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右手握拳抵在唇上,神色難得有些尴尬,看向阿阮的目光也比平時要柔和許多,隐隐透出幾分內疚。
“在下方才施術倉促,解封恐怕并不完全……是以姑娘有許多事回想不起……實在抱歉。”
“沒關系的。”
阿阮放下手,對夏夷則笑着點點頭。
“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現在還在那個桃源仙居裏當石像呢,謝衣哥哥說過要知恩圖報,是我要感謝你呢。”
“……”
夏夷則不再說話,面上又浮起了薄薄的紅暈。
謝衣了然地微笑了下,目光柔和。
“不必擔心,待我為姑娘徹底解封之後,想來便可知其中緣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謝衣哥哥,我聽你的。”
阿阮點點頭,看着謝衣的目光是全然的信任,沒有一絲懷疑。
謝衣心中微動,莫名便是有些酸澀。他已經許久,不曾得到這般全身心交付的信任了,而那最令人心動也最令人無法割舍的一份信賴,卻是被他自己親手封印。
深藏在久遠的時光中的身影,幾乎呼之欲出,可無論謝衣怎麽努力,都始終無法看清他的模樣。
只是知曉,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而他,将他遺忘得徹底。
會是……眼前的這位小姑娘?
謝衣凝視着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阿阮,心中一片柔軟,卻始終有一抹違和感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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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啧啧,沒動力了……懶洋洋癱倒……露肚皮求評論求收藏——
☆、人不如故
為阿阮解封的過程很順利,待得繪制的法陣消失不見,謝衣對着坐在地上閉着眼睛神色有些痛苦的少女伸出手。
“姑娘,你怎麽樣?”
這實是已經超出了謝衣對待陌生人的态度,不知是否先前的解封法陣也對他腦海中模糊的記憶産生了效用,盡管仍未記起這位似乎與他關系匪淺的女孩子,卻并不妨礙謝衣對她親近幾分。
阿阮自然地伸出手搭在了謝衣的掌心,借力站了起來。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解除封印時候的難過仍令單純的姑娘心有餘悸,而更令她無法釋懷的,卻是自己看到的那些記憶片段。
“我……我想起來了。”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中猶帶着些許迷離和茫然,濕漉漉地浮着淺淺悲傷。
如同受了驚的小動物,原本近似于理所當然地放在謝衣掌心的手一下子收了回來,阿阮鼓着臉頰氣呼呼瞪了謝衣一眼,見他仍是一副溫柔淺笑不明所以的模樣,那股子帶着熟稔的嗔怪便是消失不見,眼裏的神采也黯淡了下去。
伸手握住之前放在謝衣掌心的手,阿阮雙手交疊着按在了心口,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記憶中寬厚的溫暖仍在,卻讓她覺得難過起來。
“一百年前,你說你要去西域,去找一枚指環。我想要和謝衣哥哥一起,但是你不答應,你說此行風險巨大,不願牽連我們,我、我不肯,和你争執起來,然後……然後謝衣哥哥才——”
“……”
随着阿阮的描述,謝衣的眼前閃現過些許零碎畫面。
如水的月光從窗棱間流瀉進室內,鋪滿了整個房間,有人側身坐在床邊,伸手留戀而又親昵地撥弄了黑色的碎發,他微微笑着,笑容卻帶着已然洞悉結局的悲傷。
【我即将啓程去往捐毒。此行兇險,我已做好了遭遇不測的準備……】
——停下——
【……你不是素來喜歡那些山水民居嗎?和我在一起時,總是說走就走,從沒讓你好好在一處逗留過。】
——不可以再想下去——
【……看自己喜歡的風景,做自己喜歡的事……】
——快停止——
【從今往後,你便是謝衣。】
“唔——”
腦中一痛,謝衣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幾欲炸裂的額頭,眉心緊皺,無可抑制地從喉中溢出一聲悶哼。
歷經百年方才得以平靜的心緒在此刻湧起了強烈的陌生情緒,似是恨意似是悲傷,又似乎,是對于無法挽留的逝者深深的追憶與眷戀。
“謝伯伯!”
