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開明很大方喔的模樣松口讓樂無異幾人暫時拿着昭明劍柄,臨去還特意提點了一句,說是昭明可以阻斷一切靈力流動,帶在身邊對阿阮有百害而無一利。
樂無異琢磨了好一會兒,還是認為禺期最後那一句不像是誠心實意的忠告,反而像是垂死掙紮的威脅……
之前拿到指環的歡喜都沒了,說要離開的時候,謝衣和阿阮都顯得心事重重,樂無異嘆了一口氣,只恨不得把他們的難過都攬到自己身上,讓謝伯伯和仙女妹妹都開開心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捐毒地宮的風水果真如聞人羽所說有些蹊跷,還順便蹊跷到了某些比較詭異的地方,又或者是混邪王對闖入他墳墓、驚擾他亡靈還拿走了他的指環的人施以的最大惡意,樂無異這才剛剛這麽想完,他的麻煩也找上門來了。
之前在沙漠中只做偶遇的那群馬賊竟然一路尾随樂無異幾人一并進入地宮,在他們準備折返的時候來了個好整以暇的甕中捉鼈。
想着若是對方再陰損一點,直接将地宮大門鎖死,那便是任由謝衣術法再高、聞人羽槍法再好都逃不過一死。思及此,就連謝衣也不禁将目光投向了萬惡之源——樂無異那身招搖的就差挂個“人傻錢多快來搶我啊”的行頭。
“謝伯伯,你、你們都看我做什麽……”
樂無異被看得有些莫名,還有點兒吸引了現在明顯心情低落懶得搭理人的謝衣的矚目的小緊張小激動,抓了抓腦袋開始害羞。
謝衣默默把目光移了開來,不再搭理樂無異,而是上前去和雖然氣勢洶洶卻并未有殺意的馬賊首領交談。
西域馬賊素來悍勇,其中尤以狼缇和鷹騎名聲最響,而這尾随他們一路進來的馬賊,正是狼缇,站在最前面棕發卷曲身材高大面上帶有刀疤的男人,便是“狼王”安尼瓦爾。
安尼瓦爾是捐毒遺民,因着謝衣等人目标明确,一路走下來對這地宮中的財物半眼都沒有多看,是以他和謝衣說話倒也還算客氣,不過說着說着,話峰便是落在了樂無異的身上,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
“他們可以走,你——留下。”
馬刀自腰間劃出一個利落的半圓,刀刃筆直地指向樂無異,安尼瓦爾的臉上神色冷肅,那一道自眉骨斜下撇到嘴角的傷痕看起來有些猙獰。
“你身上那柄晗光,是我亡父兀火羅的佩劍。把它留下,我可以考慮饒你一個全屍。”
“哈!?”
這莫名其妙的無妄之災,樂無異幾乎要氣得笑出來。
Advertisement
不過自從帶着晗光一路走來,這種事倒也不算是第一次發生,樂無異深深呼吸了幾下,總算平複下心情,好歹能夠願意和安尼瓦爾說話。
涉及到亡父,安尼瓦爾的态度十分抵觸,言語間像是夾雜了刀刃,戳的人耳疼。
和樂無異幾人自小聽聞的西域平定之戰不同,當年奉旨領兵西進的定國公樂紹成在安尼瓦爾的口中,是一位幾度敗在兀火羅手中于是幹脆施以毒計斬殺兀火羅、大破捐毒的卑鄙小人,而晗光,正是他當年暗殺兀火羅還奪走他的佩劍的有力證據。
被指着鼻子侮辱自家老爹,這一下,平日裏性格極好的樂無異也憤怒了。
“我不許你這麽說我爹!老爹心地其實很好,光在長安他就辦了三家育嬰堂。每到冬天,他都要命人趕制上千件棉衣,發放給附近的窮人們……他絕對不是個壞人。”
“……我當會說什麽,原來只是想為樂紹成辯解脫罪?”
