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處傳來,初七回過神,指尖仍按在謝衣的領口,把他的衣襟捂得嚴嚴實實,好像只要這樣,那蛇一樣蜿蜒在謝衣脖頸上的切口痕跡便不再存在。
初七沉默了下,如同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站起身走了。等到走出一段路,卻又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一眼,謝衣仍是靜靜地躺在沙地上,月光如水一般溫柔地覆蓋在他的周身。
他忽然想起靜水湖畔那個笑容溫和的青年,只覺心中一空,便有些茫然地伸手按上了左胸,那裏,蠱蟲驅動的心髒仍然有規律地跳動着,不快不慢。
初七走到沈夜幾人附近的時候,正聽到他對華月和風琊說着話。
“即日起,廢破軍祭司席次、玉印、寶冊、宮室,删其生平經過。其人永不得配享宗廟,同族三百年內不得供職于主神殿。”
又走進了一些,初七看到沈夜面前橫七豎八地躺着四個人。
鑒于這是謝衣拼着性命護下的人,初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有兩個氣息奄奄,一個妖氣沖天,謝衣護着的徒弟傷的最輕。
四個人,都沒死。
在初七腦海中出現這樣的判斷時候,沈夜恰好一拂袖,沉聲開口。
“從今往後,流月城中,永無破軍祭司一職。”
眼角餘光瞥見初七到來,沈夜轉過身,目光莫名在他身後一頓,而後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初七察覺到了沈夜的動作,連半點視線都沒有分給站在一旁的華月和風琊,自然地在沈夜面前半跪下來,低頭拱手一禮。
“屬下辦事不力,請主人責罰。”
“……怎麽,莫非你竟是讓謝衣逃走了?”
沈夜的聲音很低,藏着連他自己或許都沒有發現的複雜,似是期盼似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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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的頭垂得更低了些,卻沒有類似于愧疚、自責的情緒,語調仍舊是始終如一的生硬,半點平仄都無。
“回禀主人,屬下已将謝衣誅殺。”
“……”
沈夜沉默了下來,半晌才開口。
“既然如此,本座為何要責罰于你。華月,風琊,帶上那幾個人,去無厭伽藍。初七——”
他這麽喚了一聲,卻是難得地遲疑了下,目光自上而下地将初七打量了一番,最後停在他露出在木制面具外的臉上。
即便剛才将謝衣斬于劍下,他的神色仍舊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果然是一柄利刃。
沈夜便是有些愉快起來,糅雜着難以言喻的惡意,讓他終日為自己所背負着的沉重事物所壓抑的扭曲仇恨緩解了些許,整個人都難得地松快起來。
“帶上謝衣的頭顱,随本座回流月城。”
初七垂下眉眼,木制的面具看起來冰冷而又漠然,遮掩住他的神情。
“屬下遵命。”
……
“這裏是……何處?”
謝衣睜開眼,周身是一片濃稠的、沒有半點光亮的黑暗,他徒勞地環顧四周,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便不再開口,只站在原地靜靜地出神。
這片黑暗空闊的驚人,沒有邊際。謝衣聽不到一點聲音,包括他自己的呼吸,就像是沉入了永恒的寂靜,連原本敏銳的五感都在漸漸喪失。可這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麽令人恐懼的經歷,反而有一種安然的平和,就像死亡終究是每個人的歸途一般,只要不曾畏懼,便能永享安寧。
謝衣搖了搖頭,靜然微笑。
“還不曾來得及與他多說些話,真是……多少有些遺憾啊……”
就像是聽到了謝衣的話,這一片黑暗中,忽然有星星一樣的光點像從空中雨滴一樣墜落下來,點亮了一條斑駁的光路,斷斷續續地落在謝衣手上,最後在他的手中凝成了一盞燈籠。
謝衣低頭看了看自己提着的燈籠,莞爾一笑,随意地選了一個方向走了出去。
他獨自一人行走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手中提着的燈籠發出淡淡的光,點亮了身周的一小片地方,四周太過安靜,只有他走路的時候響起的,像是踩在水面上一樣清冽的玉碎聲響
……
幕間,流月城:
“大祭司大人,屬下已将謝衣之徒四人投入無厭伽藍,只不知大人想要如何處置于他們?”
