她?為什麽?”
樂無異忍不住插了句嘴,雖然對好容易找到的謝伯伯對其他人投注更多的關心不太高興,但是仙女妹妹這麽漂亮的小姑娘被謝伯伯封印什麽的……總覺得其中必有隐情啊。
“咦?謝衣哥哥,封印?”
阿阮擡起頭看向謝衣,有些驚訝地問。她的眼睛因為驚訝而睜大了些,變得圓滾滾的,看起來很可愛。
右手抵在唇角,阿阮側了側頭,認真地思考起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她的神情突然一變,眉頭緊緊擰起,伸手扶住了額角,神色也變得痛苦起來。
“……讨厭,想不起來……”
“……抱歉。”
夏夷則左手抱住右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