“不,我不是替爹辯解,受命于君、為國效力,他不曾做錯什麽,又何需我來辯解?我只是覺得,如果他聽說你的事,一定也會心下不安。所以,我替他向你道聲對不住。”
“一句對不住,就妄想抹去殺父之仇?真是打得一手好精的算盤哪。”
“不。道義上占理的是你,你要打,我就陪你打。”
這并不是一場多麽好看的戰鬥,安尼瓦爾的實力比樂無異強了不少,他躲閃的有些狼狽,不過最終仍是借着安尼瓦爾的輕敵與對偃術的陌生,打贏了。
樂無異揚了揚下颚,右手拇指在鼻尖抹過,唇角揚起的笑意頗為志得意滿。
可這笑容并沒有持續多久,戰鬥中安尼瓦爾掉落的半塊鐵片,竟然和樂無異從小佩戴的、據說是他親娘留給他的唯一念想的鐵塊一模一樣——安尼瓦爾和樂無異,是兄弟,都是兀火羅的孩子。
将自己教養長大的老爹,突然間就變成了自己的殺父仇人,而自知曉樂無異的身份就對他态度急轉的安尼瓦爾不吝于以最大惡意去揣度樂紹成收養樂無異的真正意圖,那一句句推測,都狠狠戳進了樂無異的心裏。
他只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什麽都想不明白,什麽都看不清楚,心裏又是難過又是無言憤懑,好像有什麽東西一層層地疊壓上來,悶得人喘不過氣。
“……不會的——老爹他不是……”
樂無異抿了抿嘴唇,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就轉頭去看謝衣,那眼神如同受到驚吓的幼崽,茫然無措中帶着極深的眷戀與依賴。
謝衣心中微動,對着他安撫地笑了笑,而後走上前神色自然地插、進樂無異與安尼瓦爾之間,不着痕跡地将樂無異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狼王,小徒遇此變故,難免驚駭,還請容他先喘口氣。”
謝衣的面上仍帶着溫和禮貌的淺笑,笑意卻并未觸及眼底,透過偃甲眼鏡傳遞出的,是如同刀刃般鋒銳的目光。他靜靜地和安尼瓦爾對視,不動聲色間已是數次交鋒。
樂無異混混沌沌的心神忽有一陣清明,十多年來以刻入骨髓的追逐使得他便在此時仍然捕捉到了謝衣言語間提及的那個詞語,他有些愕然又有些澀澀歡喜地擡起頭,想要去看謝衣說這話時候的神情,卻只看得見那個呈現出再真誠不過的保護姿态的背影。
謝衣似是察覺了他的注目,目光從安尼瓦爾的身上分出一些,瞥看向樂無異。樂無異從他遞過來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問緣由的包容和寬縱,心底便是一酸複一暖,先前那些幾乎擾得他頭疼欲裂的繁雜情緒都淡了去。
眸中總算浮起些暖意,謝衣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言語間卻是絲毫不見讓步。
“謝某素來信奉事必躬親,狼王所言茲事體大,想必你亦不願見到一個輕信輕疑,将十七年教養輕易抛棄的弟弟。是以,我們将盡快陪無異同回長安問個究竟。不知狼王,可有異議?”
“……”
安尼瓦爾其實并不滿意謝衣的話,可即便對自己的實力自信如他,在此刻,亦是從眼前這溫和淺笑的青年身上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
他沉默了下,收刀回鞘,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身世略狗血,捂臉……痛恨自己老是拖沓劇情……
☆、捐毒夜宿
從捐毒地宮回到地面上的時候,天還沒黑,衆人這才恍然之前在地宮中僅過去數個時辰,可卻都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茫然。
這數個時辰裏,實在發生太多、太多變故了。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耳邊是如同泣訴一般的古怪聲響,那時風呼嘯着吹過地面上殘留着的各種形狀古怪的遺跡時候發出的聲音,帶着歷史的厚重與消逝的悲怆。