華月對着沈夜一禮,目光無可抑制地越過沈夜,看向桌案上用柔軟順滑的錦帛托着的謝衣的頭顱。只匆匆一瞥,她便收回了目光,恭順地垂下頭,等待着沈夜的吩咐。
她有着很多的疑問,包括對謝衣,還有那個突然出現的初七,可她太了解沈夜的性格,所以她什麽都不會問。
什麽,都不能問……
“謝衣倒是留了些有趣的事物給他那新收的弟子。”
沈夜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謝衣的頭顱被托在錦帛上,面上仍帶着淺淺笑意。他便站在那裏,像是端詳一個藝術品一般地看着。對華月的問題,倒也是回答的很坦然,語調中俨然一副公事公辦不摻雜半點私人感情的姿态。
“可惜他的偃甲,連瞳也未必琢磨的透。不過,他對自己的徒弟倒是當真不錯,想來已是将所習偃術傾囊相授,而那孩子也算可用,又對本座恨之入骨。只需輕輕推他一把,他定會樂于代勞。”
“屬下明白。”
華月點了點頭,沈夜也沒有在多說些什麽。
他的信任實在匮乏的可憐,而對華月,多少還是有些信任的。
華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沈夜的神色便淡了許多,只負手身後。
“……初七,相隔百年,與他再度重逢,可有何感慨?”
悄無聲息地站在沈夜身後的初七,幾乎整個人都隐沒在了牆角的陰影中。
聽了沈夜的問題,他沉默着沒有說話。
沈夜卻像是已經得到了回答,愉快地笑了起來。
“哥哥、哥哥~”
女孩子清脆稚嫩的聲音由遠及近,沈夜的笑聲消失不見,轉身迎向門口,将光着腳,一手拖着以往最喜歡的兔子玩偶,一手寶貝似的抱着偃甲盒跑過來的小姑娘抱了起來。
沈曦往沈夜懷裏蹭了蹭,伸手揉了揉還有些迷蒙的眼睛,軟軟地笑起來,聲音歡快的像是一只小鳥。
“哥哥,小曦剛才做了好美、好美的一個夢。”
她看起來不到十歲,被沈夜抱在懷裏越發顯得嬌小。
“小曦夢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地方。那裏有好大的一個湖,湖後面是鼓起來的土堆,種着好多樹,都開了花,紅色的。小曦從樹下面走過去,軟軟的花瓣落在我肩膀上,還有紫色的小小鳥,聲音可好聽了,脆脆的。”
沈曦的聲音還充滿着童稚,說到高興的地方,眼睛亮亮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沈夜抱着她,像是抱着自己最珍貴的寶物那樣,充滿珍視的意味,面上終于揚起了真實的笑容,溫柔地配合着追問下去。
“喔,那小曦喜歡那裏嗎?”
“嗯,喜歡!小曦想要帶哥哥一起去看看那裏。”
“小曦真乖~”
給初七使了個眼色,讓他擋住放在桌上的謝衣的頭顱,沈夜抱着小曦向外走去,小女孩把自己心愛的玩具丢在了哥哥的懷裏,伸出細細的胳膊摟住最喜歡的哥哥的脖子,在他耳邊不停地說着。
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初七這才轉過身,凝視着謝衣的模樣,用手指細細描摹着他的五官。
他摘下木制面具,半跪下、身,露出了一直被遮擋住的容貌。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靠得極近,初七的臉頰幾乎要貼上謝衣的。
“……謝衣。”
初七重複着謝衣的名字,閉上了眼睛。片刻後,他站起身,帶着謝衣的頭顱一同自室內消失不見,重歸黑暗。
像是想要驗證什麽一般,初七第一次放任、或者說勒令自己沉入夢境。
可什麽都沒有變化,和入睡前一樣,初七依舊站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四顧。
什麽,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主打的是往事,嗯
☆、謝衣的決定
謝衣在一片黑暗中獨自向前,他已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時間在這一片空茫的黑暗中也失去了意義。
可他卻并不覺得難過,也沒有墜入絕望,心中一片平靜,隐隐還有些期待,就像是一個夜歸人,需要走過漫長且孤單的暗沉夜色,才能回家。
“……那是?”
