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絲毫塵埃的澄澈眼眸便似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顯得有些無措起來。
“可是……現在這個謝衣哥哥我也覺得很熟悉,很親切,一看見他就很歡喜。他客客氣氣地姑娘來姑娘去的時候,我就覺得好難過,可是他幫我擦眼淚,對我說莫要哭了的時候,我的心裏面暖暖的,好像……好像以前也是這樣的。有一個謝衣哥哥開開心心地逗着我玩兒,還有一個謝衣哥哥溫溫和和地站在一邊靜靜看着。”
她說的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最後連自己都被這亂七八糟,再不谙世事聽起來也覺得一塌糊塗的言語弄得挫敗了起來。
把臉埋進疊在膝蓋上的臂彎中,阿阮小聲地哽咽了下。花臉的貍貓歪了下腦袋,忽然人立起來,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阿阮的手臂,安慰一樣地叫了兩聲。
“是麽,你也覺得?……一百年的時間,對于他們人來說,真的有那麽久?久到……會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阿阮擡起頭,眼睛裏沒有淚水,眼圈卻是紅通通地,她軟軟地笑起來,模樣卻讓人忍不住有些心疼。
“那,阿貍,你說是不是我還沒有好,還有些事情沒有記起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阿阮你把兩個人記成一個人了咩~
☆、無異和謝衣
“唧唧?”
饞雞扇了扇翅膀,繞着謝衣傾力之作走了兩圈,毛茸茸的腦袋湊過去,像是一個挑剔的美食家那樣閉着眼睛點了兩下。
謝衣正在把之前卷起的衣袖放下,他站在煙火缭繞的竈臺前忙活了半天,卻愣是沒讓身上那件雪白的衣服沾染上半點灰燼,看起來依舊是衣擺飄飄溫文爾雅。而那溫柔專注地凝視着饞雞的目光,讓縮在門口瞅了半天的樂無異默默把爪子扣進門框裏,只悲壯地想着要是謝伯伯這麽看自己,哪怕真要沖進去吃那一盤慘絕人寰鬼斧神工的不明物體也認了。
不過饞雞顯然沒有樂無異這麽高的思想覺悟,早被養刁了嘴的小毛團一湊過去,就被那股子味道熏得一個後仰,一個屁墩以對于一只雞來說很有難度的姿勢坐倒在竈臺上。
“……饞雞,你不是餓了嗎,怎麽不吃?”
謝衣沉默了下,忽然揚起溫和但是較之往日要燦爛許多的笑容,伸手将那一碟子食物往饞雞那裏推了一推。
“咦,無異,你在這躲着做什麽?”
Advertisement
聞人羽的聲音突然從一旁傳來,以往耳聰目明的偃師如今滿心滿眼只看得見房子裏的謝衣,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地被她吓得一個激靈,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慘叫一聲一個踉跄悶頭栽了進去。
聞人羽一愣,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麽一出聲,竟然能把樂無異吓成這樣。心思單純又性格豪爽的少女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彎下腰想要去扶樂無異。而就在她動作的瞬間,廚房裏迸發出一聲比之樂無異還要凄厲慘絕百倍的慘叫。
“唧唧,唧唧唧!!”
“诶,小黃!?”
眼見着一團黃色的毛球以風一般的速度撲扇着小翅膀,連滾帶爬半飛不飛地從廚房裏竄出來,其間還慌不擇路地一爪子踩在樂無異的腦袋上蹦了出去,聞人羽立馬放下原本準備去扶樂無異的手,站起身就去追那逃命一樣四下亂竄的饞雞。
摔着跪趴在地上的樂無異接連受創,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伸手扶着搖晃了下才好歹恢複了些。
“……果然還是應該叫饞雞減肥,它這才多大,沉得要死,嘶,我的腦袋——”
樂無異嘀咕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他低着頭能看見的那一小片有限的視野中,熟悉的白色衣擺停在邊緣。
莫名察覺到微妙的壓迫感,樂無異擡起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動作僵硬發出的咔嚓嘎達聲。沖着沒什麽表情的謝衣露出一個幹巴巴的笑容,樂無異努力睜大眼睛以期用眼神傳達自己的無辜和茫然。
“謝、謝伯伯——”
“……”
謝衣皺了皺眉,樂無異一哆嗦,之前那谄媚的笑容一下子就變得可憐巴巴起來。
這表情看得謝衣一怔,心中微動,之前那由于廚藝被他人窺得而生出的微妙惱意也消失不見。
這都年紀一大把了,還和年輕人一樣因為被看見了短處而惱羞成怒,實在是……
這麽想着,謝衣好笑地搖了搖頭,對自己百年如一日的執着廚藝又是無奈又是悵然。他微笑着俯下、身,把樂無異拉了起來,面上的神色已是恢複了往日的平和,眼底卻又帶着些調侃的戲谑。
“此處架于水面之上,夜晚水汽寒涼,無異莫不是想在這裏坐到天亮?”
