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直都是一個人,法術也像是一生下來就會的,可想知道你們凡人的師徒都是什麽樣子的了~】
【并非在下刻意隐瞞,實是我從未體驗過師徒天倫,亦不知該從何說起。大祭司雖待我極好,可終究——】
【诶?阿一哥哥沒有師父嗎?可是謝衣哥哥說三人行必有吾師,這世上的人何止千千萬萬,這麽算一下,每個人都是有師父的呀?】
【我與他們……略有不同。】
【這樣啊……原來阿一哥哥和我一樣,都是沒有師父的嗎……】
【……也不盡然,我所學所思,一言一行,盡由一人親力親為,親身傳授,這或許——可稱為師?】
【诶,好像和謝衣哥哥說的不太一樣……唔,算了,阿一哥哥,那你的師父是什麽樣的呀?】
【他也是很厲害很溫柔的人,看到他,就會讓我心生歡喜。……我也不知該如何去說,只記得那一日星河天懸,他站在漫天星輝下回頭看,我便是連星星都看不清了,只記得他的模樣。】
【把星星都比的模糊了嗎?那阿一哥哥的師父一定很好看。】
【……不錯,他确是,極好看的一位。】
零碎的片段從記憶深處一一浮起,謝衣只覺得自己似乎又觸碰到了那扇緊閉的門扉。
可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時機,謝衣按捺住心底對那段記憶的莫名渴盼,克制着強硬地将心神凝在此刻劍拔弩張的氣氛中。
沈夜沒有去理會阿阮的話,只是越過謝衣将目光直接釘在了樂無異的身上。就連他面上飽含惡意的笑容也消失不見,唇角微微下撇,顯出幾分不悅來。
眼角餘光剜過不言不動的謝衣,沈夜一拂袖,冷哼一聲。
“喔,如此看來,謝衣待你倒是坦誠。”
【與謝衣不同,你性格溫吞和善,內裏卻是固執的很,亦不喜多言。如今偌大流月城僅本座與謝衣二人知曉你的存在,你若是沒有人說說話,大可來找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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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祭司寬待。】
【呵,你這番禮數周全,卻是與本座生分了。】
【……】
【罷了,本座知你性格如此,亦不強求。想來平日有謝衣陪你,也已足夠。】
那些被強自按捺下的記憶在意識深處蠢蠢欲動,謝衣的意志力在它們的面前顯得那麽無力,潰不成軍。
頭疼的像是要炸開,謝衣忍耐着沒有伸手去碰,只一擡手,給渾然不覺自己處境堪憂的樂無異施了個瞬華之胄,泛着淺淺綠色的法陣瞬間形成一個半圓形的罩子,将樂無異鎖在了裏面。
樂無異不敢置信的聲音在耳邊炸想,拼命捶打着結界喊叫了師父,謝衣卻覺得心裏一片平靜,波瀾不驚到到他自己都有些詫異的地步。
他這百年,遇到過那麽多人,只得了樂無異這麽一個一見便覺親切,越相處越心生好感的少年。他這位求來的徒弟,樂觀開朗,豁達大方,無論什麽時候都那麽生機勃勃,聰敏好學,敬畏生命,腦子裏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怎麽能讓樂無異平白喪生于此?
看着謝衣一步步向自己走進,沈夜忽然笑了起來,語調竟然顯出些奇異的溫柔。
“呵……看來,昔日愛徒是想與本座好好敘敘舊?”
“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師徒之義早已斷絕,舊日種種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謝衣停下了腳步,和沈夜兩人只隔着五步的距離,無論是誰向前跨出,都能夠伸手觸碰到對方。
他這麽說着,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平淡地就像是在說着別人的事情。
沈夜的神色卻是一變,那種古怪的似笑非笑的模樣又出現在他的臉上。
“這是本座……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尾音消散在蒼茫大漠中卷起的風裏,莫名就是多了些寂寥和惆悵。
“可惜,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明白,今日這一幕,究竟何等荒謬~”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足下授業之恩,謝某永世不會忘懷。”
謝衣絲毫不為所動,躬身一禮後便站直了身子,脊背挺拔如青竹。
“只可惜……足下所謀太深,道不同不相為謀,請恕謝某不能茍同。”
“不能茍同?”