樂無異一直緊緊跟在謝衣身邊,一路亦步亦趨,此刻也是随着他停在了城牆的殘垣前,往左是他們來時的路,往右通向捐毒遺民建立的王陵。
——城西北面是王陵,母親和父親的衣冠冢就在那裏,你的襁褓也在裏面。如果他們得知你平安長大,一定會很高興。
安尼瓦爾的話忽然在耳邊浮現,樂無異轉頭看向了自己的右手邊。
謝衣瞥看他一眼,微笑着點了點頭,目光裏居然透出幾分寵溺的意味。
“想去的話,便去吧。捐毒路途遙遠,日後不知何時再至,莫要空留遺憾。”
“……恩。”
樂無異扯了扯唇角,可惜笑不出來。
他深呼吸了下,肩膀垮了下來,整個人卻像是放下了什麽,看起來比之前松快了些。伸手抓亂了後腦的頭發,樂無異悶悶地開口
“我現在心裏很亂……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過有一句話……有一句話我一直都想要說的——謝謝你,謝伯伯。”
他擡眼直視謝衣,琥珀色的眼眸盛滿了真摯的謝意和儒慕,帶着毫無保留的信任,看得謝衣微微一愣。
“這——”
謝衣方才開口,樂無異已經忙不疊地跑遠了,看起來竟是有些像不敢去聽謝衣的回答似的,叫人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又有些忍俊不禁。
搖了搖頭,謝衣看向沒有和聞人羽、夏夷則一起跟着樂無異一同走向王陵的阿阮。正蹲下、身和阿貍默契溝通的阿阮迎着他的注目擡起頭,旋即沖着謝衣露出一個暖暖的笑容。
她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并沒有沾染上半點塵沙的裙擺,原本支起身人立的阿貍叫了一聲撒開腿,很快就跑遠了。
“因為,謝衣哥哥看起來也很寂寞,很難過的樣子啊。”
像是只憑着一個眼神就能夠讀出謝衣并未出口的疑問,阿阮毫不避諱地開口直言,坦率到讓謝衣愣在原地。
她絲毫沒有察覺到謝衣的僵硬,亦是對他再度銳利起來的眼神沒有任何懼意,屈指抵在唇角,微微皺起眉,滿臉認真地開始思考。
“我醒來之後,總覺得謝衣哥哥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是有時候又覺得謝衣哥哥還是那麽好,一點都沒有變,這種感覺好奇怪,所以有的時候我就想,會不會是我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恢複。然後剛才,我拿到那個昭明碎片的時候,腦子裏有好多影子閃過去,我知道那些都是我很熟悉、很熟悉的事情,可是它們消失得太快了,我抓不住……”
阿阮的情緒低落了些,搖搖頭,她放下手,走到謝衣身邊拉住他的手,仰着臉對他軟軟地笑。
握住自己的手柔軟而又細膩,笑容親昵而又明媚,可她的眼眸仍舊澄澈一如往昔,不帶半點狎昵,或許正是因為這樣,謝衣沒有感到任何尴尬或是不自在,反倒是心底一片平靜。
阿阮凝視着謝衣,笑容卻帶上了幾分恍惚的懷念。
“謝衣哥哥和一個人很像呢,我雖然記不清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和謝衣哥哥一樣,是個很溫柔又很有原則的人。也和謝衣哥哥一樣,是個很寂寞,背負着很多東西的人……”
“……”
謝衣沒有說話,他閉了閉眼睛,輕輕嘆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睛的同時,将手從阿阮的手中抽、了出來。
“阿阮姑娘——”
“知道啦、知道啦。”
阿阮并沒有因為他疏離的動作而難過,只是将原本拉着他的手背到身後,彎着唇角脆生生地應着,笑容帶着些嬌俏的活潑。
她的情緒似乎總是可以變得很快,之前還是笑得開心,轉眼便又有些情緒低落起來,腳尖在沙地上胡亂地劃着一條條的線,衣擺随着她微微晃動身體的動作輕輕搖擺着,薄薄的綠色如同有生命一般靈動地在她身周流淌。
“反正……謝衣哥哥又是要說什麽女孩子不能随便牽手啊之類的話了吧,可是我是神仙啊,為什麽要和你們凡人一樣,小氣到連手都不給人家拉一下呢?”