“沒、沒有……”
似乎一遇到謝衣,樂無異以往的能言善道、從容自信、侃侃而談就全都消失不見,越是在意,就越是想要盡可能地表現出自己好的一面,而越是想要表現,就越是覺得哪裏都不夠好,最後反而落得手忙腳亂。
他偷眼看了下謝衣,不知是不是被他面上和善包容的笑意鼓勵了,之前因為悄悄跟上來偷看而生出的心虛忐忑都平複下來,總算捋順了自個兒打結的舌頭。
“我身體可好了,小時候身體弱,不過後來又是被老爹逼着練劍,又被娘親灌了不知道多少藥,到現在大病小病都沒得過。那個,所以……謝伯伯別擔心,我不會着涼傷風的。”
“那便好。”
謝衣點了點頭,眼裏的笑意卻更濃了。
“想來數年前長安街上那提着斷劍邊走邊哭的伶俐孩子,如今果然已長大了。”
“謝伯伯又取笑我……”
樂無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羞澀地笑起來。
“說起來,謝伯伯你這是——在給饞雞做吃的?”
“不錯。說來慚愧,謝某一人獨居百餘年,卻至今于烹饪一道無絲毫長進。”
點了點頭,謝衣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倒也并不避諱,将那盤顏色玄妙形容頗具特色早已看不出原料的食物端到一邊,眉眼間浮起些不易覺察的困惑和委屈來。
“本想着饞雞即為鲲鵬,應是與旁人不同,或許……卻不曾想,謝某所做之物,連妖獸鲲鵬都不願嘗試,實在是……”
他止不住又嘆了一口氣,笑容裏也帶上了些挫敗。
從頭圍觀到尾的樂無異回憶了下謝衣烹饪的過程,無論是前期娴熟精湛的刀工還是中期對火候的精妙掌握都讓人嘆為觀止,唯獨最後的那個調味……他也想跟着嘆氣了。
“謝伯伯你別難過,別看饞雞那麽小小一只,他嘴可刁了,不是豬前腿上的肉不吃,不是烤的外焦裏嫩,戳一戳還能感覺到些微柔軟彈性的烤肉不吃,不是聚福樓的桂花糕不吃,不是……總之,不是謝伯伯做的菜太難吃,實在是、是——”
瞥見謝衣面上的低落神色,作為堅決擁護謝伯伯的一切決定以謝伯伯之喜為喜謝伯伯之惡為惡的腦殘粉,在言語顯得如此蒼白的現在,樂無異義無反顧地伸手拈了一小條塞進嘴裏。
登時,那古怪的味道就在口中蔓延,鹽巴放得多了又沒化開,鹹得已經有些發苦,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麽調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味道堪比殺器。
于是,從來行動比思想快的樂無異,以比之前去嘗味道還要義無反顧的姿态,把那條東西吐了出來。
“……”
“……”
兩人面面相觑。
打破尴尬的是謝衣,他略一擡手,那被吐到地上的渣滓被青綠色的光暈環繞,很快消失不見。
樂無異想說些什麽,可是即便他急得心肝肺都要被撓破了,都想不出在這麽尴尬的時刻還能說些什麽來挽回自己在謝伯伯眼裏的形象。
“無異不必介懷,謝某并非自欺欺人之輩,廚藝幾何,早已了然于心,如你這般反應,亦是再尋常不過。”
看着幾乎要把自己沉入愧疚自責的海洋中的樂無異,謝衣只得軟言寬慰,心裏卻不知為何生出些難言的悵然來。
“我記得,昔日采薇不信我所言,只當我信奉君子遠庖廚之言百般推诿,後來我實在拗不過她,有多少有些心存僥幸,便做了一桌菜與她吃。自那之後,足有三月,采薇未曾與我說過一句話……”
“啊?”