沈夜輕笑,面上的嘲意也變了滋味,那是一種讓謝衣很不舒服的,高高在上地對自欺欺人卻執迷不悟的人流露出的糅雜了輕蔑的可憐。
“你當真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謝衣頓了頓,閉上了眼睛。
“……君子有所不為。謝某心意已決,足下此來有何指教,還望明示。”
沈夜也沒有執着于這個有些古怪的問題,負手而立,他靜靜地看進謝衣重又睜開、複為清明的眼睛。
“我來,是為親口問你一句話——你,可曾後悔?”
“不悔。”
聽到謝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沈夜沉默良久,周身的氣息幾乎凝滞成恐怖的壓迫感,如同一只俯下身子的猛獸,随時會亮出鋒銳的爪牙撲過來。
可他終究只是低低地開口,聲音暗啞,像是在壓抑着什麽翻湧不息的複雜情緒。
“……師則,章二,目三。滅師悖命、累及他人者,杖二十,鸩殺。”
沈夜一拂袖,側目看向身後。
“初七。”
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如同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單膝跪在沈夜身後,頭垂得很低,木質的面具這擋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見下颚的線條與抿起的唇線。
“屬下在。”
初七的聲音很低,落在衆人的耳中只覺得莫名熟悉,可這帶着刀鋒劍刃一般的鋒銳冰冷的硬邦邦語調,實在太過特殊,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究竟在哪裏聽過。
“!”
風琊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滿臉驚愕地向後退了一步,指着跪在地上呈現出對沈夜全然臣服的初七,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
“大祭司,他是——”
“嗯?”
沈夜輕笑着看過去,風琊只得倉惶道歉,垂下頭退回一邊,再不言語。
“……屬下逾越。”
沈夜似乎很滿意風琊的乖順,又似乎更喜歡初七的言聽計從,也或許是從謝衣那無法從初七身上移開的視線中得到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樂趣,面上的笑容總算多了些真意。
他看着謝衣,對初七說。
“初七,處刑。”
作者有話要說: 大祭司的心情實在難以為外人道也,啧啧。
☆、初七和謝衣
“是。”
初七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謝衣,包裹在暗色衣服中的身體挺拔結實,腳步落在地上,沒有帶起一絲聲響,手中不知何時已是握着一把長劍,劍刃斜斜指向地面。
被謝衣困在結界裏的樂無異目眦欲裂,聲音已經喊得有些嘶啞了,狠命捶打結界的手掌也泛了紅,砰砰砰的敲擊聲一下又一下地響在寂靜的夜中。
“謝前輩!”
“謝衣哥哥——”
随着初七的接近,聞人羽、阿阮和夏夷則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壓迫感,可他的身上又确實詭異地不曾出現哪怕一分一毫的殺意,平和中帶着凜冽,如同一把鋒銳的劍,未有殺心,仍有戾氣。
下意識地,在初七踏入了三人的攻擊範圍的剎那,聞人羽、阿阮和夏夷則都握緊了自己的武器。
謝衣伸出手,止住了他們的動作。
“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謝衣這麽說着,聲音很平靜,面上甚至還浮起了一絲極淺的笑意。
自初七出現的那一刻,謝衣的視線就沒有從他的身上移開。無法移開,也不願移開,理智清楚明白地告訴他他從未見過此人,可情感卻已經先于理智,本能地用視線去捕捉他的每一個動作,帶着久別重逢的貪婪。