從始至終都把注意力投注在謝衣身上,在解封期間數次亮起星星眼瞻仰男神風姿的樂無異神色大變,三兩步搶上前,聲音把聞人羽和夏夷則的都壓了過去。
可當他真站到謝衣面前,卻是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連伸出手去觸碰都唯恐自己不慎碰到謝衣身上或許存在的傷口。
那種無法保護重要之人的無力和挫敗,再一次浮上少年的心頭,來勢洶洶。
他放下伸出的手,在身側緊握成拳。直到掌心的刺痛喚回了有些飄忽的神思,樂無異方才如夢初醒,又變回了先前那緊張焦慮的模樣,圍在謝衣面前團團轉。
“你怎麽了?有沒有事?是不是昨晚——”
“謝衣哥哥別急,我給你治!”
阿阮着急地點點頭,不知道是在鼓勵謝衣還是在安撫自己,只一擡手,飽含木靈之力的法陣便在謝衣腳下亮起。
“無妨……”
謝衣放下手,安撫地微笑了下,笑容還帶着些許虛弱的味道,卻輕易地平複下了樂無異幾人的緊張情緒。
搖了搖頭,謝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目光在掌心藍色的紋章上停頓了片刻,而後不着痕跡地移開,原本攤開的右手虛握成拳,自然地垂下在身側。
“只是先前聽了阿阮姑娘的話,依稀……記起了些什麽。”
面上的笑容真誠而又坦然,謝衣沒有避開任何人的眼神,大大方方地環視了一遍後,目光越過靜水湖居的屋檐,投向了遠處連綿的山巒。
映着日光,他的眸子被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方才舒展的眉心幾不可見地輕皺了下,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去,虛握的手掌掩在寬大的袖擺,微微收緊。
他似乎……遺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夏夷則敏銳地察覺到謝衣情緒上的微小變化,幾乎是本能地判斷出謝衣并沒有坦白全部的事實。
他皺了皺眉,不過短短數息已是心念幾轉,思慮再三,仍是選擇了沉默。
聞人羽自最初推測出謝衣與流月城關系匪淺,便始終對他抱有些許戒備,這并非是對謝衣本人的不信任,只是出于天罡對可能存在的危險的本能警覺。
至于樂無異,他對先前謝衣的痛苦仍是心有餘悸,可又不想讓謝伯伯擔心,此刻一反往日舌燦蓮花的伶俐,笨拙地手舞足蹈轉移話題。
“記起了什麽?那麽說謝伯伯你以前真的仙女妹妹認識啊。”
“真的嗎?謝衣哥哥你想起來了!”
心思單純的阿阮一下子開心起來,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盯着謝衣,那股專注勁兒,好像只要她眼巴巴盯好了,謝衣就一定能給她點個頭似的。
面對這樣滿心期待的阿阮,謝衣縱使不忍,也只能抱歉地開口。
“……抱歉,我……已不記得了。”
“什麽!?怎麽會?”
比起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果,失望着失望着就習慣了,即便再承受一次打擊也只是默默低頭獨自悲傷的阿阮,樂無異受到的打擊看起來反而更大一些。
他向後退了一步,滿臉的不可置信。
“可是……謝伯伯你不是剛剛想起來的嗎,還、還一副那麽痛苦的樣子……”
樂無異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最後幾個字含糊得就像是咬在嘴裏嚼碎了似的,饒是離他最近的謝衣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看他那誇張的表情,謝衣大抵也猜到了這小家夥又是再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謝衣搖了搖頭,之前從身體深處爆發出來的、如同情感與理智相互撕扯的難以言喻的痛苦已是了無痕跡,他甚至恍惚間有種自己不過是出現了錯覺的感覺。
可那始終不肯離去,卻又如同霧中花水中月一般隐隐綽綽看不清晰的違和感,那樣鮮明地提醒着他——你将很重要的東西遺落在了那百年的時光裏。
“百年之前——”
謝衣猶豫了下,喉間突然間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一般,沒說出一個字都顯得幹澀而又沉重。
喉結錯動了下,謝衣做出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可那種如鲠在喉的滋味并未淡去,像是執意要阻止他繼續開口一般,灼燒起來。
“——那段時間前後,大約長達數年之久,我的記憶十分模糊。而且,我身邊确有許多古老的捐毒國書籍畫卷,不知是何時收集而來。兩相對照,只怕……”
百年來,謝衣第一次,主動地開始追尋自己模糊不清的那段記憶。
他從未有過的迫切,想要知曉自己究竟遺忘了什麽。
……遺忘了,誰。
“那……謝衣哥哥,那個指環,你找到了嗎?”
