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讓我來問你。”
謝衣一臉嚴肅地說着,像是為了增加說服力,伸出的右手在說話間也配合地做出相應的動作。
偏偏那眼巴巴瞅着華月的模樣還帶着幾分年幼時候的耍賴意味,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可愛。
“……”
華月的神色微沉,抱着箜篌的手指略略收緊了些。她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些抱歉的笑容來。
“這——又是從何說起?阿夜從不曾命人教導過我偃術,于此,怕是有心無力了。”
“這樣啊……”
盡管在之前便已經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謝衣本也只是在徹底陷入困境時抱着幾分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過來碰碰運氣,但真當這最後的微渺希望也被粉碎,他多少還是有些沮喪。
清俊的少年站在燭影下,面上露出不加掩飾的濃重失落,華月雖然不能感同身受,卻也有些不忍。她嘴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可終究只是皺了眉,遺憾又抱歉地搖搖頭,越過他向外走去。
腳步比往日倉促了些許,眉宇間浮起了淡淡的悲傷。
謝衣轉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見,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琢磨了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便索性抛開不想,有些意興闌珊地沿着石板路往外走。
石板路兩旁的水渠中生長着蓮花一樣的花朵,常開不敗,散發出淡淡的幽香,有着平靜心緒安定心神的作用,是沈夜特意命人專為沈曦培育的。
沈曦是沈夜的妹妹,就年齡而言,比謝衣還要大不少,可看起來卻是八、九歲的模樣,而且似乎只能保有三天的記憶,三天一過,她便是連沈夜也認不出。對于那段往事,謝衣和大多數族人一樣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沈曦大約從今往後都只會是這幅模樣了……
謝衣輕輕嘆了一口氣,返身回了偃甲房。
“這一次,還是規規矩矩地按着正常人的比例來吧。”
把腦袋裏那些在碰觸到偃甲工具的瞬間,一股腦湧上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統統抛開,謝衣嘀咕了一句,在心裏重新勾勒出了偃甲人的大體輪廓和主要細節處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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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制作過十六具偃甲人,對骨骼和關節的構造已是了如指掌,速度自然也要快得多,幾乎是太陽還沒有下山,這具偃甲人便已經有了大致的輪廓。個頭比前幾個要小得多,或許是之前才想到了沈曦,這一次的偃甲人謝衣下意識地選擇了一個孩子的模樣。
月光在偃甲房前投下屋檐的陰影,由窄到寬再變窄,第一縷晨光代替了月光的時候,謝衣才才停下動作。端詳了下自己的作品,在心裏評估着接下來需要用到的各種材料,飛快地計算出這些材料的數量,然後站起身,越過這具已經有了些模樣的偃甲人走到架子前去拿材料。
寬大的衣擺拂過偃甲人的右手臂,偃甲人緊閉的眼睑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下,幅度小到只會讓人以為是晨昏交替時光影産生的錯覺。
雖說熟能生巧,可謝衣真正做完這具偃甲人,也已經是三天後了。
黑發披垂,發尾剛剛落到肩膀,柔軟地向內彎出些弧度,閉着眼睛,五官顯得很秀氣,身體是孩童還未發育的稚嫩,手腳都很小,這具偃甲看起來就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站在謝衣面前莫名就是有種害羞乖巧的感覺。
可這實在不能算是一具成功的偃甲。
皮膚的顏色并不自然,像是只在木頭上刷了一層薄薄的顏色,細細打量就能看出關節咬合的縫隙;五官的雕琢顯得有些粗糙,人工雕刻打造的痕跡太重,經不起細看;最重要的是,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制作孩童模樣的偃甲,謝衣對于某些比例掌握的并不精确,産生了細微的偏差,這具偃甲的關節活動起來并不靈活。
謝衣握着他的手,微微往上掰了掰,到達某個位置時,耳中便捕捉到一聲極其細微的咔噠聲響。
他皺了皺眉,對自己居然出現這樣的失誤很有些不滿,他開始懷疑起就算催動了靈力回路,這具偃甲是否也能夠如他的前輩們那樣活動自如。
“……還是失——”
謝衣忽然一頓,手中握着的手指在剛才有一瞬間彎曲了下,幅度極小,像是一次笨拙地生澀地嘗試。
而他還沒有催動埋入這具偃甲體內的靈力回路。
謝衣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動也不動,只等待着接下來可能到來的動作。
可什麽都沒有,就好像之前只是他的錯覺。
“你——”
謝衣也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感覺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偃甲孩童,好像這樣就能夠證明自己的感覺沒有出錯。那具偃甲人依舊是之前那制作粗糙、工藝稚嫩、犯了許多低級錯誤的殘次品,卻因為披上了謝衣的期待,而變得生動起來,他看起來那麽小,站着也不過和盤腿坐在地上的謝衣一般高,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死氣沉沉的安靜。
“你再動動,再動一下!”