而初七,也終于走到了謝衣面前。
兩人的距離尚不及初七手中之間的長度,就這麽面對面站着,如同時間靜止一般,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作。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二人的身上,看着看着,便是不約而同地在心裏生出些微妙的滋味來。
黑色的長發在身後束成一束,謝衣的要略松略長一些;木質的面具遮住了初七的上半張臉,偃甲眼鏡給謝衣的面容添了幾分文雅,鼻梁的弧度和下颚的線條卻是極其相似,初七唇角緊抿,顯得更冷漠些;即便是一人穿着寬松的長袍一人穿着束身的短打,依然能夠分辨出這兩人的身形也是極為相似,一般高矮,一般胖瘦,就是周身透出的氣質,都有些隐隐相合。
頂着衆人的強勢圍觀,初七和謝衣卻似乎沒有任何察覺,他們凝望着彼此,好像這一剎那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偌大的世界中只有他們兩人。
這倒不像是生死之戰的前奏了。
沈夜也不催促。他從始至終站在遠處,皺着眉神情愉悅地欣賞着這一幕由他親手導演的鬧劇
初七先開口打破了這份陷入古怪膠着中的沉默,他就連聲音,聽起來都和謝衣很像,不過多了幾分冷意,帶上了金屬一樣堅硬的質感,和謝衣一貫如同春風拂面般的柔和舒緩語調比起來,卻又是不同了。
“謝衣。”
初七這麽喚了一聲,結束的很是幹脆,沒有任何想要繼續談話的意思,就好像只是在動手前做個簡簡單單的昭告,可又結束的太過幹脆,平白生出些不知該說些什麽于是戛然而止的突兀來。
沒有被木制面具遮住的下半張臉看不出任何表情,只唇角生硬地向下撇着,下颚繃得很緊。
“……”
謝衣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無法從謝衣的臉上移開,那木質的面具與他而言恍若不存,目光一寸寸地清晰描摹出那被遮擋住的容貌,之前強自按捺下的記憶紛亂地自腦海中湧出。
【你……你你你——不是吧,我前幾日剛問了師尊會不會有偃甲靈的問題,今天便給了我這麽大的驚喜嗎!?】
【哎……要是早知道你會出現,我才不舍得讓你呆在這麽粗劣的偃甲裏……呃,好像這麽說自己做的偃甲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算了,畢竟再精妙的偃甲,都比不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何況還是你這麽珍貴的偃甲靈。】
【我敢打賭,你一定是這世界上前無古人的奇跡了,恩,或許也是後無來者也說不定。】
【對了,我叫謝衣,你叫什麽?】
謝衣想起來了,他是一具偃甲。
即便有了意識,他也還是一具偃甲,一具能笑能說與活人無異的、耗費諸多珍惜材料、由謝衣親手、一點一點費盡心力制作出的偃甲。
【說起來,偃甲靈需要吃東西嗎……】
【阿一,你想吃什麽?】
【啧啧,雖然從下過廚,但是做菜這麽步驟精細的事情,想來應該也是難不倒我這位未來的大偃師的。】
【……咳咳,這只是看起來比較醜……】
零碎的畫面飛快的閃過眼前,一幅還沒有看清,下一幅就迫不及待地又擠了上來,每一幅裏都有同一個人的身影,從少年到青年,從稚嫩到沉穩。
他總是笑着,樂呵呵的,好像無論什麽事都不能将他眼底明亮的希望與唇角溫暖的笑容抹去,生機勃勃地如同矩木枝上長出的嫩芽。
【我無法接受師尊的想法,卻也絕不會放棄用自己的做法去挽救烈山一族。】
【……只是我如今所為,終究辜負了師尊教養之恩,若是有朝一日——罷了,多思無益,以師尊的脾氣,重逢之時,只怕便是師徒恩義斷決,拔劍相向之日。這麽想來,卻反是希望永無再見之日,方才為好。】
【我從不後悔。與師尊意見相左不悔,叛離流月城不悔,将你一并拐帶逃離,亦是不悔……只是有時難免又覺得為一己之私便将你牽連進來,未免有些太過妄惘斷。那時,我雖然問過你的意願,但即便你選擇留下,我亦會不擇手段地帶你一同離開……這實在是有些卑劣,但我不願欺騙于你,亦不願欺騙我自己,在我心裏,你我合該一直相伴左右,無論什麽都無法分開。】