“……無異他們此去,不知需要多久,想來我們今晚是無法離開了。沙漠夜間寒涼,我們不如先尋好夜宿之地。”
謝衣果斷地選擇了轉移話題,目光自明顯對這檔子事興趣缺缺的阿阮面上掠過,唇角浮起一絲笑意,聲音便又放緩壓低了些,聽起來莫名有一種引、誘的味道。
“旅途枯燥,卻也有久居城鎮難以體驗的事情。謝某曾聽人提過,說是在蒼茫大漠中,就着滿天星月,喝的是刮喉嚨一般的最烈的酒,吃的是架在篝火上烤到滴油的肉,便是覺得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故意停頓了下,謝衣果然看見之前還一副不感興趣的阿阮,此刻眼睛亮晶晶地緊緊盯着自己,滿臉的迫切。
輕咳一聲,一大把年紀了還來逗弄人家心思單純的小姑娘,總算從之前那種如同被惡劣之神附體一般的詭異狀态中走出來的謝衣自覺有些臉熱,便是話題一轉,企圖挽回些自己沉穩溫和的長者形象。
可滿腦子都被烤肉、好吃的烤肉填滿了的阿阮根本聽不進去,眼睛亮得驚人,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表情瞬間褪去了往日的傻白甜,凝重到帶上了些執迷不悟的偏執。
“嗯,謝衣哥哥說得對!那我們這就去找地方烤、唔,休息吧,對了,我還可以讓阿貍去撿多多的柴火,還要去找阿裏木老爹他們換些香料,小葉子說了,西域的香料和中原的不太一樣,烤起肉來可香了!”
越說越開心,越說越興奮,阿阮只覺得眼前黃燦燦香噴噴的烤肉正在向自己召喚,那副誘、人的模樣讓她幾乎不能自已。
“不過我們好像沒有帶肉啊……不知道小葉子有沒有記得在桃源仙居圖裏放上一些,唔,對了,還有夷則,夷則的劍很厲害的,一定可以逮到很好吃的肉吧~夷則人這麽好,應該會同意幫忙的~”
“……”
謝衣目送阿阮遠去,層層疊疊的裙擺在她身後揚起,流淌着深深淺淺的綠。
他默默移開視線,伸出右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唇角那一抹淺淺的笑意終于完全消失不見。
——謝衣哥哥看起來也很寂寞,很難過的樣子啊。
“謝前輩。”
聞人羽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大約是自小在百草谷接受軍事化的訓練,她的腳步聲聽起來和常人有些不同,每一步的輕重幾乎都是一樣的。
對于謝衣這樣聽力卓絕的人而言,很好辨認。
“聞人姑娘。”
謝衣放下手,對聞人羽溫和地笑了笑。
“看姑娘神色,無異應是已無大礙了吧。”
聞人羽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撥弄了下鬓邊垂落的發絲,将它們撥到而後,這一個動作的時間,面上原本浮起的薄紅便已消失不見。
她放下手,擡眼看向謝衣,點了點頭。
“嗯……他素來心胸開闊,性格爽朗,之前一時鑽了牛角尖,現在已經想通了。對了——”
聞人羽笑了起來,眉眼間帶出些年輕女孩子特有的俏麗,眼睛裏閃爍着幾分狡黠的意味。
“無異說靜坐了這麽半天,總算把自己想要和謝前輩說那些話理清楚了,不過他不好意思讓謝前輩看到自己現在那副苦着臉的樣子,就讓我來捎句話,他就在王陵那邊等着謝前輩,趁着這空擋趕緊調整好狀态,可‘千萬不能讓謝伯伯看到我那麽狼狽的樣子啊啊啊’——無異就是這麽說的。”
“喔?”
謝衣很配合地挑了挑眉梢,見着聞人羽一副總算在樂無異心心念念的謝伯伯面前抹黑了他的心滿意足模樣,笑意便是在眼中彌漫。
他擡手對着聞人羽一禮,慢條斯理的動作中也帶出幾分促狹來。
“那便多謝聞人姑娘代為傳話,我這就動身,或許——還能得見無異究竟狼狽成什麽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哎,腦洞複腦洞,腦洞何其多,可惜再多個,就是不想寫啊……
☆、無異和謝衣
捐毒王陵位于一處沙窩中,透過薄薄的一層覆砂,仍可看見昔年石塊鋪就的地面,大約是常常有人前來祭掃的原因,尚沒有完全被風沙侵蝕。在幾乎半沒入沙中的高大建築前。并排安置有兩個石龛,頂端紋刻着捐毒國的文字。
謝衣走到王陵的時候,樂無異正盤腿坐在石龛前,有風在他身後的地面上卷起小小的龍卷,很快就散了,挾着細碎的沙粒發出嗚咽一般的聲響。
聽到謝衣的腳步聲,他并沒有回頭。
“謝伯伯,你來了啊。”
這麽說着,樂無異右手撐在地上站起身,低下頭撣了撣落在衣服上的細碎砂子。
謝衣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樂無異放下手,沉默了下,轉過身看向謝衣,在理清思緒後,他又恢複了以往的模樣,不過終究成長了些,琥珀色的眼眸中褪去了些許跳脫,顯得更為真實而又沉穩。
這樣的蛻變落在謝衣眼中,除去欣慰,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之前我想了很多,還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不過沒關系,我雖然沒辦法去問兀——我的親生爹娘,但是還有機會去向老爹問個清楚。謝伯伯你說得對,有些事情,與其悶在心裏自己苦惱,還不如當面去問個清楚,那樣無論結果如何,總好過沒有結果。”
樂無異抓了抓後腦,腼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面上總算露出些以往那個傻乎乎的少年模樣。
他猶豫了下,似乎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難以啓齒,以至于目光每每落在謝衣的身上,卻不曾去看他的眼睛,只輕飄飄地落下後很快地移開。放下手,樂無異深呼吸了一下,終于擡眼對上了謝衣的視線。
“那個……謝伯伯,我和誰很像嗎?”