謝衣催促一般地捏了捏自己握着的手掌,小小的,指尖傳來木頭的堅硬。
一動不動。
這樣毫無回應的等待實在太過煎熬,謝衣只覺得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可實際上,那滴燭淚還沒有爬完半截燭身。
他睜開了眼睛。
謝衣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只一眼,他便知曉,自己終于成功。因為那實在不是一雙死物可以擁有的眼眸,靈動而又鮮活,只有真正的生命才能擁有。
謝衣只覺得在那一剎那,心裏一下子有什麽炸開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心如擂鼓,幾欲屏息。滿屋子的偃甲啊圖譜啊零件啊都變得遙遠而又模糊,只有這具偃甲、不,只有他的身影那麽清晰,那麽鮮明。
他眨了眨眼,動作有些滞澀,眼睑閉上的時間長了些,睜開的時候似乎費了挺大的力氣,濃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羽翼般輕輕顫動,面部的其他地方卻像是僵住了一樣,動也不動。
燈燭中燈芯燃燒的聲音一下子放大了許多,一聲響亮的噼啪如同落雷,迸出一顆火星的同時也終于喚回了謝衣飄遠的心神。
——果然還是制作地不夠精細,太粗糙了。
謝衣懊惱地想着。
“你……你你你——”
徒勞地重複着一個字,謝衣仿佛一下子變得笨嘴笨舌起來,心裏想說的話那麽多,卻是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法囫囵出來。
謝衣仍握着偃甲的手,打心眼裏舍不得放開,指尖的觸感仍是木頭的堅硬,他卻已經自動替換成了人類皮膚的柔軟和溫暖,心裏條件反射地開始琢磨起該用什麽樣的材料去修改完善——小孩子的手軟軟的很好捏,可是這麽小小一團縮在掌心總感覺不那麽過瘾,最好是比他稍大一些的青年的手,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骨節分明手指修長,那樣無論是執筆、拿劍、施展術法還是使用工具,應該都很好看。
他想要站起身,又在還半彎着腰沒完全站直的時候改變了主意,半蹲在了偃甲的面前,讓自己的視線和他齊平,就這麽毫無阻攔地看進了那雙黑烏烏的眼眸裏。他也正看着謝衣,懵懂的,茫然的,只是單純地看着,隐隐約約浮起細絲一般的疑惑,很淡很淡。
謝衣只覺得心裏像是被一片羽毛又輕又軟地撥弄了一下,說不出的意猶未盡,之前因為興奮而梗在喉嚨裏就是死活倒不出來的話語一下子就順溜了。可他又不想再說那些,便只揚着眉峰朗然一笑。
“不是吧,我前幾日剛問了師尊會不會有偃甲靈的問題,今天便給了我這麽大的驚喜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啧啧,我擅自修改了劇情,本來謝伯伯出現的要晚很多來着,幹笑。
以及,窩想開新坑,畫圈圈,求封面,求支持,=3=
☆、你叫謝一
偃甲人不笑也不說話,只是睜着眼睛看他,眼神軟軟的,大約是聽不懂謝衣在說些什麽,迷茫的神色便重了些。
被謝衣握在掌中的手指又縮了縮,似乎是他想要将手抽、出,可力氣實在太小,加上關節還不太靈活,這麽一動,只是指尖蜷了蜷,撓在了謝衣的掌心。
謝衣心裏那癢癢的感覺又浮了起來,有些古怪。
“別撓,癢。”
謝衣拉了拉偃甲人的手,飛快地吐出這幾個字。
偃甲人聽話地不再動彈,站在原地安靜到完全沒有聲息。
