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毒指環已尋得,我失去的記憶雖仍未有線索,但較之這百年,已有了彌足進展。何況眼下,當是我這新認下的徒兒更為緊要。”
樂無異的臉頓時就紅了,往烤肉上撒香料的手一抖,不提防就多了些,又忙不疊地用随身帶着的工具去撥。
聞人羽懶得去看自己蠢哭了的隊友,只仔細觀察謝衣的神色,見他确如自己所說一般沒有半分介意,這才釋然一笑,對謝衣拱手一禮。
“不知,聞人姑娘和夏公子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的話,師父的消息到無厭伽藍便斷了,流月城一事牽扯極大,我已傳信給百草谷,一時只怕也是無從繼續。”
聞人羽點了點頭,提到流月城的時候,握在膝蓋上的手指繃緊,眉頭微微皺起,唇角狠狠下撇,眼眸中迸射出強烈的恨意。
謝衣目光一頓,移開落在了篝火上,靜靜地出了會兒神,忽然伸手取過一串肉,架在篝火上烤了起來。
他那副君子端方,如玉溫華的模樣,本應是絲毫不沾染煙火氣息的,可真當拿起肉串燒烤,躍動的火光映着分外認真專注的眼神,唇角噙着樂在其中的淺笑,姿勢标準動作從容地翻轉肉串,又讓人覺得在和諧不過。
當真是賞心悅目啊。
聞人羽把不自覺就看過去了的目光從謝衣身上移開,默默感慨了句,之前因為提及生死未蔔的師父而有些激憤的心情平複了下來。
她搖搖頭,默念了幾遍百草谷的軍規,等到思路重新回到了之前說的話上,又不知為何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忙伸手順了順自己的鬓發,将那一縷發絲撥到耳後,這才繼續開口。
“而且,現在确實是無異的事情比較緊急。之前他什麽都不知道就願意陪我一起去找師父,現在我也要陪她一起回去問清楚的。”
“喂——我說聞人你的眼睛能不能再亮一點啊!?你這到底是陪我去跟老爹問個明白,還是去見你心心念念的‘定國公’的啊!”
被戳破心事的聞人羽狠狠剜了樂無異一眼。
“閉嘴。”
樂無異默默地縮回去,可憐巴巴地瞅了謝衣一眼求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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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謝衣的注意力都在自個的肉串上,以慎重的态度将肉串翻了個身,灑了一把調料,頓了頓,像是剛想起什麽似的又撒了另一把調料,這才将目光投向聞人羽。
“實在抱歉,在下離開流月城時,尚未聽聞無厭伽藍之名。不過無厭伽藍……伽藍或為僧伽藍摩之意,聞人姑娘不妨去偏僻、荒廢的寺院一尋。”
“……多謝前輩指點。”
聞人羽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定定看向向上膨起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麽。
“烤好啦,謝伯伯給你,”
樂無異殷勤地把自己剛烤好的、香噴噴的烤肉遞到謝衣面前,眼神期待而又單純,像是一只搖着尾巴滿臉“快誇我、快誇我”的大型犬。
阿阮的視線幾乎要黏在那串烤肉上,默默吸了吸口水,再看看自己手裏這串一面還是紅色一面已經開始泛黑的烤肉,鼓着臉不服氣地把那串肉又往火裏面送了一點。
謝衣卻并不接,只挑了挑眉将視線落在樂無異的臉上,笑得意味深長。
“無異,你喚我什麽?”
樂無異一愣,被那壓低了音調顯得格外醇厚又分外親昵的一聲“無異”驚得半天沒回過味,等緩過勁來,又默默開始咀嚼回味。
越回味越覺得心裏癢癢的熱熱的,樂無異見着謝衣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登時腦子一片空白,呆呆地張嘴就喊。
“師父!”
這一聲叫得是又響又脆,如同號角劃破寧靜的夜空。
阿阮和聞人羽都笑了起來,之前神色淡淡的夏夷則也彎了彎唇角,謝衣笑得最是開懷,接過樂無異的烤肉的同時,将自己烤的那串也遞給了他。
他選擇的肉切得較薄,現在也已經熟了,表皮看起來油汪汪金燦燦的,點綴着些香料,聞起來更是噴香撲鼻,和在靜水湖居的那盤菜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便是比起樂無異精心炮制的這串也不遑多讓。
“謝衣哥哥做的,我也要吃!小葉子,你不能獨吞!”