謝衣停下了腳步,自一片黑暗中看見了朦胧的光暈,樂無異盤腿坐在那片光暈中,垂着腦袋看不清神色。
“……可惡……”
樂無異垂着頭,額發耷拉下來遮住他的臉,搭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大滴的眼淚在手背上濺開。
他的聲音裏便也帶了些哽咽的哭腔,右手懲罰一樣地狠狠在自己腿上錘了幾下,落下的眼淚被這大幅度的動作甩了開,隐沒在一片黑暗中。
“可惡、可惡、可惡……!”
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樂無異在這一片空無一人的黑暗中,放縱了自己的軟弱和悲痛。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那麽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一千倍、一萬倍,我還沒能告訴他我有多高興,跟他說我以後一定好好地和他學習偃術,一定會成長為他期望的人……我不甘心!不甘心啊!還有那麽多事沒來得及……怎麽能甘心!”
頭頂忽然附上了輕柔的力道,樂無異整個人一怔,那個即便是在這樣只屬于自己的黑暗中都不敢奢望的念想就這麽一股腦湧上來,讓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謝衣卻是沒有這樣複雜的糾結的情感,他只是如同以往那樣揉了揉樂無異的發頂,關切地詢問。
“……無異,你怎麽坐在這兒?”
“師、師父——!真的是你!?”
樂無異猛地擡起頭,臉上還帶着眼淚流過的痕跡。
謝衣溫和的笑容映入眼簾,之前才壓下去的淚意又湧了上來。樂無異忙擡起手用袖子胡亂去擦,又是歡喜又是悲傷,顯出些手忙腳亂的局促來。
“師父,我不是、我只是……那個,師父,你還活着,對不對!”
“好了、好了,莫要着急。我明白你的意思。”
謝衣單膝點滴,在樂無異面前蹲下、身,将提燈換到左手,右手自袖間拿出一條手絹替樂無異擦拭被他自己抹得一塌糊塗的臉。
樂無異便是停了下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由謝衣動作,目光小心翼翼卻又貪婪無比地将謝衣整個人網在裏面,一絲一毫都不願意洩露出去。
謝衣收回了手,樂無異如同被驚醒一般,猛地伸手握住了謝衣的手,眼巴巴地盯着謝衣,目光中透出的希冀與企盼,讓謝衣心中微澀。
“師父,你——”
“無異,這不是你久留之地,快走吧。”
謝衣搖了搖頭,打斷了樂無異滿懷期盼的話語。
樂無異眸色微黯,卻仍是捉着謝衣的手不肯放開,像是一個被拒絕了要求的任性孩子一樣撒嬌耍賴。
“師父,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帶你回去!”
“……傻孩子。”
謝衣輕輕嘆了一口氣,手掌一寸寸地自樂無異手中脫離。
他站起身,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了樂無異伸手也無法企及的地方。被燈光驅散的黑暗如有生命一般卷過來,将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死生何其可畏,終非人力所能企及。我只是不放心,才折過來看看你。”
“……我……我太沒用了,只會讓師父操心……”
樂無異耷拉下腦袋,沒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
“但是……師父……我不想再撇下你一個人走了……師父,我不想眼睜睜看着你死掉!求求你,跟我一起回去!”
謝衣仍是搖了搖頭,樂無異只覺得他提着的那盞燈忽然光芒大作,自一片黑暗中将他籠了起來。耳邊依稀傳來那人的聲音,不過一步的距離,卻像是隔了很遠。
隔得太遠……
看着樂無異的身影消失不見,謝衣沉默了下,繼續向前。
“謝衣哥哥?”
“謝衣哥哥!是你嗎?”
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謝衣沒有回頭,身後便是撞過來一個溫軟的懷抱。
“謝衣哥哥你沒事,真好~小葉子一直很難過的樣子,夷則他們也說謝衣哥哥兇多什麽吉少,可是只有我知道呀,謝衣哥哥那麽厲害,一定會沒事的。”
阿阮松開了抱住謝衣的手,腳步輕旋轉到了謝衣面前,綠色的裙擺在黑暗中拖曳出一條淡淡的光痕。
雙手背在身後,她笑眯眯地向謝衣那邊探過身子,眉眼彎出柔和的弧度,語調微微上揚,帶着些嬌笨的小得意。
“不過謝衣哥哥,這裏好黑啊……我不喜歡,我們快點出去好不好?”