他的視線落在謝衣綠色的外袍上,那樣鮮嫩欲滴的色澤有種熟悉的安心感,似乎曾經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被這樣的綠意所包圍,安靜地沉睡。
謝衣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那雙黑烏烏的眼睛還是他親手雕刻描畫的模樣,目光專注,明明視線是落在了不知道什麽地方,可看起來就好像是在和自己對視一般。
謝衣伸手在偃甲人的眼前晃了晃,吸引住他的視線,這才樂呵呵地笑。
偃甲人歪了歪腦袋,動作有些大,發出了一連串的機關滑動聲響後,整個頭都耷拉了下來,看起來活像被人扭斷了脖子——着實有些驚悚。
謝衣臉上的笑容卻像是突然被人迎面塞了一拳,古怪地扭曲起來,偃甲人茫然未覺,輕輕緩緩地眨了下眼睛。
“哎……”
謝衣長長地挫敗地嘆了一口氣,低頭啪地一聲把整張臉都埋進了右手掌中,腦子裏亂糟糟的,又是想笑又是懊惱又是無奈。半晌,他才放下手擡起頭,臉上還留着紅撲撲的印子。
伸手固定住偃甲人耷拉下來的腦袋,謝衣看也不看,一手從地上撈起一把偃甲刀,在偃甲人脖子上邊鼓搗邊嘀咕。
“要是早知道你會出現,我才不舍得讓你呆在這麽粗劣的偃甲裏。……呃,好像這麽說自己做的偃甲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算了,畢竟再精妙的偃甲,都比不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何況還是你這麽珍貴的偃甲靈。”
偃甲人枕着謝衣的右手,不知道聽沒聽懂他的話,半天沒個動靜。直到謝衣把他的頭一點點掰正,剛才一下子轉換的視角慢慢地變化,整個世界在他眼裏颠倒過來又翻正回去,他的唇角艱難地向上彎起,露出一個生硬的弧度。
“我敢打賭,你一定是這世界上前無古人的奇跡了,恩,或許也是後無來者也說不定——”
越說越帶勁的謝衣有些興奮,笑眯眯地看向偃甲人,然後溜到嘴邊的話就這麽戛然而止。
一點都不可愛……
即便是謝衣,也是在沒辦法昧着良心稱贊那笑容純淨又好看。
那活似承受着極大的痛苦卻還要硬逼着自己擠出來的扭曲笑容,在臉頰上突兀地撐起了兩小團零件,眼角都被拱得往上翻。
謝衣被這“驚鴻一瞥”活生生唬得手一抖,剛剛扶起來的腦袋咔噠一聲,又掉了下去,拖着一根長長的金屬絲,挂在胸前晃啊晃……
偃甲人的笑容更扭曲了。
謝衣默默站起身,少年挺拔的身姿有幾不可見地搖晃,他伸手抵住了自己的額角,深呼吸再深呼吸,總算平複下去那股子想要把偃甲人塞到偃甲房裏去和他的前輩們相親相愛,順便再去師尊那裏通個氣從此以後把偃甲房改為禁地的沖動。
偃甲靈,果真與衆不同。
這麽安慰着自己,做好心理建設的謝衣總算能夠心平氣和地轉過身去直面堪稱慘烈的“事故現場”。
偃甲人已經自己把腦袋安了回去,手還放在臉頰上沒有移開,這樣的動作又不知道牽扯到體內的哪個零件,以至于他的上嘴唇微微地嘟起,粉嫩嫩的像是羞答答綻開的花瓣。
察覺到謝衣的視線,偃甲人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不怎麽感興趣地緩緩地半斂了眼睫,再慢吞吞地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來。
謝衣幾乎要被內疚感和激萌心一起擊潰了。
他迅速蹲下、身,祭司服外袍的下擺垂落在地,呈扇形般鋪展在他身後。湊到認真地做着放下手這個動作的偃甲人面前,謝衣暗暗調整了下自己的表情,輕咳一聲,以自己最溫柔最親切的語氣輕輕開口。
“對了,我叫謝衣,你叫什麽?”