【我願傾盡一生,窮盡偃術之途,以回護一人一城。而終有一日,我将無以為繼,那時,我只願仍能與你攜手相伴,共度餘生……或許我終究太過貪婪,奢望熊掌與魚二者兼得,可所幸,你仍願陪伴我左右。】
謝衣心中浮起淡淡的惆悵,又有些難以言說的歡喜。
他定定地看着初七,初七竟是也沒有動作,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應。
【明日,我便要啓程去往捐毒,此行兇險,我已做好了遭遇不測的準備,可……我仍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如今想來,卻像是諷刺一般,只無論如何,這一次我都必須将你留在這裏。說起來,你自誕生起便從未與我分開過,可我卻不曾告訴過你,這不是你離不開我,而是我在依賴你。】
【其實吧,我這人呢,除了在偃術上有些天分外,在其他事情上還真是笨的可以,我仰慕師尊,卻與他信念相左,我珍重族人,卻叛離流月城,我舍不得你,卻要讓你忘了我……】
【你不是素來喜歡那些山水民居嗎,和我在一起時,總是說走就走,從沒讓你好好在一處逗留過。這次醒來以後,你便和以前一樣四處走走,看自己喜歡的風景,做自己喜歡的事,不過要注意保護好自己,如果你喜歡的話,替我、不、替自己尋幾個有緣人,将偃術傳承下去也無不可。】
【……從今往後,你便是謝衣。】
他遺落了那些記憶,卻從沒有忘記過謝衣。
他記得謝衣,記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喜歡的東西,擁有的特點,所有的一切。他忘記過自己還記得謝衣,卻努力地将自己變成謝衣。
他記得謝衣曾經制作過一個偃甲人,投注了那麽多的感情,他雖然已經不記得那樣的情感,卻仍然在記憶模糊的那段時間裏,如同被什麽驅使着一般,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需要制作一個偃甲人,于是他制作了被留在紀山的那個阿阮偃甲。
他記得謝衣做的菜堪稱鬼斧神工,所以他才有了如樂無異所說一般,烹饪之時無論之前的步驟多麽精确,最後卻總是會下意識地留下這樣那樣的纰漏。
他記得謝衣讓自己尋個合眼緣的人傳承偃術,也記得謝衣曾經是樂觀活潑的性格,所以一見到樂無異就覺得熟悉親切,心生好感。
謝衣微笑了起來。
如同抛下了一直強加在身上的枷鎖,他的聲音溫和中帶着些許輕快的意味,在夜色裏顯得格外清晰。
“……好久不見。”
他這麽說着,語調熟稔平和地像是在對一個許久不見的好友寒暄。
可這終究不是什麽适合寒暄的時機,謝衣眉目間的神色一凜,笑容也淡了,即便隔着偃甲眼鏡,依然無法掩飾他逐漸銳利起來的眼神。
“雖然……還想再多和你說些話,但——我有必須要保護的人,所以……抱歉。”
“不必。”
初七冷冰冰地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握着長劍的手卻是緊了一緊。
“我沒有與将死之人聊天的習慣。”
兩人終是戰在了一起。
——嘭——
巨大的爆破聲壓過了謝衣和初七刀刃相向的撞擊聲,樂無異被偃甲引爆後掀起的沙子蓋了一頭一臉,在瞬華之胄那麽有限的空間裏硬生生抗住爆炸,使得他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
可他又站的很直,微垂着頭,周身的氣勢壓都壓不住,帶着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銳不可當。
“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好不容易拜他為師!怎會讓你們……””
他擡起頭,眼中褪去了往日一貫的樂觀開朗,在夜色中泛着冰冷的怒意和堅定的果決,如同一只守護自己地盤的狼,倒是和他剛相認的兄長有了幾分相似。
将晗光握在手中,樂無異恨恨看向沈夜,一字一頓地開口。
“有我在,誰都別想動我師父!”