阿阮兇巴巴地瞪着樂無異,可她生的模樣嬌俏,這麽做只顯得越發可愛。
樂無異嘆了一口氣,無奈妥協,拿匕首片了幾塊肉放在從偃甲盒裏拿出的油紙上,阿阮美滋滋地接過去,懷抱着對無所不能的謝衣哥哥的無比信賴,啊嗚一口咬了上去。
樂無異看得又是笑又是搖頭,只得重申了一遍,然後才去咬那看起來很好吃的烤肉。
“仙女妹妹你慢點吃,我不和你搶。”
謝衣默默地吃着,姿勢優雅神色從容,只是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再往阿阮和樂無異那邊飄過去……
見着阿阮和樂無異似乎吃的十分香甜,聞人羽多少也對傳說中的偃甲大師謝衣精心制作的烤肉有些好奇,忍不住開口。
“無異,我也——”
話還沒說完,剛咬了一大口的阿阮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直接幹脆地把之前咬下去的一大口烤肉都吐了出來。樂無異的表情也扭曲了,他掙紮着擡眼看了下謝衣,嘴角扯了扯,大約是想露出一個笑容,可惜扭曲後只顯得猙獰。
聞人羽和夏夷則看着他滿頭青筋,以極大的毅力把嘴裏的肉咽了下去,頓時油然而生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欽佩。
“唔——好難吃。”
阿阮眼淚汪汪地瞅了眼自己油紙裏賣相極好的烤肉,默默把它推遠了。
一直埋頭苦吃,連阿阮制作的那半生不熟的烤肉都來者不拒的阿貍邁着小碎步走過去,鼻子動動嗅了嗅,然後以比走過來的時候快上數十倍的速度迅速跑遠了……
“……”
“……”
“……”
“……”
這種時候,謝衣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謝伯伯的廚藝才是大殺器。
☆、貼心小棉襖
經此一役,樂無異果斷接手了接下來所有的烤肉任務,就連之前還堅持着要自己烤肉玩兒的阿阮都乖乖把自己烤到一半的肉遞了過去,半個字都不多說。
謝衣已經吃完了樂無異的愛心烤肉,坐在篝火邊有些出神,搖曳的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明滅的陰影,側臉的輪廓便顯得堅毅而又糅雜了古怪的溫柔。
……這大約就是所謂的心理陰影了……
樂無異接手的烤肉已經飄出了香味,早已饑腸辘辘的幾人,五髒廟倒是幹脆地繳械投降,順從心意地發出咕咕的哀鳴,但是無奈完全沒有胃口,莫名就有種防備的心理。
聞人羽和夏夷則默默把視線從謝衣的臉上移開落到烤肉上,又飛快地從烤肉上移開落到地上,一個比一個坐得端正,死活不肯伸手。
一時間,安靜到都能聽得見烤肉中的油脂在火舌舔舐下發出的細小的噼啪聲。
遠處依稀有蟲鳴,在這一片廣闊的夜色中傳的很遠。
之前一直沉默的夏夷則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低,隐隐悵然。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回中原之後,在下恐怕就要告辭了。”
“啊,夷則你這就要走啦。”
樂無異把手裏的烤肉翻了個身,換了把匕首削下一片來自個兒嘗嘗味道。聽到夏夷則這麽說,他一愣,險些被油汪汪熱燙燙的烤肉燙到舌頭。
囫囵吞下自己的作品,樂無異“嘶”了一聲,擡頭看向夏夷則。他坐得裏火堆最遠,半邊身子都浸在了阿阮和聞人羽的影子裏,神情很是平和,只眼神有些寥落。
“夷則你要去哪兒呢?不和我們一起走了嗎?”
阿阮也轉過頭去看坐在自己身側的夏夷則,雙手抱着曲起的腿,側臉枕在膝蓋上,長長的裙擺在沙地上鋪展開來。
夏夷則笑了笑,看向阿阮的目光很溫柔。
“我本是為了尋謝前輩,以問通天之器的下落,如今既然已知通天之器并無效用,自然也就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話中的歧義,夏夷則的眼中劃過一絲懊惱,忙又補充了句。
“在下并無他意……只是,我身處之境,乃是無法可解之死局,不欲連累你們。之前尋通天之器,不過是困獸之鬥,只想着倘若通天之器真如傳聞,自是最好。如若不是……天地何其廣闊,卻無在下容身之地,那在此處或在彼處,為此事或為彼事,又有什麽不同?”