謝衣微微一愣。
樂無異的眼睛很是清亮,和以前的開朗單純相比,如今倒是穩重深沉了許多。這麽問着的時候,眉眼間斂去了一貫的樂呵呵的笑意,原本深邃的五官便凸顯了出來,被夕陽鍍上了一層冷肅的金邊。
他沒有等謝衣的回答,而是選擇了一點點地把自己的發現揉碎了剖析開來。
“我以前就一直覺得了,跟聞人、夷則、甚至仙女妹妹比起來,謝伯伯似乎對我要格外好一些。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因為我也是個偃師的緣故,可是總覺得不太對勁。後來謝伯伯提過,我和以前的你很像,我就想,這會不會是謝伯伯總是不自主地對我格外優待的原因,但是謝伯伯你的眼神……那個、雖然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應該沒有人會用那樣的眼神去看曾經的自己。”
樂無異頓了頓,謝衣的面色淡淡的,除了從自己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就褪去的溫和淺笑外,再看不出其他,便有些沮喪地吐了一口氣。
“那個啥……謝伯伯,我說了你別生氣,我總覺得,你看着我的時候,有時候會像是在看着另一個人。”
“……”
唇角微抿,謝衣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見着謝衣沉默,樂無異只覺得自己整顆心都涼了下來,難過失落的情緒幾要沒頂。他扯了扯嘴角,小心地、試探一般地輕聲補充着問了一句。
“那是……謝伯伯很重要的人嗎?”
将攤開在面前的手掌握起,謝衣負手身後,遲疑了下,終于決絕地搖了搖頭。此刻,夕陽已将沉入沙丘,帶上些許涼意的風卷起他長長的衣擺。那道修長的身影沐浴在溫暖的餘晖中,看起來卻顯得寂寥而又孤單,在身後延伸出長長的陰影。
“……或許是吧。我始終不曾記起。”
“謝伯伯,你……還是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樂無異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轉移了,只心底那種淡淡的疼痛和幾要沒頂的難過仍然清晰。
謝衣搖了搖頭,面上浮起幾不可見的悵然。
“這一路走來,無論西域風光還是捐毒傳說,于我都全然陌生,便如從未經歷一般。自覺察自己記憶存在短暫的空白之後,我并非不曾執着尋找過,但心中卻總有一個聲音,讓我放下過去,潛心偃術。”
謝衣輕輕嘆了一口氣,掩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久而久之,險些連最後一絲心氣也消磨殆盡。若沒有遇到你們,或許我最後會将此事徹底忘卻……是以,我卻要向你道一聲多謝。”
“謝伯伯別這麽說。是我們一直都在叨擾謝伯伯,該道謝的是我才對啊。”
樂無異連連擺手,情緒仍有些低落,卻還是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
“至于你方才所言——”
謝衣頓了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從未有人這樣直白地将自己耿耿于懷的疑惑,以這樣委屈而又忐忑的言語向自己小心翼翼地求證,不是動手動腳撒嬌耍賴一樣的控訴,也不是直接摟腰抱肩膀的似真似假的埋怨,刨除殘留在身體本能中的放任态度外,謝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我并不知自己言行間,竟然你産生如此誤解。”
他無奈的笑了下,這極淺的弧度迅速驅散了之前面上的冷漠,使得謝衣整個人都變得生動溫和起來。
開了一個頭,接下來的話便要順暢多了,不需要付出某些難以啓齒的代價,也不需要應對沉默後如影随形的黏糊視線,謝衣像是從這最簡單直接的言語解釋中找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慰藉,忽然間就變得神清氣爽起來。
于是,聲音就變得更溫柔了。
“實不相瞞,我确是一見你便覺親切熟悉,不由自主便想待你更好些。或許是因為你與我年輕時候太過相似,又或許是如你所言我自你身上看見了曾經親密的故人,然而此刻站在我眼前,豈非僅為樂無異本人?”