樂無異總算從自己低落的情緒中拔、出來,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向謝衣。
伸手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謝衣微笑起來。
“怎麽,不信?”
“沒有,不是。”
樂無異矢口否認,臉上有些紅,乖巧地順着謝衣的力道低下頭,好像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頭頂,清晰地辨認着謝衣手掌的動作。
“那個啥,謝伯伯能再和我說些您的事情嗎?我從書上看過很多謝伯伯的傳聞,可那裏面寫的都是‘偃師謝衣’,我想聽謝伯伯說一些自己的事,不是作為偃師,而是我眼前這個謝伯伯的事。”
“……”
謝衣沉默了下,收回了手。樂無異眼底的期待黯淡了下去,心裏卻不那麽難受,好像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只是難免有些失落和空蕩。
謝衣越過樂無異向屋外走去。
“……屋內逼仄,今夜月色正好,不妨去屋外一敘。”
這驚喜來得太快,樂無異猛地擡起頭,動作之大幾乎要将自己的脖子擰了。
可他絲毫沒有感覺,眼睛閃亮亮地盯着謝衣,像是确認一般在原地杵着眼巴巴看了一會兒,愣是不敢跟上去。直到謝衣在門外停下腳步,披着滿身的月色轉身看過來笑着開口,方才忙不疊地點着頭,匆匆跟了過去。
“不過,我記得的多是些瑣事,可能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有趣。”
“只要謝伯伯說的,我都愛聽!”
作者有話要說: 奔逸的腦洞,泥垢——
☆、湖畔的初七
夜寒露重,謝衣便于樂無異一起去了院中高高的穹軌上。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整個靜水湖盡收眼底,遠處的山巒起伏、屋宅林立,都在月色下蒙上了一層柔和的朦胧,反倒是高懸于天的月亮離得近了些,又大又圓的幾乎能分辨出其上模糊的陰影。
迎面吹來的風帶着幾分涼意,樂無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這些日子胸腹間積壓的郁氣一下子都散了,連帶着整個人都松快了不少。
“這裏風景真好,謝伯伯,我能帶聞人他們來這裏嗎?”
“自無不可。”
謝衣笑着點點頭,仰頭看向那一輪圓月,月色中模糊的暗影在他的眼裏清晰地勾勒出一顆參天的大樹,繁茂的根系穩固聯連着流月城的三處居地。
那些已經随着時光逝去而久遠的記憶似乎也随之清晰起來,他的眼神漸漸迷離,不自禁地喃喃低語。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嗯?謝伯伯,你說什麽?”
正興奮地四下張望的樂無異敏銳地捕捉到了謝衣的聲音,以他的耳力,竟是也聽不清謝衣究竟說了些什麽,可他卻也不在意,只是下意識地随口一問。
謝衣搖了搖頭,将視線投向遠處連綿的山脈。
“只是見這明月高懸,想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便覺時光倥偬,昔日故交零落,不知今餘幾何,觸景傷情,有感而發罷了。”
“……我不太懂。”
樂無異很坦然地說,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琢磨了下。
“不過我還記得呼延前輩仙去前說的話,她說她已活過那麽多年,該玩的都玩了,該看的都看了,沒什麽好遺憾的。那時候我就想,人生在世,總有一天會死,不過是早晚的問題罷了,要是整天惦念着自己什麽時候死,那豈不是活得惶惶不可終日,還不如不去想這些,好好活着,做自己喜歡的事,陪自己喜歡的人,要是到死的時候也能像呼延前輩一樣說上一句沒什麽好遺憾的,那這輩子也算值了。”
話說完了,樂無異對上謝衣看過來的目光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之前那一長篇大論的麻溜勁兒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只緊張地抓了抓腦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謝衣笑了起來,在月光下顯得分外溫柔。
“你卻是心思通透,豁達得很。”
收回視線,謝衣輕輕舒了一口氣,眉宇間始終揮之不去的凝重神色淡了些許,心裏似乎有一處緊鎖的地方被樂無異這一番言語悄然打開,平白也生出些和他溫雅的模樣不相符的豪情決斷來。
目光越過在微風下泛起波瀾的湖面,落在靜水湖畔今日渡河之處,略一停頓,便又移開。謝衣轉身看向樂無異,笑容中毫不掩飾的喜愛與親近讓滿心忐忑的少年又漲了個滿臉通紅。只是這麽短短的時間,他便已是改了主意,不僅僅只是說些這百年間的瑣碎,而是将更久一些的、本該隐瞞的事情抖露些許。
“你不是想聽些我往年舊事?時間太過久遠,我已記得不大清楚,只能零零碎碎地說來,有些事情或許并不是那麽愉快,你便也只随意地聽聽,莫要往心裏去。”
“嗯!”