“哇……一、二、三——”
阿阮的注意力很明顯沒有落在夏夷則想要表達的意思上,她擡起頭,認認真真地掰着手指數,數了一會兒又自己放棄了,樂呵呵地沖着夏夷則笑,聲音也軟軟的,一下子就讓之前凝重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夷則你這次說了好多字呢,真難得。”
“……”
夏夷則一愣,看着阿阮的表情就有些複雜,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掙紮了片刻,他嘆了一口氣,用右手掩住臉,擋開阿阮亮閃閃的眼神。
“噗——”
不知道是誰先笑了出來,氣氛一下子松快了起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了。來來,本偃師的秘制烤肉出爐,快點吃吧。”
樂無異擺擺手,匕首飛舞,刷刷刷幾下就把烤的正好的肉片成了薄薄的大小,整整齊齊地排在油紙上,依次分給兩位女孩子。
夏夷則一大老爺們自然沒這麽好的待遇,樂無異直接塞了一整串過去,在他接過後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
“總之夷則你記着,以後要是遇到什麽事情,盡管來找我們,我和聞人都是你的朋友,跟朋友千萬別見外啊。”
吃得正歡的阿阮也跟着點點頭,臉頰鼓鼓的。
“小葉子,還有我呢,你把我給忘啦!”
“是、是,還有仙女妹妹……不過仙女妹妹,你這麽柔弱,打起架來真的沒問題嗎?”
“哼,我是巫山神女啊,比你們都要厲害得多呢,小葉子你別瞧不起人。”
“好、好,是我說錯了,仙女妹妹可厲害了。不過我也不差,我還有師父呢!”
“才剛剛拜師,就已經開始狐假虎威了。無異,你當心謝前輩一生氣,就不要你了。”
“才不會,師父最喜歡我了。是吧,是吧~”
樂無異蹭到謝衣邊上開始撒嬌。
謝衣笑了起來,在他眼巴巴的期待中勉強點了點頭。這一下可把阿阮給氣着了,酸溜溜的連心愛的烤肉都不吃,擡手指向樂無異,兇巴巴地瞪眼。
“小葉子,你讨厭!謝衣哥哥明明最喜歡我的!”
“嘻嘻,別的都能讓,這個可不行。師父最喜歡的是我~”
“是我!”
謝衣也無奈了,心裏卻是這百年來鮮少有過的松快,沒有揮之不去的輕愁,沒有放不下的記挂,沒有格格不入的不真實感,那麽簡單地就能夠笑出來。
心中微動,謝衣屈指在樂無異額頭輕扣了扣,眸中映了月色,極盡溫柔。
“……好了,莫要胡鬧。”
樂無異傻乎乎地捂着腦袋,幾乎整個人都要丢在那樣的眼神中。
謝衣卻不在看他,收回手看向氣呼呼的阿阮,聲音裏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阿阮姑娘也莫要生氣,怒則傷身,若是仍難平意氣,不如——便将無異靜心炮制的烤肉盡數拿去,一個~都不給他留。你看如何?”
“嗯,這個辦法我喜歡~我聽謝衣哥哥的,要把這些烤肉都吃完,一個都不給小葉子留——好吧,就給小葉子留一個,這樣大的一個。”
阿阮開心地點點頭,看了一眼欲哭無淚的樂無異,又有些心軟。想了想,猶豫着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比劃出短短的一段,撇撇嘴,又把那距離稍微拉大了一點。
謝衣的神色越發柔和,贊許地略略颔首,輕嘆了一聲。
“好姑娘。”
樂無異的手藝自然是毋庸置疑,簡單的烤肉在他的手裏也變得美味異常。
這麽一對比,聞人羽幾人看向謝衣的眼神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樂無異倒是對自己的手藝習以為常,悶不吭聲地解決完手裏的烤肉,順手把用烤肉的木棍扒拉了下篝火,讓火燒的更大些。
“師父,我總覺得您這做菜的手藝有哪裏不太對勁。”
謝衣正在整理思緒,今日發生了太多事,或許有些細節被他遺漏,以至于在這夜色中,竟是覺得有些不安。
也或許,是習慣了百年來一人獨居,笑無人聞悲無人知的日子,如今一時熱鬧歡喜起來,便是覺得有些不太真實。
樂無異這麽一提,他便也只心口一問。
“這——從何說起?”