阿阮環顧了下四周,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原本背在身後的手将自己環抱起來,纖細的身體幾不可見地微微顫抖了下。
她向謝衣走近了些,仿佛是想要從他的身上汲取到抵禦這周身黑暗的勇氣一般。
“阿阮,別怕。”
伸手将阿阮鬓邊垂下的頭發撥到她的耳後,謝衣将手中的燈向阿阮那裏靠近了些,柔和的光驅散了四周的黑暗,她便也不再顫抖了。
看着這被謝衣封印了一百年,又被自己遺忘了一百年的姑娘,謝衣心中一片柔軟,或許還有些愧疚,可這最終都盡數化成了極致的溫柔。
“咦,謝衣哥哥,你、你叫我什麽?你想起來了呀!”
阿阮輕易便被轉移了注意力,擡起頭眼巴巴地看向謝衣,眼底寫滿了歡喜。
“嗯。”
謝衣點了點頭,被阿阮的快樂感染,笑容也添了幾分明麗。
“雖然并未完全憶起,卻又差不了多少了。實在抱歉,将你一個人留在桃源仙居中,過了那麽久……”
“沒、沒有的,謝衣哥哥的岩心玉訣很厲害,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有過了一百年,還有阿貍和小紅,他們一直都陪着我的。”
阿阮連連搖頭,努力地用她能想到的話語笨拙地安慰看起來似乎突然難過起來的謝衣。
“一定要說的話,反倒是我……當初謝衣哥哥不想讓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可是最後卻……只留下謝衣哥哥一個人。一個人……一百年的話,一定很長、很長吧……”
“好姑娘。”
謝衣眉眼間的笑意那麽溫柔,他伸手愛憐地摸了摸阿阮的發頂,因為即将來臨的別離,這動作便添了幾分留戀。
“我将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十年,或許百年,方才能夠回來,你不要傷心。”
“很遠很遠?”
阿阮重複了一遍,右手屈指抵在下唇上,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
“比捐毒還遠嗎?要一百年才能回來啊……沒關系,我是巫山神女嘛,比你們人類活的長得多,我可以一直一直等着謝衣哥哥回來~”
“……”
謝衣沒有接話,無奈地搖了搖頭。
“快些回去吧。”
“謝——”
阿阮似乎還有什麽想要說,可她的手還沒有伸出,便已經被提燈大作的光芒吞沒了進去。
獨自遺留在黑暗中的謝衣低低地笑出聲,笑聲中的愉悅在一片空寂中顯得格外突兀。他便斂去了笑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提燈的右手,沒有了偃甲手套,掌心的藍色紋路再無遮掩,清晰無比。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緣相聚,已是難得。”
似是自語一般,謝衣輕嘆了一聲,繼續向前。
周圍的黑暗不知何時已是淡去了些許,原本單調重複的腳步聲中加入了另一串足音,并不突兀,就這樣相攜而行。
“謝衣。”
謝衣忽然停下了腳步,周圍的暗色已經淡去許多,遠處透着朦朦胧胧的白,如同朝陽即将躍出的黎明。
身後那片水墨一般暈染開的黑暗中,有人應了一聲。
“我在。”
謝衣便微笑起來,眉眼都彎出柔和的弧度。
周身的黑暗終于褪去,一扇緊閉的門扉出現在謝衣面前。這是他曾經在夢中見過的那扇門,門的另一側,站着一位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青年。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沒有人說話,似乎這樣的沉默便已經替代了千言萬語。
謝衣率先收回了視線,自上而下打量了這扇就體量而言太過巨大的門,而後伸出了手,掌心抵在門扇上,能夠清晰感覺到上面雕琢的花紋。他沒有動作,只是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青年,耐心地等待着。
“……”