阿阮擡起頭,凝視謝衣的眼睛霧蒙蒙的,神情居然有些執拗。
“你一定找到了吧,那可是……你寧願将我封印都要去尋找的東西啊。”
“仙女妹妹說的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大太懂?”
樂無異扒拉下頭發,被這古怪的邏輯繞了進去,小聲嘀咕着。
以自己同為女性的纖細、百折千萦的思維方式秒懂,聞人羽瞥了樂無異一眼,哼了一個“呆”字。
從來對樂無異和聞人羽的鬥嘴置身事外的夏夷則伸手抵住唇角,默默整理思路,努力嘗試着去理解阿阮突如其來的執拗。
謝衣已記不清今日是第幾次對這小姑娘生出愧疚而又抱歉的情緒了,可盡管如此,他這一次仍然也只能搖着頭,給予否定。
“多年以來……我身邊從未有過指環、或者形似指環之物。”
阿阮眼睛裏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聲音也帶了幾分哽咽。
“……謝衣哥哥,你在西域到底出了什麽事?”
謝衣皺了皺眉,有些不忍地移開視線。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而有件事,卻又不可不問。
沉默了下,謝衣終是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莫要哭了。”
他這麽說着,緩步走到阿阮面前,屈指拭去從那雙澄澈的眼睛裏滴落的淚水。
阿阮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濃密的睫毛上沾着點點淚水。
這樣的情景似乎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謝衣心中一軟,神色便是又溫柔了幾分。
“謝某雖記不起姑娘,但是想來若是你的‘謝衣哥哥’,也不願意見着姑娘落淚吧。”
“謝衣哥哥……”
阿阮只是喃喃,似乎很開心又似乎更難過了。
“恩,我不哭了,謝衣哥哥說我哭起來好醜的,還是不要讓喜歡的人看到比較好。”
“……傻姑娘。”
謝衣頓了頓,不知是好笑還是什麽地搖了搖頭,輕輕嘆一聲。
他收回手,向後退了一些,又恢複了之前那副溫和卻又疏離的模樣,客氣地開口問道。
“阿阮姑娘,我另有一事相問。在你看來,我與百年之前相比,可有什麽異樣?”
“恩,我想想——”
伸手抹幹了眼淚,阿阮的動作是和她嬌美的外貌極其不符的豪邁。
“我覺得……有些不一樣,但好像又沒什麽變化。當年的謝衣哥哥可好玩了,根本不會‘姑娘’來‘姑娘’去的,恩……也不對,謝衣哥哥對待女孩子都好溫柔好溫柔的,都那麽熟了還總是‘姑娘’‘姑娘’地叫我。”
“……”
謝衣沉默了。
“還有啊還有啊,謝衣哥哥可小氣了,他做的小偃甲什麽的,從來都不肯扔,都小心地收藏起來,說是什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過,從前你可喜歡造新房子了,每過幾個月就要全部折騰一回……可是已經過了一百年,這兒怎麽一點也沒變?”
“我怎麽聽着仙女妹妹說的不像是一個人啊……”
“恩,我聽師兄提到過,有些人受到某種刺激後會變成另一個人,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喜好都和之前的自己不同——”
“聞人……你師兄到底都跟你說了些什麽啊!”
“什麽都說啊。我武藝還不夠好,不能像師兄那樣經常出谷,師兄怕我一個人在谷裏孤單,在外面的時候就會多留意些奇聞異事回來說給我聽。”
“……”
“……确是,‘奇聞異事’。”
“哈,是吧,夷則你也覺得聞人很呆對不對?”
“喂,我哪裏呆了。夷則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好不好,你不要故意曲解。”
“不錯,在下并無此意。”
“咦咦,聞、聞人,你和夷則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
“恩……大概是在你纏着謝前輩的時候吧。你說是不是,夷則?”