“嗯,其實我在靜水湖居裏看師父你做那盤菜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了,不過想着一眼做不得準,又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加上那時候謝伯伯你還不是師父……所以,我就沒說。”
樂無異卻像是獲得了什麽準許,立馬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開始給自家師父分析。
“我娘說我自小聰明,學什麽都快,這烹饪之術也沒有特意去學,只是自己嘴刁,想吃的時候就一個人琢磨,後來時間久了,廚藝也就自然而然鍛煉出來了。”
“師父幾十年前就已經是偃術大師,自然比我聰明多了,而偃術對偃師的要求極高,每一個步驟都需要精确的計算,否則差之毫厘就會謬之千裏。仔細想想,烹饪也和偃術一樣,洗切炒蒸煮炸,火候的把握、調料的配比都是有據可循,都可以按部就班地來,按理說,師父你在一個人生活了那麽久,廚藝應當也和你的偃術一樣登峰造極才對。再說了,師父你性格那麽嚴謹,做菜的時候肯定不會像我一樣,有時候突發奇想,結果搞砸了……”
煞有其事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樂無異的坐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盤腿而坐,左手撐在腿上,十分豪邁。
“我之前有仔細看,師父你烤肉的時候,明明已經把香料加的恰到好處,之後卻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又狠狠加了一大把。怎麽說呢……對了,就好像最開始教師父你烹饪的那個人給你做了錯誤的示範,師父後來做菜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去模仿他一樣!”
“……原來,是這樣嗎……”
聞人羽若有所悟。
夏夷則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在下亦有同感。觀謝前輩烹饪,于火候的掌握實已爐火純青,就算調料搭配失衡——也不應當……至此。”
從小接受的教育,致使夏夷則實在沒辦法當着謝衣的面把那句難以下咽說出來……盡管當時阿阮的表情和阿貍的表現就是赤、裸、裸的證明。
“這樣啊……哼,那個最開始教謝衣哥哥做菜的人真讨厭,把做菜比小葉子還好的謝衣哥哥還來!”
阿阮氣呼呼地雙手環抱,跟莫須有的那個人賭着氣。
“……”
謝衣啞口無言,半晌才失笑。
“……這世間有些人擅長烹饪,有些人擅長書畫,人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或許謝某便是天生于烹饪一道難有建樹吧。”
他輕輕嘆了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笑容便恍惚起來,有些無奈,有些不甘,還有點兒微妙的委屈和悵然。
樂無異不吭聲了,默默地摸了一把鼻尖。
……這樣也不錯,不擅長烹饪但是又不甘心的謝伯伯看起來好可愛!
必須點贊!
作者有話要說: 請稱呼無異為小棉襖或者真相帝,嚴肅臉。
☆、沈夜你好
月上中天,白天灼燒一般的熱氣已經褪去,冰冷的寒意漸漸卷裹了來。篝火仍然在熊熊燃燒,卻似乎已經不能驅除四面泛起的涼意。
謝衣站起身,四下裏看了看,這才低頭看向樂無異幾人。
“今夜時間已晚,大漠夜間寒冷,待我在這裏布下結界,我們便入桃源仙居歇息罷。”
“嗯,好。”
聞人羽點點頭,第一個站了起來。
其餘幾人也陸陸續續站起身,樂無異誇張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總算能睡覺了~但願一覺醒來,就能轉個運~”
聞人羽瞥看他一眼,板着臉一本正經地開始吐槽。
“今天雖然發生那麽多事,但是無異你不是也拜了謝前輩為師?只怕睡覺都要笑醒的吧。”
阿軟也湊到聞人羽身邊,親昵地拉住她的手搖了搖,看着樂無異笑得十分單純。
“是呀是呀,之前謝衣哥哥讓小葉子叫師父的時候,小葉子臉都紅了,看上去好有趣呀~”
“……聞人,仙女妹妹,你們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
樂無異被她兩人一唱一和擠兌得有些不知所措,睜大了眼睛看過去也只能看到兩位女孩子默契地相視一笑,都是一臉“什麽都不打算說呆瓜你自己猜去吧的”的促狹,只得嘆一口氣,耷拉下肩膀,抓抓腦袋做小伏低地讨饒。
“你們就別取笑我了。”
心滿意足調侃完樂無異,聞人羽憋着笑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
“好吧,我不說了。”
“……”
樂無異無語地盯着聞人羽上揚的嘴角,開始琢磨自己究竟什麽時候又不小心惹到她了。
是之前沒提防取消了她畫的畫?還是上次不小心埋怨她偶爾也要像個女孩子一點?又或者是之前打架的時候不小心礙着她的事了?