樂無異狠狠點頭,看過來的目光專注無比。
謝衣避開了他的目光,視線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思緒已經飄遠了。
“我生于一處苦寒之地。那裏距離中原十分遙遠,植被稀少,六月過後便嚴寒封凍,舉目只見一片荒涼。”
“謝伯伯說的……是流月城?”
樂無異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話,一眨不眨地盯着謝衣的臉,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究竟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還是否定的答案。
“……不錯。”
謝衣點了點頭,并沒有看向樂無異。
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的往事,不知是否由于相距太多的時光,那些歷歷在目的畫面如今看來,總是有一種鏡中花水中月的不真實感。
就像是從始至終,他都只是站在一邊,看着畫面中的那名為謝衣的少年,一點點地褪去青澀,經歷挫折和痛苦,變得成熟。看着他一步步向着自己走來,漸漸得變得和自己一般模樣,然後隔着一層看不見的透明屏障,和自己掌心相貼,相視而笑。看着他越過那層屏障,和自己颠倒了位置……
那種感覺實在太過玄妙,以至于謝衣有些失神。洶湧而至的記憶卻是不曾因為他的恍惚而停下腳步,畫面裏的那個少年的笑容,帶着能夠穿透矩木茂密枝葉的陽光一般的溫暖,清晰無比。
他曾經與至尊至敬的師尊觀念相悖,為此不惜毅然決然地叛離流月城,逃入下界,而之後亦是不曾放棄過自己的觀念,背負着叛徒的罵名在流月城的追捕下,遍尋破除流月城結界之法。
他這一生,窮盡所能只為回護一人一城。
謝衣抿了抿唇,心中忽然浮起些難言的酸楚。
他閉了閉眼睛,等到那種荒謬的違和感消失,才繼續說着。
“因為氣候惡劣,我們族中有許多人罹患惡疾,病痛纏身,盛年夭亡。自出生起,我日夜目睹的,便是如此景象。等年紀稍長一些,我便想着有沒有一種方法,能稍微幫幫大家?于是開始研習法術。”
“後來,我遇到了我的恩師。”
“……謝伯伯的師父?謝伯伯也有師父?”
“自然有,難不成誰生來便通曉偃術?”
“也對……那謝伯伯的師父,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樂無異的神情也變得憧憬起來,他從未曾将前日在朗德寨中遇見的散布斷魂草害人性命的流月城人與謝衣畫上等號,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想謝衣的師父和那些流月城人有什麽牽連。
謝衣的眼底浮起些許敬畏與懷念,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攤開在面前的右手。
“我師父——他是個異常出色的人。無論修為、智謀、膽識抑或擔當,于我看來,即便時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我十一歲時,被人領着走到他面前,他靜靜看我一眼,然後問我——為什麽要學法術?”
“咦,和謝伯伯那時候問我的話一樣。”
謝衣低低地笑了起來,神情松快了些許。
“是啊,我那時的回答也和你差不多。我說,我學法術,是為了讓大家過得好一些……他說這是個很好的願望,随即卻又問我,法術再高深,也不過能讓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餘不擅法術的人,又該怎麽辦?”