作者有話要說: 唔,為毛有種這張被無異刷了存在感的趕腳呢……摸下巴
☆、謝衣和謝衣
和初七的對決幾乎已是耗費了謝衣全部的心神,這并非源自于實力的差距,而是自身體內湧起的、不受控制的抗拒。
以至于在聽到樂無異撂下那樣堅定的話語後,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義無反顧地執劍沖向沈夜,而只是這麽一刻的分神,初七就已經從他的視界消失,身後貼上了微涼的氣息,初七的長劍幾要橫上謝衣的脖頸。
“你現在還有餘力去關注別人嗎。”
初七淡淡地開口,從語言中聽不出喜怒,連一絲情緒的波動也沒有,只是在單純不過的陳述。
将瞬華之胄凝聚在手腕,謝衣隔開了初七的長刀,銳利的刀鋒割斷了他的發尾,黑色的發絲在動作極快的兩人間緩緩落下。
一擊不中,初七并不戀戰,瞬身退開,以極小的幅度躲過了一直伺機而動的偃甲蠍的一刺。經過謝衣無數次鍛造的尾針帶起淩厲的風,割破了初七的衣擺。謝衣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微微斂眸,左手并指點在虛握成拳的右手邊,一氣呵成地自虛空中“拔”出一柄長劍。
“我曾以為,唯你我二人,此生絕不會拔劍相向,如今卻不得不與你一戰。想來總是世事難測,天意弄人……”
謝衣再次擡眼看向初七的時候,眼神已是變了。
初七那深埋到連他自己都找尋不到的地方的心,在此刻被這簡單的一眼,輕輕地撥了撥,并不明顯,卻已經足以讓初七因為這自心底升起的陌生情緒而微滞了動作。
等他再回過神,眼前已經失去了謝衣的蹤跡。
那個之前還擺出一副勢不可擋的決然神色的青年,已是站在了沈夜的身後,手中長劍劍刃點在沈夜的後心,只要再往前進一寸,便會狠狠刺入。
初七愣怔在了原地,他想起很久以前,沈夜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喜愛、懷念、珍惜,這些情感或許彌足可貴,與本座而言,卻只會令手中之劍變得不再鋒利,唯有仇恨,蒙蔽了人的理智,使人無所畏懼,不顧一切。可惜,滿心仇恨之人,往往也會輕易被人蒙蔽、教唆,不堪大用。】
【初七,你是本座親自調、教出的一柄利劍。一切屬于人的情感,都只會讓你的劍刃變鈍。所以,喜愛、懷念、珍惜,又或是仇恨,這些情感你統統都不需要,明白了嗎。】
情感……
之前那陌生的情緒,究竟是什麽……
這剎那的失态完全被木制面具遮擋不見,初七抿了抿唇,身影消失在暗色中。
沈夜卻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慢條斯理地收回原本伸向樂無異的手,面上甚至浮起些淡淡的笑容。
和狼狽地倒在他身前,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樂無異四人比起來,實在是太過刺眼的從容。
“呵——本座不過略逗了逗你的徒弟,你就按捺不住了?”
“……你的對手是我,不要殃及無辜。”
謝衣輕輕嘆了一口氣,執劍的手卻很穩,沒有因為他眼中一瞬間劃過的內疚,而産生哪怕一刻的顫抖。
手上戴着的偃甲手套上一道裂紋斜拉下來,有鮮紅的血在手掌下凝聚,滴落到沙地上。這是之前初七晃神的剎那,他的身體對謝衣的動作做出的本能反應。
“師父……小心!”
已經脫力,拄着晗光死活不肯讓自己倒下的樂無異忽然喊了起來。
謝衣神色一凜,跟随在他身邊的偃甲蠍揚起了尾巴,在空無一物的空中發出了金屬撞擊的聲音。
“初七,退下。”
沈夜的聲音帶着不容拒絕的強硬,隐隐有着幾分怒意,并不明顯,就像是在深沉的夜色下緩緩流動的河水。
就像是周身的空氣被扭曲了一般,初七從黃沙圓月的景色中走出,安靜地退到了一邊。木制面具遮住了他的臉,沒有人察覺到他的目光順着謝衣掌下積聚的血線一直落到沙地上的一小灘暗色血跡,微不可查的氣息便有了一瞬間的凝滞。
謝衣極快地看了初七一眼,目光卻似乎有千言萬語,可終究只彙成了一聲嘆息,如同幻覺般消失在這極短的一瞥中。當初七下意識循着他的視線追過去的時候,只看見謝衣凝視着沈夜的側臉,神情說不上是悲傷還是肅穆,眉眼間的凝重沉沉地壓在了他的心中。
沈夜一點也沒有自己正被人用劍指着要害的自覺,他雖然沒有回頭,卻似乎将謝衣此刻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顯然很享受被這樣複雜的目光注視着,就好像只要謝衣眼中的痛苦掙紮越是清晰,這百年來讓他耿耿于懷的背叛帶來的刺痛就越是模糊。
他笑了一聲,語調輕緩地問。
“當年你叛師出逃,又是否想過——本座該當如何?”