偃甲人看都沒有看他,毫不留情地甩了臉。艱難但是堅定地挪動了下腳,他把身子轉過小半圈,臉仍然是直面前方,卻和謝衣錯了開來。
謝衣猛地捂住了下半張臉,只覺得那個瞬間好像有誰狠狠一箭射中了自己的心口,某個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開關被打開了。再接再厲地跟着挪過去,謝衣繼續笑眯眯地和偃甲人對視,努力用眼神傳遞着自己的善意和渴盼。
“你是在生氣嗎?之前是我不對,這本就是我所制的偃甲,粗糙拙劣也便罷了,竟還因為自己的原因讓你吓了一跳,實是不該,我和你道歉。”
偃甲人這才慢吞吞地把視線落在謝衣的身上,之前扶着腦袋的手已經放了下來,現在垂在身邊一動不動,僵硬的很。
這麽多年裏直面沈夜的不茍言笑,謝衣早就練就了一身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的絕技,剛對上偃甲人的視線,立馬就伸手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不動聲色地悄悄捏了捏,在心底默默失望了下。
——哎,原來還是木頭那樣硬邦邦的手感啊。
當然,善于總結從不重蹈覆轍,也是謝衣的一個優點。
所以盡管心裏遺憾到都想要把偃甲人整個團在懷裏揉一揉了,謝衣面上也還是溫和地笑着,眼眸中閃動着再真誠不過的光芒。
“我并不擅長取名,想來你應該也是不喜諸如‘偃甲盒子’、‘偃甲水車’這樣的名字。不如,你便和我用一樣的名字好了,‘謝衣’,你覺得如何?”
偃甲人費力地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在“偃甲盒子”、“偃甲水車”和“謝衣”這三個名字間進行選擇的舉動叫做思考——然後,他覺得“偃甲人”這個名字似乎還不錯,可是謝衣沒有給他這個選項。
于是,剛剛誕生的偃甲靈有些苦惱了。偃甲人的臉上本該順應他的心情,将眉頭微微皺起,可是謝衣制作這具偃甲的時候大約是超水準地低水平發揮了,以至于本該皺眉苦惱的偃甲人揚了揚唇角,竟然露出一個可愛又腼腆的笑容來。
謝衣的心跳高高地蹦起,又狠狠砸下來。
這感覺實在太過陌生,又太過奇怪,謝衣微垂了眼簾,自然地調整了下姿勢,悄悄地數着按在心口的掌心下、隔着層層衣袍傳來的重重心跳。
“……‘謝一’,對,‘謝一’。‘獨一無二’的‘一’。”
是了,這是自他手上誕生的第一個偃甲靈,或許也是唯一的一個。
而無論是“第一”還是“唯一”,謝一對謝衣而言,都是誰都無法替代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
謝一是一個奇跡。
昔日神農将烈山部族安置在流月城後便離開了,伏羲為了防止五色石和神血的秘密外洩,用結界将整個流月城與外界隔絕,無人得進也無人得出。數千年的時光便這樣悄然流逝,滄海幾度桑田,而流月城中,除了烈山族人的世代更替,便只有矩木年複一年的枝葉新生與枯萎。
自數百年前,滄溟、沈夜之上的數代城主與大祭司便已致力于破除結界,可惜伏羲結界太過強橫,至今仍沒有人尋得破解之法。
這曾經是流月城絕對的屏障,如今,卻成了将烈山部族生生困死的囚牢。
謝一雖是偃甲靈,但正如劍靈誕生須得生靈祭劍一般,偃甲靈的誕生自然也不是憑空而來。可謝衣沒有從謝一的身上感覺到任何烈山族人的靈力氣息,也就是說謝一并非烈山族人逝去後魂魄留戀故土不肯離去,機緣巧合下形成的偃甲靈。而謝一那一身明顯金屬性的靈力,也将花草化靈的可能排除。
可流月城中,除去烈山一族,便只剩花草。
為了解除疑惑,在謝一之後,謝衣又嘗試着制作了幾個偃甲人。
他改進了自己的理論,将自己能夠想到的所有誕生偃甲靈的可能情況都一一嘗試,可最終皆是失敗。
又一次看着偃甲人在自己的命令下睜開眼睛,眼中卻是一片刻板的死寂後,謝衣沉默了良久。從那之後,謝衣将所有的偃甲人都收在了偃甲房中,并且下定決心再也不做人形的偃甲。
……生命,珍貴而又燦爛,不該被如此亵、渎。
謝衣的心情感悟暫且不提,從這一番嘗試中,他得出了一個結論——謝一的誕生是巧合,更是奇跡。