“……”
樂無異沉默了下來,他現在早已沒了之前那想要從謝伯伯的回憶中尋找些有關流月城的信息的念頭,真正地把謝衣的話聽到心裏,琢磨着自己對于那些問題的答案。
眉頭微微皺起,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我回答不上來。後來,我成了他的弟子,他教授我法術之餘,也命人傳授我一些簡單偃術。和法術不同,偃術只要設置得當,常人也能驅策其勞作——而我也由此發覺,這,才是我真正尋求之道。”
謝衣笑了笑,提及偃術,他總是會顯得開心一些。
似乎,他此生最大的亦是唯一的渴望,是由這偃術帶來,也會由這偃術實現。
“後來,我離開了故鄉,之後便再也未能回去。”
謝衣嘆了一口氣,神色卻并沒有多難過,更多的是些許無可奈何的悵然。
可這反倒讓樂無異比看見他難過還要覺得悲傷,只覺得心口悶悶的,沉甸甸地像是壓着一塊石頭,連呼吸都變得費力起來。
“謝伯伯……”
“無異,你是個好孩子,可你終須知曉,人生在世,總有事與願違,也總難免辜負一些人。若你身處迷惘,只要問問自己最想要什麽,縱使終有遺憾,仍可無愧于心。”
謝衣伸手揉了揉樂無異的發頂,柔軟的發絲搔在掌心,泛着綿綿密密的癢。
“哎,我說這些,可不是想要惹你難過。那……你可還要聽?”
樂無異滿臉難過地點點頭,悶悶地開口。
“要。”
“……”
于是,謝衣不得不為自己一時的有感而發,花費了一個多時辰,幾乎要把自己這百年來十指可數的幾位知交的糗事都說了幹淨,才好歹把情緒低落心情沉郁的樂無異給哄了回來。
等到樂無異恢複了以往的活潑,翹着一撮頭發蹦跶着說要去找聞人他們,謝衣才舒了一口氣,活動了下有些酸痛的肩膀,深感自己果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熬不得夜耐不得累。
謝衣從穹軌上下來,向着書房走去,打算趁着天還未亮,将剩下的幾卷一并看完。在路過廚房門口時卻是不知為何腳步一轉,取了一壇酒和自己之前的作品後,拐向了靜水湖居的入口處。
靜水湖畔,謝衣将手中的酒和食物放在了地上。
“來者是客,今夜月朗星稀,涼風習習,舉杯對月最是惬意,閣下若是尚未離去,不妨一用。”
他說話的聲音并不大,語調舒緩,聽起來只如同春風拂面,十分舒服。也未多做停留,離開的身影幹脆到好像他來此只是為了放下這些東西,說上這一句話。
而等到謝衣的身影消失不見,初七才現出身形。
幾乎整個人都融入了夜色中,初七靜靜站在原地,目光久久不曾從謝衣離去的地方收回。木質的面具遮擋住他的神色,初七半蹲下來,沒有去動那一壇酒,卻是伸手從碟子上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食物裏拈起了一塊送入口中。
他吃的很仔細,細細咀嚼的模樣專注而又認真,就好像是在品嘗着什麽美味珍馐。
夜風拂過,湖邊只剩下一壇酒,原本糊了一坨的碟子上已是空空如也。
作者有話要說: 請用“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裏見過”的語氣來讀,正色。
☆、他和他和他
“今日一早便喚幾位來此,實是謝某突有要事,不得不即刻離開。”
右手按在胸口略略彎腰一禮,謝衣抱歉地對樂無異幾人開口。
“不知幾位可已想好接下來的去處?實不相瞞,謝某昨日去往朗德,隐隐覺察有人尾随,對方雖未有殺意,斂息之法卻是流月城大祭司秘傳之術。想來,那日朗德寨一事,流月城已然知曉。”
“謝伯伯,你是不是要去西域,找那個什麽指環?”
樂無異并沒有理會謝衣後面的話,聽到謝衣要走,他第一反應就是跟被抛棄的小狗一樣在心底哀鳴了一聲,然後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就做出了死皮賴臉抱大腿都要跟上的決定。
謝衣點了點頭,這一次倒是答得非常幹脆。
“不錯。我欲要啓程前往西域。”
“我也要去!”
