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似是已陷入了黑甜的夢境。

而當房間裏亮起傳送法陣特有的幽藍光芒時,他便也同時睜開眼,夜色一般深沉的眼眸中沒有絲毫睡意,帶着沒有被掩飾在一貫的智珠在握下的鋒銳與侵、略性。

“……”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仍舊保持着之前的姿勢。

而直到傳送法陣的光芒消失不見,也沒有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坐直了身子,沈夜已知曉來的是誰。将撐在臉頰的手放下來搭在椅靠上,沈夜的聲音很低,帶着金屬一般的冷硬質感。

“初七。”

“屬下在。”

單膝跪在沈夜身後,初七将從靜水湖居帶來的偃甲盒放在了一邊,雙手抱拳一禮。

沈夜修長的手指在椅靠上一下一下地敲擊着,長時間的沉默讓室內陷入了無可言喻的緊張凝滞,可無論是沈夜還是初七,都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氣氛變化。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畢竟,沒有人願意對着自己手中利劍喋喋不休。

“你去下界,可曾見到那個人?”

“回禀主人,見過。”

初七的回答言簡意赅,言語間帶着一種只有冰冷的兵器才會有的獨特的生硬感覺。

自初七有意識以來,所見所聽唯有沈夜一人。百年的時間,沈夜諄諄教導、循循善誘,想要親手将初七鍛造成一柄只有他才能使用的、用他的願望引導劍刃所向的利刃。

而他确實也成功了。

“那人能夠察覺屬下行蹤,故而不曾就近觀察。”

“……喔,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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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尾音微微地上揚了些許,隐約帶了幾分笑意。

“他的術法皆是本座傳授,能識破你的隐匿之術不足為奇。初七,本座怎麽不知我親手調、教出的利刃,竟是輕易半途而廢之人。”

說到一半,沈夜原本溫和了些許的聲音驟然變得嚴厲冷硬起來,帶着不容忽視的冰冷怒意。

初七沒有半分遲疑地低垂下頭,不做絲毫辯解,幹脆地認下。

“屬下知錯。”

沈夜卻又沉默下來,手指在椅靠上敲擊了兩下,方才沉沉開口。

“初七,到本座面前來。”

目光落在聽話地從身後跪到自己面前的初七身上,沈夜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親手調、教出的作品全然地臣服,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意,反倒越發冰冷起來。

沈夜看着攤開在面前的左手,唇角揚起的弧度帶着惡意的諷刺,手指驟然收緊成拳,眸中那一瞬間幾不可見的動搖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了無痕跡。

“說吧,謝衣去了何處。”

“今日清晨,謝衣一行往西北而去。”

初七沒有擡頭,木質的面具遮住了他的所有表情。

“……西北……”

沈夜敲在椅靠上的手指停了下來,微微皺了眉,唇角卻是向上揚起了一個詭谲的弧度。

他的目光投注在沉默地跪在原地,安靜到就像不存在一般的初七身上,笑容裏便是又增添了幾分惡意。

“西北?謝衣啊謝衣,你實在有趣。本座倒想知道,若這一次在捐毒相遇,你又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初七仍是沒有絲毫反應,倒是沈夜自己先覺得無趣起來。

眼角餘光瞥見初七手邊的偃甲盒,那再熟悉不過的制作風格讓沈夜忍不住皺了皺眉,壓抑着問道。

“那是何物?”

“這是屬下在謝衣居所中找到的一個偃甲,上面寫了些東西,或許主人會有興趣。”

将手邊的偃甲盒拿起,雙手托舉着畢恭畢敬地奉上。

就像是一個安排好程序的偃甲,初七只有在主人提問後方才回答。

沈夜皺眉看了他一眼,心裏那種又是愉悅又是不悅的矛盾态度便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而轉念,這種自個人情感中衍生出的矛盾便是被壓制了下去,沈夜仍然是那個流月城的大祭司。

“初七,不要忘了,你只是本座手中的一把劍。”

自初七手中接過偃甲盒,沈夜冷冷地開口。

“而劍,是不需要自己思考的。”

“屬下知錯。”

“……下去罷。”

沈夜擺了擺手,言語間竟是有幾分倦意。

指腹摩挲着偃甲盒上雕刻的紋路,辨認出那寫着的文字,沈夜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柔軟,之前那種由百餘年前的背叛延伸出的無可抑制的尖刻淡去了些許。他又追了一句。