哎呀好麻煩,女孩子的心思就是搞不懂啦!
夏夷則搖搖頭,表示我只看着,我什麽都不說。
謝衣已經布置好了陣法,反複試驗後确保足以抵擋風沙侵襲、野獸伏擊、劫匪偷襲後,才稍安心些走了回來。打眼就看見樂無異一臉茫然地伸手抓了抓後腦,之前為了烤肉方便而卷起的袖子還沒放下來,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他微微皺了皺眉,在樂無異身邊站定,轉頭看向聞人羽幾人。
“夏公子、聞人姑娘、阿阮姑娘,桃源仙居中有幾處小屋,我已準備了被褥,若是想要沐浴淨身,沿小路向上有一處溫泉,幾位可自便。無異,伸手。”
說完,謝衣看向樂無異,後者雖然不明所以,卻依舊乖乖地把手伸了出來。謝衣很自然地伸手幫他把胡亂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聲音明明沒什麽變化,聽起來卻總覺得比之前要溫柔親近上幾分。
“今日發生了許多事,一時想不明白也是自然,不必強求,萬事有我。”
順手揉了揉樂無異的頭發,謝衣放下手,溫和的笑容仿佛帶着蠱、惑的力量,看得樂無異直愣愣地,只知道點頭應是。
“今夜早些去睡,莫要記挂桃源仙居中我留下的偃甲。明日一早,我便随你們一同去往長安。”
果然徒弟的待遇就是不一樣,謝前輩好溫柔……
聞人羽和夏夷則都開始想念自己的師父了。
“小葉子、小葉子你的臉又紅了,看起來好像蘋果啊~”
阿阮笑了起來,樂無異的臉更紅了,頂着謝衣不明所以的眼神,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胸膛裏,半天沒有動靜。
謝衣搖搖頭,伸手指了指樂無異的偃甲盒,樂無異一愣,恍然大悟,手忙腳亂地往偃甲盒裏掏桃源仙居圖。早已習慣了他在謝衣面前狀況百出,笨拙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聞人羽幾人默默嘆了一口氣。
謝衣也有些好笑,忽然心中微動,有一道視線如同毒蛇吐信一般沿着脊椎往上攀爬,剎那間便讓他松快的心緒如墜深淵,通體泛出冷意,神色便是随之一凜。
謝衣的神情變化太快,又太過隐晦,即便是樂無異都沒有察覺,倒是聞人羽敏銳地覺察到周圍氣氛的變化,厲聲一喝,同時舉槍迎擊。
“誰,出來!”
“那裏!那裏有兩股好強的靈力。”
阿阮也感覺到周身氣息的變化,那是一種被強大的肉食動物鎖定後的不由自主的戰栗和發自內心的冰冷,她皺了皺眉,擡手果斷而又精準地指向一處空闊的沙地。
樂無異和夏夷則幾乎是在阿阮出聲的同時,就分別拿出了自己的武器搶身上前,使得本來站在最前面的謝衣反倒成了被保護的一位,落在了最後。
“……”
許久沒有這樣被人下意識地劃歸入需要保護的行列中的謝衣皺了皺眉,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只隐隐覺出有些不對。
在他的身後,如同午後沙地上方的空氣被熱力蒸騰到扭曲一般,浮現出一個淺淡的身影,迅速凝形。謝衣的反應很快,幾乎是在他出現的瞬間便已回眸戒備,可還是慢了一步,那人一掌擊出,竟是憑空出現了一只巨手,将謝衣緊緊攥在掌心,狠狠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細沙揚起。
“師父——”
樂無異什麽都沒想,連半點眼神都沒有分給在阿阮之前指着的地方出現的兩個身影,轉身就跑向謝衣那裏,将他扶了起來。
聞人羽和夏夷則一直警惕着和之前流月城一衆穿着極其相似的這一男一女,迅速補上因為樂無異離開而出現的缺口。
謝衣一手撐在地上站起身,剛對着樂無異擺擺手示意自己無妨,便是一手按住胸口,低低地咳了幾聲。樂無異滿臉擔心,只覺得那短短一瞬發生的事情跟噩夢一樣,有一種荒謬的不真實感。
“師父,你沒事吧!”