“正是。”
“……”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謝衣重複了一遍,眸色漸沉。
“或許……是因為總覺得這裏就應當是這幅模樣,所以才百年來都未曾動過一草一木吧。”
作者有話要說: 男神,你遺忘了流月城的小謝衣啊~揮手絹
☆、那個人
天色漸晚。
謝衣因心中有事,晚飯只草草吃了些便将自己關進了書房。三兩口吃晚飯打算挑燈夜戰的樂無異眼淚汪汪地站在緊閉的房門前,摸了摸鼻尖,最終還是善解人意地轉身離開,悶頭鑽進桃源仙居圖裏去琢磨那傳說的洞天去了。
“百年以前……西域……”
将堆疊在一起的偃甲圖譜統統抱出來,之前翻找出的那個偃甲盒被壓在一大堆東西裏,俨然已是從昨夜的寵愛裏跌了出來,步上了謝衣曾經那些得意之作心頭之好的後塵。
直到架子上的東西都被清了幹淨,在書架的後面才又露出了一排的暗格,上面整整齊齊地擺着數層竹簡,靠右手側留了些空蕩,混雜着寥寥幾卷帛書,均是落了厚厚的一層灰,顯然已是許久不曾被翻閱過了。
謝衣喃喃出聲,平地風起,剎那間便是将書卷上的灰塵卷起團到一邊,修長的手指依次劃過竹簡的輪廓,本就皺起的眉心越發緊擰。
“既是能讓我明知危險仍知難而上,想必那枚指環十分緊要,可為何這般要緊之事,我竟是毫無記憶。”
指尖略過堆疊在一起的竹簡,最後落在了那幾卷被單獨放在一邊的帛書上。
将自己信手一番後尋得的與西域有些幹系的書卷盡數取出,在桌上堆了高高一疊。謝衣在桌邊坐下,從最上面拿下一卷細細看來,眉目間困擾他極深的疑惑終于淡去了些許,因着心底已是下了決斷,反而顯出些許如釋重負的坦蕩了。
他擡眼看了下窗外,暮色已臨,遠處起伏的山巒如同蟄伏的巨獸,深沉而又平靜,靜水湖映着月光,和了蟲鳴,一片祥和。他看了這般模樣的夜色已有百年,一夜夜地被這幾能包容一切的暮色磨去心底追逐真相的銳氣和對所失記憶的好奇,若非今日機緣巧合得阿阮一言,恰如驚雷一落,只怕會抱着這些疑惑悄然老去死亡。
“也罷,多思亦是徒勞,恐怕唯有再去一次西域,方能解我心頭之惑……”
謝衣搖了搖頭,站起身用火石點着了桌上的燈燭,順手取過之前放在一邊的偃甲眼鏡帶上。
靜水湖岸,初七雙手環胸倚靠着一棵大樹,遠遠看了湖中那一豆火光,不覺竟是有些失神。
已入中夜,那厚厚的一摞書卷也看了大半,多是些描寫西域風情的野史轶聞,偶爾還有幾本不知是怎麽混進來描寫極其大膽情節活、色生香話本……
謝衣嘆了一口氣,将目光從那至今僅見的一行小字“此法不錯,不妨一試”上移開,看這字跡,确是出自自己之手……頓時只覺身心俱疲,忽然就是不那麽想着去找回那丢失的記憶了。可這畢竟只是意氣,謝衣伸手揉了揉有些酸澀的鼻梁,重又拿了一卷。
燭火搖曳,在書卷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在這極靜的夜裏,謝衣的思緒也不受控制地随着起起伏伏。
如同每一個垂垂的老者,這百年的時光倒敘着在謝衣的眼前劃過,他就像是走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中,身側便是自己這百年間做過的事、見過的人,細細數來,竟是沒有一件違心之事不甘之言。
就像是,謝衣這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可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不會如此。
因為悲傷而越想歡喜,因為失去而越發珍惜,因為痛苦而逐漸成長,苦痛與歡喜交雜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苦澀多些還是甜蜜多些,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謝衣的腳步不曾停留,他走得快了些,很快便是到了盡頭。
那是他的書房,房間裏的擺設都和現在的一模一樣。
他看見自己坐在桌邊,提筆在展開的竹簡上寫着什麽。
門上傳來幾聲輕叩,那坐在桌邊定氣凝神一副全神貫注練字模樣的青年便是立即放下筆,似是早已在等待着他,而他卻姍姍來遲一般,雖是溫和地笑着,眼中卻帶着些謝衣再熟悉不過的小懲大誡。
【怎麽,莫不是還要我去迎你進來?】
【當然不是,我這不是怕你還在氣頭上不肯見我,這才在外面猶豫着不敢進來嗎。】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那動作落在謝衣的眼中,只如同放慢了數倍,一直以來橫在腦海中強硬地将百年以前和百年以後的記憶隔絕開來的那道門,也随着這動作被慢慢推開。
走進來的青年,有着和謝衣幾乎一模一樣的形容,面上卻是帶着謝衣永遠也不會有的燦若驕陽的笑容——盡管那笑容現在因為尴尬和讪笑而顯得有些谄媚。
他端着一個碟子,上面橫七豎八地擺着一堆造型古怪的糕點。