“明日,本座會和華月、風琊一同前往下界,你屆時隐匿身形,待在本座身後。”

“是,屬下遵命。”

初七點了點頭,身影消失不見。

偌大的室內又只剩下沈夜一人,将偃甲盒在手中擺弄着,他面上的柔軟加深了些,幾乎連眼神都溫和下來。那悄然從自我壓制的深淵浮出頭的久遠記憶,多少令大祭司有些懷念,難得愉悅。

【如果有一個偃甲,能讓人夢到最想見的人,最喜歡的景色,那不是很好?】

【聽來……似乎不錯。】

【那是自然,這可是阿一想出來的。】

【他身為偃甲之靈,于偃術一道确是天賦異禀,本座雖不曾親自教導與他,卻也多少有師徒之誼。如今偃甲爐在你二人合力之下已是完工,想來今年六月後,我烈山族人可不受嚴寒之苦,本座很是歡喜。】

【師尊高興就好。說起來,阿一也很喜歡師尊呢。】

【喔?本座似是聞得有些酸味啊。】

【怎麽會,阿一和師尊都是我很重要的人啊。】

【嗯?】

【師~尊。……好吧,是阿一和我說過,他最喜歡的人是我……】

【小孩子脾氣。阿一倒是比你沉穩的多。】

【無妨,阿一喜歡就行。說起來,若有朝一日,弟子和阿一得至下界,那我們一定送小曦一件最好的禮物。】

“……致沈曦……夢中自有河山萬裏,謝衣、謝一……”

沈夜下意識地随着指腹描畫的字跡輕聲讀了出來,打破了一室的寂靜,也打破了之前由回憶構築出的輕快溫馨的錯覺。

握着偃甲盒的手指驟然收緊,沈夜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英黎。”

門外有人應聲走來,對着沈夜躬身一禮。

“屬下參見大祭司,大祭司有何吩咐?”

“把這個,給小曦送去,就說——”

将手裏的偃甲盒遞給英黎,沈夜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這是兩位故人給她的——罷了,你就與她說,這會讓她做個好夢罷。”

“是,屬下遵命。”

足聲漸遠,室內歸于沉寂。

……

饞雞飛得很快,為了避免樂無異幾人被風吹得淩亂,謝衣施了個術法,連帶着越往西北飛風裏就越多的沙礫石子都無一例外被擋了出去,不會誤傷到人。

趁着這短暫的休息時間,謝衣給樂無異幾人普及了一下捐毒的基本信息。捐毒遠在西域,十七年前因為渾邪王勾結馬賊劫掠往來商旅,使得西域各國聯名上書,聖上派定國公率領大軍西域平寇,捐毒國破,戰事慘烈,十不存一。如今除去昔日幸存之人,便僅能通過野史轶聞窺得一二。

謝衣尋找的那枚指環據傳乃是捐毒王室代代相傳的上古至寶,是以在不少書籍中都有相關記載,可惜多是些怪力亂神的描述,并沒有多少真正有用的信息。謝衣找了整整一夜,最後也不過從一本殘卷中尋到了寥寥數語,說是捐毒王渾邪兵敗國破,帶着指環逃遁,躲入一處地下密窟,謀圖東山再起。

沙漠中難辨方向,為了安全起見,飛越過長城,謝衣幾人就在一片綠洲處停了下來。

由于長城距離朗德路途遙遠,即便一路靠饞雞飛過來,比之步行不知快了幾倍,到達長城後也仍是已近黃昏。不過人在旅途,哪比得上在家裏金貴,樂無異幾人只草草吃了些幹糧果腹,只有大功臣饞雞得到了水泡肉幹的享受。

“……好硬……”

阿阮嚼着饅頭,眼巴巴地瞅着饞雞唧唧個不停地啄着肉幹,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一旁的聞人羽和樂無異看得忍俊不禁,壞心眼的樂無異還拿着阿阮垂涎欲滴的模樣下飯,被夏夷則狠狠瞪了幾眼才消停。

“阮姑娘。”

樂無異的惡質行為終于被聞人羽察覺,果斷被心思純善的女天罡揪到一邊進行思想教育,夏夷則猶豫了下,走到死死盯住饞雞一副恨不得拿他下飯樣子的阿阮面前,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油紙包。

“……這是丹桂花糕,我素來不喜甜食,樂兄今日早飯做的卻又多是此物,我不想辜負樂兄一番好意,這才——”

“咦,我說為什麽夷則你聞起來香香的,原來是身上藏着糕點呀。”

阿阮眼睛一下子亮了,毫不吝啬地給了夏夷則一個大大的笑容,不知道是話裏的那個詞語戳中了夏夷則那并不很明顯的敏感脆弱神經,登時就讓他紅了臉。

“阮姑娘,你、你喚在下……什麽?”