阿阮搶在樂無異之前說了出來,大約是百年前的那次封印給她留下的心理陰影太過強大,只是聽謝衣這麽一提,小姑娘的眼圈就微微紅了起來,立刻跑到謝衣身邊,拉住他的衣擺不肯放手。
仰着臉看向謝衣,阿阮搖了搖頭,眼睛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謝衣哥哥你已經丢下我一次了,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要一起去!我不想……再後悔第二次了。”
謝衣沒有回答,倒是聞人羽先開了口。
“謝前輩,救命之恩不可不報,而我師父之事又毫無線索,不如先陪同前輩前往西域可好?”
再一次被搶白的樂無異郁悶地抓了抓腦袋,瞥一眼站在一旁的夏夷則,怎麽看怎麽覺得他正等着搶白自己第三次。這一想,樂無異便立馬轉過頭,把胸膛拍得碰碰響。
“謝伯伯,我肯定也是要去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自然是去哪裏都跟着,絕不能讓你從我眼裏跑掉的!”
“……騙子。”
聞人羽小聲的說了一句,瞪了樂無異一眼。
剛表完衷心的樂無異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無辜地抓了抓腦袋,半天才憋出來一個字。
“啊?”
“是誰說的,要陪我一起去找我師父。”
“可……聞人你不是也要和謝伯伯一起去西域嗎……”
“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
平白又被剜了一眼,一路上早習慣了聞人羽爽朗大氣的作風,有一說一的幹脆,樂無異被這驟然而來的女孩子的嬌脾氣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過好歹是在自己那位脾氣強大實力更強大的娘親手下那麽多年走過來的,樂無異直覺地把下一句話含在嘴裏,模模糊糊地哼哼出來。
“……女孩子就是難懂,都在想些什麽啊……”
以手抵唇思索了片刻的夏夷則放下手,對謝衣一抱拳。
“謝前輩,在下也欲同去。之前得蒙前輩指點,恩重必酬,在下願為謝前輩略盡綿力。”
“喵了個咪的。”
第一次看到夏夷則這麽恭謹的态度,樂無異誇張地往後退了一步,像是不認識似的把夏夷則從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
“想不到夷則你看起來悶不吭聲不茍言笑沉默寡言,拍起馬屁來居然這麽厲害!不行不行,謝伯伯的寵愛可不能讓你搶了去。”
“咳咳……”
夏夷則握拳抵住嘴唇,輕咳了兩聲,神色有些尴尬。
“在下并非——”
這一下,幾個人都笑了起來,便是謝衣,也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擡手敲了敲樂無異的頭。
“頑皮。”
沒等樂無異從這太過自然的親昵中回過神,謝衣已是渾然未覺地收回手,神情嚴肅的開口。
“此行風險難以預計,我恐怕難以護得你們周全。你們可想清楚了?”
“當然想清楚了。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樂無異搶答,眼睛亮閃閃地盯着謝衣,滿臉寫着“謝伯伯再來一次吧、再來一次吧”的期待。
可謝衣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就像是已經和一個同樣活潑、同樣愛亂說話的人這樣相處過太久,這樣的與其說是呵斥不如說是縱容的親昵制止已是太過平常,以至于根本覺察不出異樣。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四人,目光中褪去了笑意,即便有着偃甲眼鏡的遮擋,也仍是顯露出些許鋒銳,一貫與世無争的淡泊消失不見,經由百年時光淬煉的深厚的術法修為終于顯露出它應有的氣勢壓力,不動不怒間,便足以讓聞人羽幾人繃緊了身體,下意識地生出戰意與之抗衡。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或許更久,謝衣周身的氣勢一收,終于又恢複了平時那個溫和的長者。
他微笑起來,目光柔和而又飽含真誠的謝意,輕易就平複下聞人羽幾人之前被他撩、撥起的戰意。
“蒙諸位如此盛情……多謝。想來若有你們陪伴,旅途應是不會無聊了。”
……
謝衣将屋舍外圍的結界撤去,飽餐了一頓的饞雞很給力地化作鲲鵬,大大方方地讓昨天還企圖用不明物體荼毒他的謝衣一并坐上了自己的背,按照幾人之前商定的路線,在樂無異的指揮下向着長城飛去。