青年原本環抱着雙手,與他視線相對後,便像是明白了什麽,低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寵溺。
“我該阻止你的。”
他這麽說着。
“你已經阻止過我一次。”
謝衣這樣回答。
兩人相視而笑,從彼此的眼眸中看見了那不曾為時間和距離沖淡的默契。
青年放下手,走到了謝衣身後,右手自他腰側伸出,幾乎是緊挨着按在了謝衣的手邊。他比謝衣要略微高上一些,這樣看來,便像是自後将他整個人圈在了懷裏。
“你不應該來到這裏。”
青年靠在謝衣的耳邊輕聲開口,眸中的溫柔幾乎融化了整個春天。
将下颚搭在謝衣的肩膀,青年配合着謝衣的動作一起用力。
“……可我知道,終有一日你會來到這裏。我一直在等着你,很想見你,卻又不想在這裏見到你。”
他說着矛盾的話,唇角還揚着無法抑制的笑意,眸中已是矛盾地浮起些痛苦。
“我想要你一直平平安安,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要被過去束縛——”
“可我想要知道。”
打斷了他的話,謝衣閉上了眼睛,耳邊清晰地傳來沉重的門扇緩緩打開時發出的,如同掙紮一般的吱呀嘶吼。
“我不想忘記你。”
他們推開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謝伯伯就是這麽堅定的人!大拇指
☆、年少的謝衣
在極北之國,冰脊之上,有城依附于巨大樹木,如月般高懸天穹,故名之“流月城”。
據聞,此城以神樹矩木為基,以神農神血為心,以五色石為驅,是為遠古時期烈山部族得地皇神農垂憐,得以栖息于此,遠離地面濁氣。
矩木之大,窮以目難望其邊,神血中蘊含的生命之力通過其枝葉源源發散,烈山部人由此能夠不飲不食而活。而歲月流逝,大地濁氣日見濃郁,即便高居天上,烈山部後裔仍難逃濁氣侵蝕,體質衰退、壽命減短,甚而罹患絕症,肢體潰爛、痛苦而死。
謝衣出生之時,流月城中已是不複昔日記載般四季長春、生機盎然,矩木依然會在每年一月生長出新的枝葉,然後又在七月突降的冰寒中枯萎,流月城下城中的植物種類越來越少,以往那因為流月城中蓬勃的木靈之力而生長旺盛的嬌嫩花朵,如今已是鮮見。
幾年後,流月城中似乎爆發了一場異常激烈的矛盾,老城主年事已高,而被送入矩木中利用神血治療的滄溟少城主重病未愈,忠心耿耿、等級觀念森嚴的大祭司直接對上了那些蠢蠢欲動的城主一系。謝衣那時年紀太小,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只記得幾個月後,一位有着很奇怪眉毛的少年掌管了流月城的諸般事宜。
從隔壁家雩風的抱怨中,謝衣知道了那個名叫沈夜的人,是前任大祭司之子,也是流月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祭司。
七年後,謝衣十一歲時,他成了沈夜的弟子。
時如逝水,轉眼,謝衣拜入大祭司沈夜門下已有六年,學習偃術也差不多是這麽長的時日。或許謝衣在偃術一途果真天賦異禀,這數年的光景,尚不足以令大多數人摸到偃術的門道,他便已能夠将自己習得的理論幾番推陳,獨立制作出許多偃甲,有些甚至令教導他偃術的師父都贊嘆不已,連道愧疚。
自那之後,謝衣更多的時候,便都是在自己鑽研了。
和他一樣天賦絕佳的還有瞳,那是個很奇怪的人,比謝衣要大上許多,平日裏看起來不茍言笑的,私底下卻是有着各種難以為外人道的古怪小癖好。他對蠱蟲的興趣比對偃術要大得多,整天鑽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大約是因為這個原因,謝衣有時候覺得和他很談得來,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兩人間存在着某種本質上的區別。
謝衣是被沈夜當做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選挑選出來培養的,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沈夜在自己這麽年輕的時候,就這麽着急地尋找繼承人,也沒有知道為什麽沈夜在那麽多孩子裏,獨獨選中了雖然出色卻缺少上位者的心态的謝衣。