“夷則你真好。”

阿阮壓根沒聽清夏夷則在說什麽,她的眼裏滿滿地都是潔白細膩芳香撲鼻的丹、桂、花、糕。

從夏夷則手上接過油紙包,阿阮動作迅速地拆解開,拈起一塊送入口中,美滋滋地感受着甜糯的口感。

“小葉子做的這個可好吃了,可他早上說這個丹桂花糕吃多了不好消化,不給我多吃,小氣。”

“你、你喜歡就好。”

夏夷則微紅着臉別開頭。

“嗯,我很喜歡呀。謝謝夷則了~”

阿阮笑得很甜美,然後,她撒丫子就往一個人站在樹邊遠眺的謝衣奔過去,飛揚的裙擺像是在漠漠黃沙中綻放的青翠花朵。

“謝衣哥哥一定也餓了,我去拿給謝衣哥哥吃。”

“……”

被獨自遺留在原地的夏夷則默默地、默默地看向遠方。

作者有話要說: 嗯,終于可以寫到沈大小姐出現了,大拇指!

☆、捐毒國地宮

“謝衣哥哥!”

正站在樹下遠眺的謝衣自漫漫黃沙中依稀可見捐毒遺址上收回視線,轉身看向朝着自己跑來的少女,面上微凝的神色恰如冰雪消融,添了幾分暖意。

而等到阿阮捧着幾塊丹桂花糕送上來,見了她那和自個兒大方的動作極其不符地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在糕點上的模樣時候,那幾分暖意便只像是忽如春風,淺笑從容了。

“謝某素來不喜多食,恐怕還要辜負阿阮姑娘一番好意了。”

“诶?”

阿阮眨巴了下眼睛,大約是意識到自個兒的垂涎被謝衣盡收眼中,女孩子微微臉紅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腳尖在沙地上胡亂點畫出些亂七八糟的圖案。。

“謝衣哥哥真的不吃嗎?小葉子做的這個白白的糕點,可香可軟了,我和阿貍都很喜歡呢。”

謝衣笑了笑,目光落在阿阮低下頭露出的發旋上。

阿阮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或許是想起了百年前相處時候被照顧的畫面,沖着謝衣露出明媚的笑容。然後,得蒙大吃貨國的召喚,低下頭去喜滋滋地細細品嘗糕點。

謝衣在一旁靜靜站着,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帶着些許寵愛的縱容,等到她吃完了,露出那種毫不掩飾的餍足神情,方才溫聲開口。

“……先前,我隐約記起幾個片段,那是一處草木幽深的山谷之中,有溪流蜿蜒流過……好像我是在那裏遇見了你。”

“嗯,對啊,那是在巫山。”

阿阮點了點頭,右手點着臉頰微微歪着腦袋開始回憶。

那似乎是對她來說很美好的記憶,眼波流轉間,便是暈開了極具感染力的、能讓人從心底柔軟下來想要微笑的歡喜。

“那時我還聽不懂你們凡人的話,一個人帶着阿貍和小紅住在山裏,謝衣哥哥急着要去找一件什麽東西,還是你放心不下,才把我帶了回來。恩,我記得謝衣哥哥一開始的時候可讨厭我了,後來也不知道你說了什麽,然後謝衣哥哥就變得——唔,殷勤?谄媚?——啊,對了,是讨好。謝衣哥哥說他要對我好好的,比別人對我都好,那樣你才會高興,當然,要是能吃醋就更好了,不然光是他一個人吃醋也太不公平了……醋我吃過,酸酸的,可難吃了,謝衣哥哥你們為什麽都要去吃呢?”

“……”

謝衣心中微動,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收緊。

無論是從阿阮的零星言語中,還是從自己腦中偶爾滑過的畫面,都足以佐證百年前,自己并非一人。

那應當是,一位對于“謝衣”而言十分重要的存在,卻不知為何,竟是被遺落在了百年的時光裏,刻意地掩去了痕跡。

“謝衣哥哥?”