【我知道你惱我沒和你商量,便自作主張将阿阮用岩心玉訣封印在了桃源仙居圖裏,但……】
【……阿阮靈力潰散的速度遠超你我之前預想,你雖是自作主張,卻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青年站起身,走到來人面前。
兩兩相望,但看容貌,便是只如同鏡像一般,可周身氣質卻是迥異。一人如春樹,一人似秋水。
【那你便是不生氣了?】
他眼睛一亮,美滋滋地笑了起來,身形一晃就越過青年,撇撇嘴,愣是用手把大喇喇攤開在桌子中間的竹簡撥開,把手中的碟子放了上去。
【來,快嘗嘗,我特意做來向你賠罪的桂花糕。】
……那一坨黑乎乎的東西,在桌上散發出招搖的氣味。
【你這個人啊……】
青年嘆了一口氣,伸手掩住微皺的眉眼,唇角卻是向上揚起了一個柔和的弧度。
他搖了搖頭,放下手走到桌邊,又被來人拉着手強按在椅子上做好。肩膀上搭着那人的手,青年頂着那人寫滿了求表揚求誇獎的灼灼目光,淡定地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塊糕點,送入口中。
【我如何不氣。】
雖是這麽說,青年斂眸吃糕點的動作卻顯得很認真,原本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那人抱着雙臂斜倚在了桌上,目光一直未從他的身上移開。
他看的那麽專注,好像要将青年的面容深深銘刻進自己的眼中心底,目光裏的笑意漸漸柔和下來,浮起些許難以忍耐的痛苦和悲傷來。
【我知捐毒此行兇險異常,而你希望我留在此地,或許心中憤懑,卻能得安然無憂。但我,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願讓你只身犯險,與你……】
青年的聲音漸漸小了,眼睫扇動了下,歪進了來人的懷中。那沒有吃完的半塊糕點從他手中掉落,在桌上滾了一圈,掉在地上碎成幾塊。
那個瞬間,有什麽在腦海中迸裂,眼前的房間在謝衣的愣怔中點點碎裂,一片黑暗裏浮起一扇緊閉的門扉。
謝衣向前走了幾步,像是被什麽牽引着一般,伸出手按在門扇上。掌心下傳來的溫度是金屬的冰冷,迅速地就從手掌竄到了心底。謝衣抿了抿唇角,眉心微皺,手臂略一用力,寬大的袖擺在空中微微搖擺了下,青銅門發出了呻、吟一般的吱嘎聲。
【到此為止了。】
手腕上傳來一股阻滞的力道,隔着層層衣料仍能感覺到他掌心灼熱的溫度。這自黑暗中突然出現的身影背對着謝衣,如同柳葉一般的青綠色衣袍勾勒出他欣長的身影,束成一束的長發靜靜地伏在脊背。
那個身影轉過身來,與謝衣一模一樣的面上滿是笑容。
他凝視着謝衣的目光太過專注,眼眸中濃的化不開的情愫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網,溫柔而又令人無法拒絕地捆縛在謝衣的全身。原本握在謝衣手腕上的手靈活地變了動作,不知怎麽就已是握住了他的手,輕柔但是不容拒絕地引着他離開了那扇幾要被推開的門扉。
【忘了那些事情,不要再去想,繼續去做你喜歡的事,平靜地生活。】
将謝衣的手引至自己的心口,他笑彎了眉眼,手卻是握的很緊,不肯松開。
謝衣的掌心傳來那寬厚胸膛下有力的跳動,他沉默了下,閉上了眼睛。
一時間,黑暗中似乎只有兩人幾乎同調的心跳聲。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極慢地松開手,深深看了謝衣一眼,不舍卻又決絕。
和出現時候一樣的突然,他就這麽消失在了這片黑暗中。
【……珍重。】
耳邊似乎有誰在說話,聲音極輕,卻是重重地落在了心底。謝衣睜開眼,茫然地凝視着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自心底無可抑制地湧起深沉的倦意,他重又閉上了眼睛,只覺舌尖酸澀,心中空落落地難過。
樂無異……果真與他十分相似……
在沉入黑暗之前,謝衣的腦中只莫名劃過這樣的話語。
作者有話要說: 謝伯伯,無異知道你的想法,會哭的……抹淚
☆、混亂記憶
“怎麽……”
耳邊是唧唧的叫聲,被這聲音驚醒的謝衣睜開眼,擡手推了推右眼戴着的偃甲眼鏡,順勢又滑到額角,輕輕地揉了揉有些緊繃的地方。
他皺了皺眉,眼神漸漸從些微的迷蒙重又變得清澈,眼底的銳色一劃而過,再看去便只剩下了平靜的溫和。謝衣依稀記得自己之前應該是做了一個夢,卻是無論如何都記不起究竟夢到了什麽,尋思片刻後,只得放棄。
“……竟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搖了搖頭,謝衣的目光落在攤開在桌面上的書卷上,之前那種想要求的答案的迫切心情已是消失不見,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視線便被在自己搭在書卷旁的手邊蹭來蹭去、上蹿下跳的毛團吸引了去。
“喔,饞雞緣何在此?”