謝衣并不想成為大祭司,他更想用自己學習的偃術造福族人。
每對偃術深入了解一分,謝衣便對自己制作的偃甲多出一分熱切,将一堆在常人眼中和爛木片、廢鐵塊無異的死物巧妙地組合在一起,搭建靈力回路,便能使得做出的偃甲如同活物一般行動,這豈非已是奇跡。
極偶爾的情況下,謝衣會有一種生命在自己手中誕生的錯覺。
可無論那些偃甲多麽精巧,将零部件組合的關節接縫處掩飾的多麽逼真,只要一看見它們的眼睛,便能知曉這些終究只是造物,終究只是栩栩“如”生。
他覺得尚且不夠。
偃術不應該只是如此,自己還遠遠沒有觸及到那最本質的存在。
不知道為什麽,謝衣嘗試着開始做人形的偃甲。
他特地跑到了瞳那裏翻出了他的珍藏手本,對着那工筆細描的人體構造圖看的瞠目結舌,并且努力不讓自己去思考瞳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得到如此精準的比例模型。
“偃甲人?這雖不是什麽新奇的主意,卻也不常有人真地去做。”
瞳站在窗邊,透過那狹小的縫一樣的窗戶往外看。
流月城的房子多是用石材建造,開窗總是很小,單依靠自然采光便顯得室內太過昏暗壓抑,是以一種叫做流月花的、柔軟的枝條垂下,在暗處如同星雨滴落的植物便很受族人的歡迎,可惜這些年随着氣候的變化,這種花幾乎已經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些自遠古時候傳下來的光石和燈燭。
可瞳卻很喜歡這樣的黑暗,他的屋子裏從不點燈,最喜歡的就是早晨陽光穿破矩木枝葉投射進這狹縫一樣的窗口,在屋子的地面上拉出一條長長的極窄的光線,據他所說,這有一種糅雜了生命與死亡的鋒銳美感。
謝衣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這大約也是他有時候會覺得和瞳無話可說的原因。
他喜歡四月的時候,陽光穿透矩木枝葉落在城中,斑駁的光影随着風吹過而微微搖晃,悠長而又舒緩。那些一簇挨着一簇,一枝擠着一枝的剛剛舒展開的新葉,發出簌簌的低語,整個流月城都籠在這樣的聲音裏,難得的生機勃勃。
“喔?族裏還有人也試過?那結果怎樣,他做出來了嗎?”
謝衣正在調整這一個偃甲人的手臂,因為是他第一個嘗試的作品,所以難免會在制作的時候竄出來許多不靠譜的突發奇想。
比如說,他只是在制作這一個偃甲人的時候稍稍聯想了下若是能造個力大無窮的偃甲人便好了,然後在制作完畢後,才發現偃甲的手臂太過粗壯,以至于身體的平衡性和靈活性有些差,一走起來手臂千斤墜一樣吊在那裏,轉個身差點把自己擺倒下。
“我是指,能說能笑,和我們一般無二的那種偃甲人。”
謝衣又補充了一句,他盤坐在地上,半點也沒有平日裏在族人面前的那個謙和優雅的破軍祭司模樣。
他知道,瞳身為生滅廳主事,能夠查閱生滅廳中保存的流月城歷代典籍,很多事情他都只是不說,而非不知。畢竟,那些典籍,有些是連大祭司沈夜都不知曉的秘辛。
“單以偃術而論,無人成功。”
瞳似乎欣賞夠了他那 “混合了生與死的鋒銳美感”,他轉過身,越過謝衣走到屋裏坐下,把自己浸在一片黑暗中,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爬出來的蟲子扭着胖乎乎的身子黏在他指尖,而他凝視着它的眼神溫柔而又愛憐。
瞳其實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個子比族裏的大多數人都要高,正邁入成長期幾乎一天一個個兒的謝衣不過堪堪到他的胸口,就連沈夜都矮了他半個頭。他不常笑,五官卻也能顯出些柔和來,因為不喜外出終日埋在黑乎乎的房間裏,皮膚蒼白,行動間也帶着些不自然的僵硬,流月城中能叫出他名字來的人不出二十,而他打過招呼的人不出五個。
此刻,他用指尖一下一下撫過手上趴着的胖蟲子的肚子,微垂着眼簾漫不經心地開口。
“你可以去問問華月。”
“華月?”