阿阮疑惑地又喚了一聲。

謝衣這才回過神,面上分毫不顯,只笑了笑,聲音落在卷過大漠的風裏,平白添了幾分寥落。

“……我卻是,也記不清為什麽了。”

“啊……對不起,我忘了,謝衣哥哥已經不記得了……”

低下頭,阿阮顯得有些心情低落。

“……從前你說你帶我回來,是因為不忍心我孤零零一個人……可是最後,反倒是你自己,孤零零過了這麽久……”

掩在袖中的手又握緊了幾分,那個“孤零零”的說法,竟是刺得謝衣心中一痛,繼而湧出難以平複的怨懑,不知從何而起,呼嘯而過後,徒留滿腔難以言喻的悲涼。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沒了這些繁雜的情緒,即便談起流月城,也已經能夠一笑而過,向樂無異提起尊師沈夜之時,也是心緒平和,縱有悵然,難生波瀾。

或許,是因為已近捐毒,隐隐有種距離那段被掩埋在時光中的真相越來越近的感覺,故而難免有些“近鄉情怯”吧。

搖了搖頭,謝衣不再去想。

捐毒已近在咫尺,屆時,無論想或不想,願或不願,百年前的真相終将大白。此刻思慮重重,不過徒增憂擾。

“沙漠晝夜冷暖懸殊,我們還是盡量在日落前趕到捐毒為好,可否勞煩姑娘去告知無異他們一聲?”

“恩,好,謝衣哥哥,我這就去。”

阿阮認真的點點頭,将謝衣的話在嘴裏又小聲念了兩遍,返身跑向不遠處似乎圍着夏夷則說笑的樂無異和聞人羽。

謝衣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遠遠地落在黃沙掩蓋中依稀可辨的些許樓宇。

幾人腳程都不慢,即便沙漠中辨認方向有些困難,卻也還是在太陽落山之前走到了捐毒遺跡前,還運氣不錯地遇到了恰巧打算在此地過夜的西域行商。

其間倒是因為樂無異那一身富家公子暴發戶的金貴打扮,招惹了路過的看起來像是馬賊的一行人的注意,不過直到他們走到捐毒遺跡,那一行人都沒有尾随而來,也便就只當個插曲被衆人抛諸腦後,至多不過是在之後的路程裏多些警惕罷了。

天色已晚,夜探捐毒遺跡實在太過危險,統共捐毒就在這裏,也不可能一夜之間飛得不見影,謝衣便也就壓下心底莫名的焦躁,如往日一般溫雅并讓人心生好感地為自己一行争取到了和行商們同宿的許可。

及至篝火燃起,樂觀開朗豪爽大方的樂無異已經和行商阿裏木老爹幾人混得熟了,挺壯實一小夥子愣是要插、在一群柳腰曼舞的西域舞娘中間跟着扭脖子扭腰,逗得衆人哈哈大笑,便是成熟如謝衣、冷淡如夏夷則,都忍俊不禁。

篝火熊熊燃燒着,驅散了大漠夜晚的寒意。墨藍近黑的天空又高又遠,點綴着無數顆璀璨的星子,月亮也是清晰可見,又大又圓倒是比中原的看起來還要明亮幾分。白天幾乎一片死寂的沙漠沐浴在月光中,好像整個活了過來,到處都傳來奇妙的聲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歌唱。

天地浩茫,人力實在太過微渺,唯有生命本身,至為燦爛,至為珍貴。

這實在是一種太過奇妙的感受,非得親驗,難以直言。

不知,百年前的自己,是否也燃起同一堆篝火,看過同一片夜空,在心底升起同樣的感慨。

謝衣的心裏忽然就是平靜下來,連着篝火邊的笑鬧聲都仿佛在此刻遠去。

偌大的天地間,他坐在這裏,身邊坐着百年前的謝衣,他看着星空,而謝衣靜靜地凝視着不遠處的捐毒遺跡,他想念着謝衣,而謝衣……或許亦在想念着他。

一夜無夢。

第二日清晨,太陽還未從地平線升起,借着那最後一絲還未被日光驅散的涼意,謝衣一行告別了阿裏木幾人,走進了捐毒遺跡。

捐毒國破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昔日輝煌一時的捐毒國如今只剩下尚未被黃沙徹底掩埋的些許殘垣,唯一奇怪的地方這裏到處都有大型植物生長過的痕跡,可極目望去,卻是不見一根樹枝。