謝衣頓了頓,伸出手摸了摸樂無異的發頂又收回。
“或許我确是曾在某刻将你确認為他人,可在謝某心中,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樂無異,自然也是如此。”
“謝伯伯……”
這其實并不算是太好的解釋,但是之前還沉入低落深淵的心情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變得輕松愉快起來。
樂無異愣愣地盯着謝衣看,還沒有從之前的話裏回過味來,如今滿耳朵都是“樂無異”“獨一無二”幾個字在徘徊,聽得他又是歡喜又是激動,恨不得立刻長出尾巴來死命甩來甩去以表示自己此刻的心情。
好多話湧到喉頭,在舌尖卻又被咽了回去,樂無異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憋了半天,只吶吶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接話。
“知、知道了。”
……這……算是什麽回答?
謝衣失笑。
一手抵在唇角輕咳一聲,謝衣的聲音裏帶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
“不過,謝某倒也有些話想對無異你說。”
“啊?喔,謝伯伯你盡管說,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自覺失言的樂無異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胸膛裏,這一聽見謝衣也有話要對自己說,耳朵立馬就是豎了起來,忙不疊地點頭,一副想要好好表現把之前的話全部抹去、抹去,只給謝伯伯最好的自己的模樣。
“那好。我生性喜靜,百餘年來只一心研究偃術,再無旁骛,然壽命終有盡時,若是我傾盡半生所得,随我一同埋于黃土,未免太過可惜。無異,你因我而成偃師,又學了我的偃術,你自己也說,我于你有半師之分——”
謝衣點點頭,看着樂無異的視線中的笑意幾乎要凝出實質來。
“今日恰在此地,我便只問你一句,你,可願拜我為師?”
“真的嗎,這、這——我做夢都想的!”
樂無異眼睛一亮,只覺心中一窒,那長久以來的期盼終于如願以償——不,是比這還要美好數倍的滋味,實在是太過令人迷戀。
可他興奮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不見,眼睛裏亮亮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低下頭悶悶地開口。
“還、還是不要,我這樣的徒弟,太丢謝伯伯的臉了。”
“哦?這麽說,我認了你這個徒弟,卻連聲‘師父’也聽不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什麽……我的意思是……”
“嗯?叫是不叫?”
謝衣挑了挑眉梢,尾音有些上揚,帶着的逗弄意味濃的連樂無異都沒法不承認,可那拖長的音調又隐隐透出幾分威脅意味,讓人對選擇了否定答案後會承受的懲罰浮想聯翩。
起碼,樂無異就忍不住浮想聯翩了。
久久沒有得到回答,謝衣略略彎下腰,像是要去看清樂無異幾乎要埋進胸膛裏的臉,去看看他現在的表情,然後就聽到細如蚊吶的聲音從樂無異胸膛那裏悠悠地飄出來。
“……師父。”
謝衣直起身,朗聲笑了起來。
這是樂無異第一次聽到謝衣這樣笑,他平日裏雖然總是淺笑從容,似乎無論面對什麽樣的困境都無法将那溫和的笑容自他的唇角扯下,可他又總是笑的那麽淡,無論何時都是優雅自持,好像那平和的笑容從未深入眼底,而他也從不曾真的開心。
“好徒兒,這才乖~回頭為師給你補見面禮。”
謝衣不知道樂無異看着自己的時候是在想些什麽,只是覺得這樣呆呼呼的小徒弟實在是可愛極了,及至此時,他方才将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從樂無異的身上剝離,真切地察覺出其中的不同。
他伸手親昵地揉了揉樂無異的發頂,這一次沒有立刻拿開,而是輕輕地自上而下地撫摸着,細碎的發絲搔在掌心,微微的癢,落在心底,卻是一片柔軟。
原來……有個徒弟,是這樣的感覺嗎?