謝衣眼中的恸色果然越發深了。
沈夜面上的笑意越深,眸色卻是暗沉如夜。他看向夜空中的明月,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只若自語。
“……有何分辯、是否後悔、曾否顧慮為師……百餘年來,為師無數次想要問你。”
起初,沈夜的語調中還帶着幾分遮掩不住的冰冷怒意,可越到後來,他便越是平靜。目光從空中那似乎遙不可及的明月上落到自己攤開在身前的左手上,沈夜收手成拳,一甩袖,将手背在身後。
“而你,當真不錯。”
“謝某……慚愧。”
謝衣閉了閉眼睛,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下,群敵環伺的危險中,這片刻的動搖都顯得太過奢侈。
他搖了搖頭,有些苦澀地笑了。
“謝某從不曾忘您昔日照拂,只可惜你我終究道不同,難以為謀。今日這般刀劍相向,亦非謝某所願,可我素來性格執拗,想必大祭司也是清楚。”
謝衣頓了頓,笑容從他的唇角隐沒。他從來性情溫和,如今冷肅下神色,竟是透着幾分難為所動、油鹽不進的固執。
初七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裏莫名浮起些這方才是他本來的脾氣的念想,一時間竟是沒有辦法将視線從謝衣的身上移開。
“過去種種,如川逝水,皆已不可追溯。”
謝衣狀似無意地瞥看了初七一眼,目光有一瞬間和他的視線對上,可那木制面具幹擾了謝衣的判斷,他們的視線只匆匆交彙,尚未覺察,便已移開。
初七垂下頭,目光凝在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腦海中不知為何竟是一遍遍地開始回味起之前那短暫的對視,越是克制,便越是無法控制地去想,連帶着那顆沉寂在胸膛裏的、由蠱蟲驅動的“心髒”都有些興奮地加劇了躍動。
謝衣沒有察覺到初七的變化,原本抵在沈夜後心的劍偏垂了些,在空中劃過一道淩厲的弧度,斜斜指向地面。沈夜轉過身,面上挂着虛假的笑容和謝衣對視。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過去一瞬。謝衣眼中的平靜終于打破,燃起了怒意,沈夜眼中一片了然,唇角彎出好整以暇的興味。
他們兩人都沒有去看初七,可初七卻敏銳地察覺到這兩人神情變化中的機鋒,便是自己。
“……大祭司似乎變了許多。”
“喔,本座倒是以為,謝、衣,你變得更多一些。”
“不動、不笑、不怒、不哀——你如此折辱與他,可曾顧念過哪怕半點舊時情誼。”
“呵——那你們叛離流月城,背棄本座之時,又可曾顧念過哪怕半點舊時情誼?”
“……”
謝衣慢慢向後退去,眉眼間的痛色使他挺拔的身形多出幾分脆弱,可當他停下腳步時候,那些神色便如春日雪融一般迅速地褪去。
他握着劍的手一緊,卻在衆人以為他會攻擊的時候俯下、身,再恭敬不過地對沈夜行了一禮。沈夜的神色已是變了,原本還帶着幾分嘲弄的冰冷怒意瞬間化為燎原之火,連離得遠的華月和風琊都能夠感受到從他身上迸發出來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意。
“——大祭司,謝某冒犯了。”
——無異,他不是你們能應付的。我會制造空隙,你們趁隙逃走,我稍後就到。
一直将心神放在謝衣身上,緊張到心口窒息般疼痛的樂無異呼吸一滞,愕然地擡眼看去。沒有得到謝衣的任何回應,他有些不知所措,可那如同在耳邊響起的聲音仍未停止,像是被什麽催促着一般,說的很快。
——若有萬一,替我去找昭明。
“師父!”
樂無異終于忍不住叫喊出聲。
謝衣只是分神看了他一眼,便被沈夜毫不留情地擊中。及時擋在身前的手臂幫他卸去了些許力道,原本便有了裂痕的偃甲手套終于徹底破碎,落在沙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坑。
樂無異便是再不敢出聲。
——快走!
“……”
耳邊的聲音多了幾分焦急的催促,樂無異咬住了嘴唇,心中痛苦而又煎熬。
聞人羽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幅度極小地堅定地點了點頭。
“呵……犧牲自己以為你那徒弟換得片刻喘息?謝衣啊謝衣,本座竟不知你何時如此顧念師徒之情。不過——如此情懷,本座自當成全!”