謝衣剛想要問原來華月也精通偃術嗎,可一擡眼,愣是從瞳那副随口一提的敷衍表情上看出了不自覺的莫大惡意,便閉了嘴,不再開口。
而他制作的第一個偃甲人,就在瞳黑乎乎的、永遠藏着各種蠱蟲的房間裏誕生了。
手臂過長,失敗。
三日後,這具偃甲人如同謝衣曾經制作過的許多偃甲一樣,被仔仔細細地調制了一遍,整整齊齊地碼進了偃甲房。
七天後,第二具偃甲人誕生了,頭有些大。
一天後,被謝衣套上了一頂鬥笠,塞進了偃甲房。
第三具偃甲、第四具偃甲……
當謝衣将他制作的第七具偃甲堆到偃甲房裏,卻發現以往偌大的房間已經被體量略大的幾具偃甲人塞得滿滿當當的時候,便不得不硬着頭皮去向沈夜再申請一間屋子來擺放自己的作品。
倒不是沈夜待他苛刻,不通人情,事實上,看起來難以親近冷肅嚴苛的大祭司,在對待自己唯一的愛徒時頗為細致耐心,有問必答有求必應。可他那獨特的、僅在親近之人面前表現出的、與外表完全不符的微妙的惡趣味,着實令謝衣有些苦惱。
師尊啊師尊,您在逗弄我的時候,能不要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高深莫測模樣嗎?
“你是說,為師前些時日方才允給你的那間屋子,又——不夠用了?”
沈夜坐在椅子上,一手撐着下颚,好整以暇地欣賞着自家徒弟低垂着腦袋的模樣。
“這是你的第幾處偃甲房了?且讓為師細細算來。”
“師尊~”
被舊事重提,謝衣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小小的內疚。
雖然他并不喜歡,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沈夜收他為徒,是想要将他培養成為下一任的大祭司。一名合格的大祭司需要學習的東西很多,偃術并不在其中。
雖然從最初,是沈夜尋了人來教導他偃術,并且在這之後,沈夜也從未對他習練偃術說上什麽,可随着分配在偃術學習和制造偃甲上的時間越來越多,謝衣自己多少有些愧疚和不安起來。
沈夜笑而不語,修長的手指在椅靠上敲了敲,方才又開口問。
“聽瞳說,你這些時日一直在做偃甲人?……會說會笑,與真人無異,你怎麽突然對這有了興致?”
沒有聽出沈夜言語間古怪的停滞,謝衣對着沈夜難得的好奇追問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自己那有些荒謬的想法。
可面對着沈夜微帶着些鼓勵的眼神,自拜入他門下後不知将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曝露給自家師尊的謝衣忽然又有了底氣,頗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擡起頭。
“我自學習偃術以來,每次見到偃甲在自己手中成形,恍如活物,便總有種既歡喜又遺憾的感覺。歡喜的是,偃術将那麽多的不可能變為可能,創造出如此多的‘生命’,遺憾的則是,再逼真的偃甲,終究仍是死物,偃術一途的盡頭,不該是如此,還應該更加的、更加的——我說不出,可我知道,我并不滿足于現在這樣。”
謝衣越說越是流暢,眼中的光芒也漸漸亮起。
“劍亦有靈,我只是想,會否偃甲也有偃甲靈……”
“這——”
沈夜愣了愣,面上難得浮現出些驚訝來。
他細細看了看謝衣的神色,那雙與大多數烈山族人都不同的,清澈又堅定、熱情又冷靜的眼眸中寫滿了歡喜的執着,便是有些軟下心,不忍心去擊碎他眼中的期盼,只搖了搖頭,笑道。
“天下之大,或許有也未可知。”
作者有話要說: 唔,除了我想開新坑,以及新坑想寫綜合同人,主角是江一一的姑姥,名字叫吾皇萬歲以外,就沒啥想說的了……
☆、偃甲有靈
沈夜的回答雖未免顯得有些敷衍,但對謝衣而言,已是足夠。
從某種方面來說心胸實在博大的謝衣,就這麽理直氣壯地抛下了心底的小小愧疚,快快樂樂地繼續投身于他的偃術大業。
“與人一般無二的偃甲……?”
剛剛給沈曦彈完曲子,哄着她睡下了的華月正抱着箜篌往外走,就被謝衣攔了個正着。
在謝衣拜入沈夜門下之前,華月便已經追随在沈夜左右,她是一位很美的女子,沉靜、溫柔,任何時候都是不疾不徐,行為處事頗有大将之風。真要說起來,在前幾年謝衣年紀尚幼的時候,比起沈夜這位在生活上有點不拘小節以至于對自家徒弟的衣食住行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師尊,反倒是華月照顧他的時候更多些。
“恩,我之前在瞳那裏試着做了幾具偃甲,皆是不得其道,大約是被我煩得沒辦法了,瞳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