在阿阮的靈力感知下,已經在地面上來來回回轉了好幾遍,沙子都刨開一層的樂無異幾人解開了機關,從唯一尚算完整的遺跡中尋到了入口進入地下。

到底是傳說中的密窟,機關守備迷陣無一不全,還有一只到處噴火以屍體為食的妖獸厭火,實在不得不讓人懷疑是否這裏已經是傾覆了捐毒多年積累下來的全部財富。這麽一想,這裏埋藏有混邪王的寶藏的傳聞倒是有那麽一點可信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阿阮眼尖地瞥見了不遠處平臺上依稀有個人影。等到走近一看,卻是緊緊摟着一名面紗蒙面的女子的混邪王,兩人都是早已沒了聲息,只不知為何竟能十數載仍未化為枯骨。

“這是……”

謝衣的目光落在混邪王環抱住女子的手上戴着的指環,微阖了眼睛默念一句得罪,便伸手将那指環從混邪王的拇指上摘了下來。

幾乎是指環與混邪王手指脫離的瞬間,那歷經十數載仍一如生前的屍體頃刻煙消雲散,而從走進這處便始終盤桓不去讓人總覺得不舒服的陰寒氣息呼嘯着瘋狂湧來,漸漸聚集在一起。

“謝伯伯小心!”

樂無異想也不想掄起晗光就沖了上去擋在謝衣身前,把他緊緊護在身後。

謝衣看着少年尚未完全長開、仍顯稚嫩的身影,嘴唇微動,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向後退了一步。

一聲馬嘶,看不清面容的高壯男人騎着馬出現在衆人。

“喵了個咪的——”

樂無異倒吸一口冷氣,作為從小信奉眼見為實,死活不相信怪力亂神的五好少年,樂無異表示他這就離家出走一趟,結果好了,妖怪見到了,道士見到了,現在連鬼怪都出來了,整個世界觀都碎了好嗎!?

還想不想讓人愉快地做偃甲了!?

在看到自己跟聞人他們打得累死累活的混邪亡靈被謝衣一招封禁的時候,樂無異立馬沒有原則地推翻了之前在心裏的吐槽,誓要始終追随謝伯伯的腳步,成為一位施的了法術用的了劍招的好偃師!

那什麽,不會用劍術的法士不是好偃師,是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劇情就快進吧,沒有初七沒有沈大小姐就拉無異出來賣萌好了~

☆、昭明的劍柄

解決了混邪王的亡靈,又見識到謝衣深不可測的實力,樂無異四人雖各自反應不同,卻都下意識地安下心,再看那站在詭谲地宮深處直面神鬼一事也都是始終從容不迫的修長身影,恍惚竟有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稍微平複了因為戰鬥而急促了些的呼吸,四人不約而同地站到謝衣身邊,好奇地圍觀那枚神秘的、謝衣執着的、傳說中是捐毒至寶的指環。可無論怎麽看,安靜躺在謝衣掌心的指環,頂多就能算得上值錢,和他們自個兒想象的差的太遠。

“謝伯伯,這個話說回來,好像也不能确定它就是捐國寶指環啊。”

樂無異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摸了摸下巴,啧啧兩聲擡眼看向謝衣。

阿阮緊跟着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又有點忐忑地望着謝衣,聲音像是清脆的鳥鳴,上揚出愉快的味道。

“恩恩,謝衣哥哥,你有想起什麽了嗎?”

“應該是它。”

謝衣對上了樂無異的視線,他的情緒有些顯而易見的低落,只這麽淡淡說了一句,并沒有再多做解釋的意思。

其實晉一取下這枚指環,謝衣便察覺到了自己之前未有注意到的疏漏,那對百年前模糊的記憶近乎執念的追逐,致使他誤解成對這枚指環的渴望,直到真将這心心念念的事物握在手中卻并沒有任何長久以來的渴盼終得以償的歡喜與欣慰,方才知曉自己錯的徹底。

他想要知道的,仍是一無所獲……

謝衣有一瞬間的心灰意冷,可轉瞬又察覺到便是連這情緒,都像是被什麽驅使着,無時無刻不尋找着自己情緒上産生的漏洞灌輸入與世無争、淡泊致遠的念頭。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什麽都不想說,可阿阮的期待又實在太難以忽視,謝衣沉默半晌,還是開了口。

“仍舊一無所知……”