“……你,剛才叫他什麽?”
一擊成功的沈夜面上并沒有多少得色,凡是有些意興闌珊的蕭索,只一拂袖,居高臨下地将目光落在謝衣的身上。
他的聲音極冷,像是刻意強調着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一樣,語調放得也慢,帶着金屬一樣的生硬感,落在耳中便是各人聽出各人的意味了。見着樂無異和謝衣壓根不搭理自己的話,他的眸中極快地劃過一絲怒意,唇角一挑,涼涼地哂笑出聲。
“……呵,委實荒唐。”
“……沒事,不必驚惶。”
謝衣對着樂無異搖了搖頭,一揮手,召喚出了他這百年間所做的唯一殺傷力巨大的偃甲蠍。從始至終,目光不曾有一絲一毫分到沈夜身上。
樂無異第一次直面謝衣如此銳利的眼神,褪去了一貫的溫和淡泊,面上是如臨大敵般的凝重。可他看着師父眼中自己的倒影,只覺得一下子就平靜下來,生出無盡的勇氣。
然後,樂無異就被謝衣不容拒絕地撥到了自己身後,和偃甲蠍一左一右地站着。
“無異,站到為師身後去。”
等謝衣轉身直面沈夜的時候,面上的凝重已是斂去,只剩下舉重若輕的從容。
他閉了閉眼,右手按在心口,對着沈夜躬身一禮。樂無異被他護在身後,只能從這一短暫的起伏間,瞥見沈夜越過謝衣投來的冰冷目光。
謝衣直起身,看向沈夜的目光平靜如水,聲音确實有些澀,喉結上下錯動了下,那種被什麽哽住的感覺方才褪去些許。
“一別經年,你……別來無恙?”
“自是無恙。”
沈夜愉悅地笑了起來,眼眸中不見絲毫快意,沉沉如夜。
“這麽多年過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樣。此生居然還能相見,本座亦是——三分意外,七分欣喜,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
沈夜的目光掠過聞人羽、夏夷則和阿阮,最後落在謝衣的身上,卻像是透過他直接釘在了樂無異的身上。
樂無異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芒刺在背的滋味,皺了皺眉,從謝衣身後走出,和他并肩站着。晗光已經出鞘,劍靈禺期浮在他身側,一向眼高于頂的他如今也是神色嚴肅。
“小子,那人靈力很強,你能逃便逃,別平白将命丢在這裏。”
樂無異眸色漸身,抿了抿唇,心中已經做出決斷。
不過本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信條,樂無異擡眼看向謝衣,低聲問。
“……師父,你認識他?他是誰?”
“他是——”
“呵,還是本座來說吧。”
沈夜打斷了謝衣的話,向着謝衣和樂無異走去。
他走得很慢,腳步落在沙地上聽不出聲響,一身黑色的祭司服下擺披垂在地上,暗金色的條紋自上而下一直拖曳至衣擺末端。沈夜黑色的微微卷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從額前向後梳起的一縷用暗金色的發冠束成一束,随着他走動的動作輕輕擺動。
他在謝衣面前停了下來,不過十步的距離,卻像是硬生生劃出了百年的隔閡。沈夜的表情從始至終都很平淡,大約是長居高位,那種不行于色的喜怒給人以莫名的壓迫感。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凝視着神色漸冷的謝衣。
“喔,對了,先待本座想想,該如何稱呼于你……前代生滅廳主事?現任破軍祭司?大偃師謝衣?還是——”
沈夜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露出帶着些殘忍快意的笑容,一字一頓地說。
“本座的——叛師弟子?”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沈大小姐寫出來了,我為自己拖沓的速度跪了,捂臉
☆、沈夜的命令
沈夜聲音落下的時候,奇異地,謝衣的腦海中也随之響起了他的聲音。