起飛的時候,風灌進寬大的衣袍袖擺,把它們吹得鼓振起來,謝衣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百年前醒來的地方、無論走到哪裏最後都會回來的地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變小,最後被蓬松的白雲徹底遮住,再也看不見了。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化而為鳥,其名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饞雞雖然年幼,但畢竟也是正宗的鲲鵬,振翼而飛,直上雲霄,剎那便是失去了蹤影。
初七在靜水湖畔顯出身影,仰頭看向天空,辨認許久,也未能捕捉到謝衣一行人的去向。
“……”
他沉默了下,本應即刻回去流月城向主人複命,可當視線不經意劃過路邊那空蕩蕩的碟子時候,卻是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心念微轉,他的身形已是出現在了靜水湖居的入口。
這幾日來,初七從來都只是遠遠地看着,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靜水湖居。可無論是整個建築還是屋內的擺設,都隐隐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就連沒有刻意收斂的腳步踩在竹制棧橋上發出的吱呀聲響,都帶着令人懷念的滋味。
初七停下腳步,右手抵在了微微抽痛的額角。
“這裏——我好像來過。”
他放下手,搖了搖頭,面上的柔軟如同昙花一現,凋零後便只剩下刀刃的冰冷。
在謝衣居住過的地方慢慢行走,初七并不着急,這本來就不是由于明确的目的驅使而前來的地方,也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仔細看看這個令他莫名熟悉的地方。推開門,初七走進了前廳。書房的門沒有關,他只在前廳逗留了片刻,便依循本能地走了進去。
陽光透過窗戶投射進來,桌上整齊地擺着一摞書卷,初七掃了一眼,徑直走到從地面一直頂到屋頂的書架前。書架右邊有很多大型的偃甲成品,制作之精妙已經讓樂無異感嘆了無數遍,書架中間擺放着謝衣這麽多年來繪制的偃甲圖譜,對于任何一個偃師來說都是無價之寶,可初七卻是看也不看,只将目光投向了書架左側擺放着各式小巧偃甲的地方。
他伸出手,在即将碰觸到那些偃甲的時候幾不可見地僵硬了下,而後猶豫着又往前伸了一點。修長的手指一一劃過這些對于謝衣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的偃甲,而後停在了一個并不起眼的偃甲盒子上。指腹下清晰地描畫出偃甲上的紋路,初七的唇角緊緊抿起。
“謝衣……”
他收回手,複雜地看了一眼那個盒子。皺了皺眉,初七伸出手将那個偃甲盒取,在靜水湖居中消失了身影。
有風拂過,竹葉撲簌簌地響,不知名的鳥雀跟着鳴叫了幾聲,陽光靜靜地鋪灑下來,靜水湖居一如往日的平靜祥和。
【湖光山色,清麗宜居,不如就在這裏建一座屋子,我們想回來的時候就在屋子裏住下,想出去的時候就把屋子藏起來,如何?】
【在這裏?湖心小島四面臨水,三面環山,那裏有一處寨子,我去看過了,民風淳樸自給自足,日後食材也無需擔憂,确是不錯。】
【是吧,你也很滿意對不對?你不是喜歡竹子,那我就用竹子造一座屋子,一半在島上,一半架在水上,空出來的地上都種着竹子,圍出來的地方還要造一個高高的穹軌,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可以坐在那上面極目遠眺,四面風光盡收眼底。】
【好。】
【說起來,竹子的話到春天還有竹筍,嗯……那看來還得加蓋一座廚房,等到了時節,我做竹筍給你吃。】
【……】
【怎麽樣,想一想就覺得很開心啊,你也很喜歡吧~】
【……既然如此,不如再加蓋一處客房,你我還是分房睡吧。】
【啊?喂——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分房一事,擇日不如撞日,便從今日開始吧。】
【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可愛的存稿箱,作者君出去(劃掉)度假(劃掉)學習去了,要過上一個月沒有電腦的日子,所以只能依靠可愛又持久的人家來更新了,飛吻
☆、去往捐毒國
幕間,流月城:
偌大的房間裏,只有沈夜一人坐在高椅上,他的右肘搭在椅靠,手握成拳抵在臉側,束成一縷的鬓發在面前垂下,眼眸緊閉呼吸平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