“唧唧、唧唧唧!”
如同真的能聽懂謝衣的問題一般,毛絨絨的嫩黃色毛團翅膀一扇,仰着頭,大海一樣蔚藍的眼睛和謝衣對視着,煞有其事地唧唧叫個不停。
謝衣被它逗得笑了起來,屈指用指節蹭了蹭它應該是下巴的地方,細軟的絨毛掃在皮膚上,傳遞過來的溫度十分溫暖,生機盎然。
或許——是餓了?
想起樂無異曾經提過的饞雞一頓能吃掉一整條豬腿的飯量,再對比下今晚樂無異醉心偃甲以至于一切從簡的飯食,謝衣分分鐘便作出判斷。
沉默了下,謝衣陷入了掙紮,他這是下廚以救饞雞與水火,還是坐視在另一種層面上救饞雞于水火呢……
本體是鲲鵬的毛團敏銳地察覺到了謝衣的意動,它可體會不到謝衣的糾結,想到跟着樂無異這些天吃到的美食,饞雞一雙藍眼睛幾乎要迸射出綠光來,當下就是一個勁地叼着謝衣的手指往外拽,無奈實力懸殊太大,只把自己拽了個後仰坐倒,然後就是各種撒嬌打滾耍賴無所不用其極。
“罷了。”
将饞雞攏到掌心,謝衣托着這一團毛絨絨熱乎乎的鲲鵬幼崽向着廚房邁出征程。
推開房門時的吱呀聲,将那一句不怎麽确定的低語掩蓋了去。
“饞雞的話……應是無礙。”
正在為自己成功獲取謝伯伯的愛心夜宵加餐而滿足點贊的小黃雞,無由來地忽然抖了抖,嫩嫩地叫了兩聲,忙把身子團成一團,縮在謝衣的掌心不肯動彈。
房間裏,謝衣之前看到一半的書卷仍攤開在桌上,卻顯然已經沒有了人再入之前那般将它細細研讀,試圖從字裏行間中尋到些許線索。
……
屋外,明月皎然。
昨晚上一夜安眠的樂無異今天反倒回過勁了,大半夜的無論如何都睡不着,索性就跑出屋子來爬到屋頂上看月亮,可看着看着,那心思一會兒飄到謝伯伯那堆積如山的偃甲圖譜上,一會兒飄到謝伯伯那段模糊不清的記憶上,一會兒又竄到謝伯伯竟然就是他年幼時候遇到過、至今仍念念不忘的大哥哥上,總之就是心念百轉,偏又萬變不離其宗。
“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謝伯伯這兒看月亮,總覺得又大又圓。”
對着似乎近在咫尺的明月,樂無異頗有詩情畫意地眯着眼睛咂摸了一會兒,不過片刻又是原形畢露,右手搭在曲起的右腿上,原本撐在身後的左手撥弄了下腰間挂着的偃甲袋,轉頭看向被自己放在身邊的晗光劍,撇撇嘴,眉目間露出些疑惑來。
“喂,禺期,你在的吧。”
“哼。小子喚吾何事!”