【所謂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收徒弟嘛,就是用來幹活的,所以啊,你就別打這主意了。】
【我怎麽不知道,大祭司平日裏都是使喚你來幹活的。】
【好吧,我承認我說錯了還不成。只是……有我和你在一起,還不夠嗎?】
……你确實錯了。
收徒弟,似乎是一件還不錯的事情啊。
謝衣微笑着,将樂無異乖乖地一動不動,又緊張又期待的模樣盡收眼底,心中微動,手上便是用了些力,壞心眼地揉亂了樂無異紮在頭頂的馬尾才慢悠悠地收回手。
“……師父又取笑我!”
完全顧不上自己被揉亂的頭發,樂無異看着笑容滿面的謝衣,視線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完全無法移開,臉上越來越熱,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有風吹過,勉強帶走了幾分臉上的熱意,樂無異回過神,慌慌張張地把黏在謝衣臉上的目光硬生生扯開,落回在那兩座衣冠冢上。
月已高升,如水一般的月光靜靜流淌下來,使得那兩座冷硬的肅穆的石龛都變得柔和了。樂無異看了一會兒,眼前隐隐約約浮現出兩個模模糊糊的身影,遠遠站着,面上似有淺淺的笑意。
他抓了抓腦袋,把被謝衣揉亂的頭發扒拉得更亂了些。
“……那個,對不起……我現在還是沒辦法叫你們爹娘。不過我還是想和你們說,,我現在有師父了,師父待我很好、很好,我也很喜歡師父,以後的話,我們也會一直好好。你們在那邊,就放心吧。”
頓了頓,樂無異皺了皺眉,轉頭看向謝衣。
那人浸在月色裏,目光帶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輕易撫平了樂無異心中的不安和緊張。再轉過頭的時候,樂無異很平靜地、如同承諾一般地重重點了點頭。
“或許再過段日子、等我回去跟老爹問個清楚,我會回來這裏,親口叫你們一聲爹娘。”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謝伯伯被無異”見爹娘“了,攤手
☆、謝衣的廚藝
樂無異拜了謝衣為師的事情,并沒有讓聞人羽幾人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夏夷則抱拳道了一句恭喜,聞人羽看了樂無異一眼,阿阮蹲守在火堆前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裏的肉串,半晌才反應過來扭頭沖着樂無異笑。
“這樣啊,那我就把這串烤肉給小葉子你吃好了~怎麽樣、怎麽樣,小葉子,我對你很好吧~以後看到好玩的好吃的要記得留給我呀,不許賴~”
“啊……呵呵,那就謝謝仙女妹妹了……呵呵呵……”
樂無異幹巴巴地笑了兩聲,但是再冷淡的回應都無法熄滅他現在激動興奮的心情,呵呵笑完後,樂無異大刀金馬地跨坐在一塊石頭上,串了一串生肉就架在篝火上烤了起來。
謝衣在他左手邊尋了個空當坐下,火堆裏的木柴時不時發出噼啪的聲響,然後就是有一兩點火星迸射而出,濺在沙地上閃爍幾下就熄滅了。
聞人羽坐在他對面,姿勢端正,即便是跪坐着,脊背也挺直如槍,只有那盯着在火上燒烤的肉的灼灼眼神,方才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活潑來。
夏夷則坐在聞人羽和阿阮之間,離篝火稍遠一些,坐姿雖然随性,卻也能看出骨子裏的優雅矜持,視線時不時自專注燒烤的阿阮身上掠過,唇角就是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明滅的火光投在他的面上,使得那原本略顯冷漠的神情柔和了些許。
“謝前輩,之前你與狼王提及要陪無異去長安尋定國公問清此間真相,那是否我們明日便啓程?”
聞人羽虛握着拳搭在膝蓋上的手收緊了些,姿勢看起來有些拘謹。
她的目光從已經呈現出成熟跡象的烤肉上移開,落在謝衣面上的時候仍帶着些灼灼的意味,無可避免地流露出侵、略性。
“不錯。”
謝衣略略颔首,擡頭看了下夜空,确是星月滿天,廣袤高遠。
他便笑了起來。
“我知曉聞人姑娘在擔心什麽。此行西域雖因我而起,卻并非需因我而終,如今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