沈夜的神色越發冰冷,他明明已是将謝衣逼到了絕境,卻又突然收手,像是享受着老鼠在自家爪下掙紮的貓一樣,愉悅地眯了眼眸,惡質地将目光遞到垂首站在一旁的初七身上。
謝衣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下意識地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冷冰冰地劍一般豎在原地,随着沈夜的話語擡頭看過來的視線中沒有半點溫情,只剩下陌生的殺意。、
“初七,殺了謝衣。”
沈夜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百年來始終如跗骨之蛆般無法排解的寂寥,此刻如同冰冷的海水一般湧了上來,徹骨冰寒。
他不再去看,只揮劍逼退了揉身上前的初七,擡手間,便是将偃甲蠍召喚到身前。淺綠色的法陣在樂無異四人腳下浮起,在偃甲蠍出現謝衣身前的同時,他們便是消失了身影。
——無異,走!記住,替我去找昭明。
初七的身影一寸寸逼近,謝衣閉上了眼睛,清晰地感覺到刀刃卷起的寒風拂過自己的脖頸。
那麽快,那麽輕。
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刻遲疑的,一擊致命。
謝衣,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謝衣,再見。
再也……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第一卷完結。
沒錯,渣作者回來了。
沒錯,謝伯伯就是這麽美膩這麽坦然地赴死了。
沒錯,渣作者就是這麽潇灑利落地在這個地方卡文了,大拇指!
☆、生死之間
偃甲蠍爆炸的聲音響徹雲霄,打破了大漠寂靜的夜。
氣浪掀起的沙子劈頭蓋臉地落下來,盡數被初七身上的瞬華之胄擋開,水一般沿着半圓的弧度落了下來。
初七站在那裏,謝衣倒在了地上,被砍下的頭顱滾在一邊。
初七還記得謝衣之前一身白衣立于月色之下,溫和的笑容較之月色更為皎然,可如今,他那一身白色衣袍上落滿了沙塵,邊緣被爆炸的熱力燙得卷曲焦黑,沾染了血跡,身首異處,凄慘又狼藉。
“謝衣……”
走到謝衣的頭顱前,初七不知為何這麽喚了一聲,半蹲下、身伸手想要去觸碰他阖上的雙眼。
大約是謝衣的神情太過平和,沒有一絲半點被殺死的痛苦,唇角甚至還隐隐噙着一分笑意,初七便也下意識地放松下來,及至指尖真的碰觸到他濃密的睫毛,放才從那莫名的親近歡喜中後知後覺地湧起了莫大的悲恸。
初七收回手,動作快得讓袖擺鼓出一聲輕微的啪。
指尖仍然殘留着之前的觸感,和夢境中的那些畫面融在一起,一時間竟是讓初七忽略了這裏并非是那些遺落在時光裏的溫軟夢境,而他也不是夢境中那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謝衣”。
掌中凝聚起沙漠夜間的水汽,初七仔細地一點點地擦拭着濺落在謝衣臉上的血跡。他并不喜歡人類的血液,不喜歡那種粘稠的熱燙的液體在生命流逝的瞬間迸射到自己身上的感覺,以往執行沈夜布置的任務時候,從來都是選擇不會弄髒自己的方式。
這還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細致的工作,動作很生疏,卻很專注。
沒有了血污,謝衣的模樣看起來便只像是睡着了。
初七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捧着他的臉站起身,走到謝衣的身前,把他擺好。
他就像是一個突然間患了強迫症的孩子,想把謝衣擺成自己印象中的那樣好看的模樣,可又怎麽都沒辦法讓自己滿意,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調整着謝衣的姿勢。而已經沒了氣息的謝衣确實是這世間最乖巧的玩具,最聽話的玩伴,任由初七如何擺弄,面上始終定格在那最後一瞬的淺笑。
指尖殘留的最後一點溫熱也被夜風帶走了,初七安靜下來,忽然伸手将謝衣的衣襟打開,往上攏了攏,壓住他脖頸上被自己一劍斷開的劍痕。
“初七。”
沈夜的聲音從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