他頓了頓,以樂無異幾人從未在他口中聽到過的冷漠疏離拒人千裏的語氣說。

“可否,待我一人仔細想想。”

“……”

樂無異眼巴巴地盯着謝衣走到平臺的邊緣,那直視前方的背影安靜得讓人有些心裏發悶,他皺了皺眉,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襟,眼裏有些疑惑,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熟悉的腳步聲在他身邊停下,樂無異并沒有擡頭,只是悶悶地開口。

“聞人,我總覺得,雖然找到了捐毒指環,但是謝伯伯他……似乎并不開心的樣子。”

聞人羽走到樂無異的身旁,和他并肩站着,一身赤色軟甲的少女站在這陰森的地宮中,便像是一柄破開足以愁霾的長槍。

她瞥看了樂無異一眼,伸手将垂落在鬓邊的發絲攏到耳後,這動作褪去了天罡的剛硬,給她添了幾分女孩子的嬌俏。

“笨蛋。”

她小聲地嘟哝了一句,目光掠過樂無異落在了謝衣的背影上。

“我們只知道謝前輩百年前去往西域是為了尋找捐毒指環,可對現在的謝前輩來說,他決意再次來到這裏,卻是為了尋找百年前自己丢掉的記憶。而謝前輩的記憶究竟能否因為找到指環而恢複……我們誰也不知道——不,看如今謝前輩的反應,只怕是……”

如聞人羽所說,謝衣此刻心中五味繁雜,實在難用一言蔽之。

可他畢竟虛長百歲,看得人生百态生老病死,倒也沒有太過于糾結于這些情緒,稍作調整平複,便又是往日裏那位溫和淺笑的謝衣了。

見着他恢複了以往模樣,樂無異和阿阮最是開心,一個謝伯伯來謝伯伯去地圍着他繞來繞去,恨不得長出條尾巴來甩着,一個謝衣哥哥長謝衣哥哥短笑容甜美得幾乎要讓人溺斃其中。

自從桃源仙居圖中被放出來,自覺封印百年的自己已經跟不上時代的巫山神女懷抱着遠超常人的好奇心,暗暗賭上神族的尊嚴一定要變得和謝衣哥哥一樣知識淵博,問什麽都能夠說出一大堆聽起來不明覺厲的東西。是以,她眨巴着眼睛向謝衣讨來那枚傳說中神秘、高貴、具有莫測的強大力量的指環。

“咦……它在……發光?”

阿阮的指尖方才觸碰到謝衣手中的指環,那枚原本讓人大失所望既不能召喚亡靈也沒有七色彩虹的指環驟然迸發出強烈的光芒。

即便是謝衣,也在此刻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阿阮鎖骨下的三葉草一樣的淺綠色紋路如同回應一般,漸漸浮起了淺淺的翠色光暈。迷茫的神情一滞,阿阮痛苦地皺起眉,閉着眼睛收回手捂住了額角,謝衣只覺得那從自己指尖擦過的手指,有些太過冰冷了。

“唔……這是什麽……這些影子……是什麽……啊……”

卷着大團的光芒,那枚捐毒指環掙脫了謝衣的手,懸在空中。

如同生長的樹木從小小的種子裏漸漸舒展出枝葉,光芒中,有細長的劍柄從指環往上生長出來,然後是劍格,最後是劍刃,直到生長到崩裂的斷口,方才戛然而止。

“這是——”

脾氣古怪,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出不出來完全看自己心情的禺期也被這指環變劍柄的怪事給驚了出來。

他是樂無異一直帶在身邊的古劍晗光的劍靈,以前就算被樂無異拿來砍木頭都死活不願出來吭一聲,後來勉強算是認了樂無異為主,這才總算肯時不時纡尊降貴地在自家主人面前現現身——雖然樂無異一點都不開心……

雖然在朗德寨事件後,樂無異對他改觀了許多,從最開始的“我去禺期你這麽傲嬌晗光知道嗎”的印象變成了“偶爾也還是滿靠得住的嘛~呃,如果不是老對我使用暴力就好了”的印象,但是饒是這樣,禺期那別扭的脾氣,一言不合就是落火落雷的暴躁性子,對樂無異使用晗光的種種約束,至今仍然是樂無異頭疼心疼哪都疼的症結之一。

而現在,突然現身的禺期,面上的複雜神色是樂無異從未見過的。

“小姑娘,你竟能令它複蘇?!這不可能,這……這絕無可能!”