伴随着一聲沒好氣的低斥,晗光的上方慢慢浮現出稀薄的人影,劍靈禺期雙手環抱着出現在樂無異身前。
想到聞人羽曾經提過的在朗德寨時,自己拿晗光直接去砍斷魂草對自己對晗光對禺期究竟有多麽大的危害,樂無異不由嚴肅了神情,仔細觀察了下他的神色,見着仍舊是往日裏那副老子天下第一跟你說話是擡舉你的模樣并沒有什麽異常,方才松了一口氣。
伸手抓了抓腦袋,樂無異仰頭看向晗光,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
“那個,你沒事就好。白天真是對不起,你肯冒險來幫我們,一定也是出于好心……謝謝你了。”
“……”
禺期沉默了下,臉色反而難看起來。
“……蠢材——”
樂無異只聽了他一個開頭,便自動自發地屏蔽了之後那些話。頂着禺期孜孜不倦地自黑發言,樂無異悠閑地舒展了下肩膀,将雙手撐在身後,仰頭看向空中那輪明月,跟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一樣期待又不自信地忐忑着自言自語。
“書房裏那麽多的偃甲圖譜,都是謝伯伯親手繪制,可他就放心地把鑰匙給了我,還有桃源仙居圖那麽厲害的法寶,也是問都不問一聲就送給了我,對聞人還有夷則雖然溫和但是也鮮少觸碰他們,說起話來也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卻會伸手摸我的頭發,還對我笑……”
樂無異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似于夢幻的神情,看得禺期默默後退了一點。可惜他的動作還是不夠快,因為樂無異下一刻就轉臉看過去,較之常人要淺淡一些的琥珀色眼眸閃閃發亮。
“禺期,你說謝伯伯是不是特別喜歡我?”
“蠢貨!”
被那種少女懷春的目光死死盯住,禺期都快要炸毛了。
他掙紮了下,終于還是沒忍住說出來。
“那個謝衣,分明——罷了,和你說了也是白搭。”
瞅着樂無異那一臉謝衣腦殘粉的狂熱,禺期有些頭疼地伸手掩住了眉眼,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暴躁劍靈大人今天也依舊是我行我素地自顧自消失了身影。
“喂——禺期你回來,話說完再走啊!”
樂無異站起身,剛準備伸手挽留,禺期已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放下手,挫敗地抓了抓頭發,無奈地重新盤腿坐了下來。手肘抵在腿上,樂無異用右手托着下巴,吐出一口氣。
“真是的,每次說話都只說一半,遮遮掩掩的有什麽意思。”
想起禺期的話,樂無異無意識地皺緊了眉頭,喃喃自語。
“謝伯伯分明——分明什麽?咦——謝伯伯,還有饞雞?這麽晚了,謝伯伯——唔……”
太明白自家寵物大胃王的尿性,樂無異痛苦的一巴掌拍到自己臉上,自上而下抹了一把。
饞雞你夠了——我在謝伯伯眼裏的形象啊!!!以及謝伯伯,那個啥,寵不教主之過,饞雞它還小,你有氣就沖着我來吧!
本着這樣大義凜然的心态,樂無異義無反顧地從屋頂一躍而下,以完全沒必要的鬼祟行跡悄悄地尾随着謝衣來到了廚房。
“那個啥,我絕對不是想來看看謝伯伯下廚會是什麽樣子才跟來的,我來可是為了保證饞雞不被謝伯伯炖成小雞——恩,總之就這麽決定了,謝伯伯做的菜我一定要第一個吃,就算是饞雞我也不會讓的!”
這麽嘀咕了句,樂無異推開廚房門,半抱着手臂倚靠着門框大大方方地往裏看。
……
“阿貍,我總覺得謝衣哥哥有點不對勁。以前的謝衣哥哥才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本正經的像個小老頭。”
阿阮蹲在門前,仍記挂着之前謝衣不認她的事情,又難過又生氣地鼓着臉頰跟一只花臉的貍貓說着話。
她淺綠色的衣擺鋪灑在竹制的棧橋上,如同最是輕軟的春風拂過竹梢。
阿阮雙手交疊着按在心口,她從來不會錯認自己內心的聲音,所以那見到謝衣時候的熟悉與親切感便是絕無作僞的可能。可正因為如此,她才不明白,因這迷惑,阿阮精致的眉眼間浮起了些許迷茫,那雙未有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