沒有如今在夜色中顯得越發冰冷的諷意,也沒有那似笑非笑間的隐隐恨意,溫柔的,帶着一點笑音。
【你雖不是本座弟子,所習術法偃術卻皆同謝衣,本座與你也算是有半師之誼,便是喚本座一句師父又何妨?不必,如此拘禮。】
【……大祭司說笑了,我……連人都算不上,實在不敢逾禮。】
【喔,本座擔不得你一句‘師父’?】
【……】
【恩?】
【師父……】
有誰在一旁偷偷地笑,從未體味過的羞赧一股腦湧上來,不知所措的同時竟是還有些新奇。
謝衣皺了皺眉,用右手按住了微微抽痛的額角,掌心籠住他的上半張臉,微阖的眼眸與高挺的鼻梁盡數沒在陰影中,遮住了他眼底的茫然,也擋住了沈夜的視線。
樂無異也皺了眉,他看了眼來者不善偏偏又莫名讓人有種他在直白地和謝衣敘舊情的沈夜,再看看在這種緊張的生死一線的時刻還能夠施施然走神的謝衣,頓時覺得自己這個徒弟實在是任務艱巨。
“……什麽!?謝前輩是——是——”
“怎會如此——”
雖然猜到了謝衣和流月城定是淵源匪淺,但饒是聞人羽再觸覺敏銳夏夷則再心細如發,也絕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
只有阿阮一如既往地堅定站在謝衣身邊不動搖,外加從始至終地關注點略微妙……
“你騙人,謝衣哥哥說他的師父是個很厲害很溫柔的人,才不會像你一樣冷冰冰的滿身殺氣!”
“嘿,小姑娘膽子不小嘛,啧啧啧,可惜眼力不太好。”
緊跟沈夜出現的兩人一直按兵不動,安靜地站在對面看着。
阿阮伸手直指沈夜的動作讓抱着豎琴的女子、華月微微皺了眉,面上露出些不悅的神色來,而比她稍落後一點的男人、風琊則是直接怪笑了出來。他的身形其實很高大,可由于佝偻着身子,加之頭發亂糟糟的批下來,面容削瘦兩頰凹陷,眼下有一圈明顯的青紫,下巴上的胡茬也沒有打理過,這麽一笑就顯得格外猥瑣,以及不懷好意。
“小姑娘,你可看清楚了——流月城大祭司沈夜駕臨,還要命的,趕緊把手放下,帶着你的同伴快快滾開!至于謝衣——哈哈哈,從今往後,這世上可就沒有謝衣這個——”
風琊聲音一滞,剛才一瞬間忽然有一種被兇猛的野獸盯上的感覺,不寒而栗,整個人從頭頂到腳後跟都炸了毛,忙恭順地低下頭,低聲認錯。
沈夜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收回時似是在身後某處頓了頓。
“流月城……大祭司!?”
聞人羽和夏夷則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的神色,而當兩人将目光投向将樂無異護在身後,一個人直面沈夜的謝衣時候,眼神無可避免地多出些戒備和懷疑。
樂無異卻沒想那麽多,目光死死鎖在沈夜身上,只用眼角餘光去瞥謝衣。
“……‘叛師弟子’?他,他便是師父你曾經提過的,那位問你為什麽要學法術的師尊?!”
謝衣也已回過神,放下手後,整張臉都沐浴在清冷的月色裏。
他點了點頭,聲音很淡,聽不出喜怒。
“不錯。”
“無異,謝前輩與你提過他?可是謝前輩……”
“是,師父都跟我提過的。”
樂無異打斷了聞人羽的話,堅定地重重點了點頭,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紅了臉,倉促地回頭看了眼夏夷則和聞人羽,試圖用這短暫的回眸盡可能多地展示出自己的抱歉。
“不過我那時剛找到師父,太高興了,一時沒想那麽多。後來匆匆趕到捐毒,就……一直忘了跟你們說。”
“怎麽會……”
聞人羽和夏夷則頓時恍然,面上浮起些愧疚來,眼中疑色褪去,卻并未消散,只壓的更深了些,倒是阿阮不知道為什麽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眼巴巴瞅着沈夜那略顯古怪的分叉眉毛吶吶道。
“謝衣哥哥和我說過,他的師父很好看的……”
【阿一哥哥,謝衣哥哥說他的師尊很厲害很溫柔,那你呢,阿一哥哥的師父是什麽模樣的,和謝衣哥哥的師尊一樣嗎?】
【……】
【說嘛~說嘛,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