“什麽絕無可能?”

樂無異着急地搶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已經難過到蹲坐在地上,從喉嚨中發出類似于小獸受傷時候的痛苦嗚咽的阿阮,又看看臉色越發難看,已經摒棄了周圍的一切眼裏只剩下那個劍柄的禺期,忍不住上前一步。

“禺期你快說這到底怎麽一回事啊,這個指環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還有仙女妹妹,她不會有什麽事吧!”

謝衣和夏夷則幾乎是同時擡手給阿阮施了一個治愈的法術,可等柔和的光芒散去,依然是不見任何成效。

夏夷則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他皺了皺眉,幾步走到阿阮面前,蹲下、身和她小聲地笨拙地說着寬慰的話。謝衣收回手,轉頭看向禺期,很快又将目光掠過他,停在仍浮在空中的劍柄上。

他敏銳地捕捉到禺期話中的某個詞語。

“……複蘇?”

【若是神劍昭明果真如同傳說所言,能斬斷一切靈力流動,那它或許能夠克制心魔。】

【想來當是如此。】

【可惜傳說中只記載到昭明斬斷鳌足,崩裂四散,卻并未明說昭明碎片何在……而你我的時間,恐怕亦不足以一點點追溯這數千年的光陰阻隔。】

【……既然有能在夢中得見江山萬裏的偃甲,那麽制造出能夠讀取事物內部潛藏的記憶,人為造出“憶念幻城”的偃甲,是否可行?】

【……】

【怎麽?我……說錯了什麽?】

【不不不,沒有,我只是、我只是忽然有些想——】

【謝衣哥哥、阿衣哥哥,阿貍找到了一朵好漂亮的花,我拿給你們看——】

【……】

【……】

【謝衣哥哥,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呀?】

突如其來的危險感覺使得謝衣從那些幾要傾瀉而出的回憶中跳了出來,于是自破碎的記憶深海中依稀浮起的畫面,便戛然而止在阿阮微微側着臉懵懂無辜地眨巴着眼睛的模樣上,那雙澄澈的眼睛裏,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見兩個幾乎貼在了一起的身影。

沒有思考,身體已經做出了防禦的本能反應,擡手施展出的術法在阿阮與毫無預兆地襲來的禺期間形成了一張半圓形的盾。

“神農一脈所傳‘瞬華之胄’……功夫不錯,哪學的?”

已不知活過多少年卻仍然是一副暴脾氣的劍靈雙手環抱,絲毫沒有對自己突然出手懷抱着任何的內疚,揚着下颚怎麽看怎麽高傲挑釁地哼了一聲。

謝衣只是笑了笑,耳邊仍斷斷續續浮起的只言片語使得他額角一抽一抽地跳動,些微的疼痛感反倒讓那短暫的回憶清晰了起來。

他已是知曉,眼前的劍柄,便是記憶中謝衣苦苦尋找的昭明劍柄。

果不其然,禺期的話證明了謝衣的判斷。

沒有得到謝衣的回答,而是得到了樂無異的質問,之前還一副傲慢模樣的劍靈明顯有些生氣,力度十足地擡手一指,眉目間詭異浮起些“豎子不足與之謀”的恨鐵不成鋼來。

“神劍昭明劍柄在此,爾等竟一無所覺!庸碌之輩,何足與謀!”

果然如此……

謝衣伸手掩住了自己的眉眼,盡管知道不應該,仍然無法抑制地走了神。

樂無異、阿阮、禺期、聞人羽和夏夷則的聲音沒有任何阻攔地湧入耳中,卻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聽得到每一個字,可沒有任何一個字落在心裏,就像是茫茫雪原上不斷飄落的雪花,墜落的剎那便已經分辨不出。

作者有話要說: 謝衣【愣愣的,滿臉嚴肅】:我……我只是想,人家只是想親親你啦~死相~

謝偃【溫柔微笑】:滾。

☆、無異的身世

樂無異幾人和禺期關于昭明的争執已近白熱化,連帶着阿阮巫山神女的身份都被禺期拿來抨擊,只說上古仙神之力何其廣大,怎是她一靈體可以比拟。

被質疑身份的阿阮很是難過,而進行了人身攻擊、眼見着要把人小姑娘惹哭的禺期也總算後知後覺地覺察不妥,雖仍是死鴨子嘴硬着不肯道歉,但之前強硬的态度還是松融了許多,一副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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