簡言之,就是謝一從理論上來說,是不可能誕生的。
這樣幾乎不會發生,卻最終發生了的事情,被稱為奇跡。
謝一,就是謝衣的奇跡。
謝衣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何種原因使得謝一能夠誕生于世,但是他也不需要知道原因了。
于謝衣而言,這廣袤得毫無邊際、越深入便越覺人力微渺的天地間,能夠有這樣一個奇跡誕生在自己手中,陪伴在自己左右,便已足夠。
剛剛誕生的謝一,脆弱而又稚嫩,不知世事。
頂着謝衣那具“粗制濫造”的偃甲孩童,哪怕一個簡單的擡手動作都要慢吞吞地挪上很久,謝衣,卻能夠面對着謝一坐上一整天,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說地托着下巴看。只要和他對上了視線,便會覺得很開心。
可謝衣終究不是能夠将目光只專注在一個人、一件事上的人,他對任何事物無時無刻懷抱着莫大的好奇,刻畫在骨血中的刨根問底、追逐新奇乃至喜新厭舊,都鼓動着他一路向前,從不停留——什麽都好,只想要去找些沒做過的事情來做。
如同謝衣曾經制作的十六具偃甲一樣,被獨自遺留在偃甲房的謝一失寵了。
謝衣仍然會興沖沖地跑到偃甲房來,卻不會向前幾日那樣,一開門就迫不及待地奔到他的面前,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臉,或者是坐在一旁,目光始終捕捉着他的每一個動作,哪怕一個緩慢到了極點的轉身都能讓他一眨不眨饒有興味地看上半天。
他坐在原來的地方,專注而又狂熱的眼神落在他手上的東西上,那有時是一個偃甲,有時是一個圖譜,有時甚至只是一個簡單的玩具。謝一也坐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他将全部的心神投注給新的挑戰。
——“獨一無二”的“一”。
不知道又是碰觸到那個零件纖細脆弱的神經,偃甲人默默把自己僵在空中的,扭成一個只有最殘忍并富有創造力的兇手才能實現的形狀的左胳膊一點一點地掰回去。
他靠着偃甲房冰冷的牆壁坐着,沒什麽表情地和自己的左胳膊較勁,目光透過對面牆壁上小小的窗戶向外看去,投射進來的陽光一寸寸地褪去,從他的腿邊爬到腳旁,最後消失在窗臺的邊緣。
他睜着眼睛,目光去追那迅速爬走的陽光,落在窗外矩木蔥郁的枝葉上,有一瞬間的停留。臉上仍像是僵死了一樣動都不動,黑烏烏的眼睛裏卻是浮起些笑意來。
一個人,靜靜地?
……他早已習慣,數千年地、安靜地,守護着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懶得起名了,懶得叫謝偃,摳鼻,就這樣吧
☆、道歉禮物
“怎麽,這些時日卻不見你鼓搗那些偃甲人了?”
沈夜将三日後神農誕辰的諸般事宜一一吩咐下去,臨去了,卻把謝衣單獨叫着留了下來。
謝衣本以為師尊還有些什麽事要交待,不想就等來沈夜這句略帶些調侃的明知故問。
“本座似乎有些忘了,當初是誰說想要做出與活人一般無二的偃甲,最好——還能從自己手中誕生個偃甲靈的來着?”
“師尊~”
謝衣有些不好意思地喚了一聲,面上浮起些微妙的惱意。
他抓了抓頭發,這才驚覺自己竟是不知不覺間将那偃甲人獨自遺落在偃甲房中好些時日。明明每天都是要去偃甲房,可記憶卻模模糊糊的,再努力回憶,也還是想不起昨日在偃甲房裏呆着的那整個下午,目光是不是有一瞬間瞥到過他的身影。
“本座也是看過你之前所作的那些偃甲人,雖能說得上精巧,卻畢竟不如以往所制偃甲實用。”
沈夜誤會了謝衣突然的沉默,只把這當成自家徒弟臉皮薄的表現,眼角帶笑,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其實謝衣所作的那些偃甲人,雖然說都因為他那總是不合時宜冒出來的奇思妙想而變得形狀古怪,但是畢竟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真催動起來,也是一群殺傷力不小的武器。可沈夜卻并不希望将謝衣的偃術運用到這些方面,或許對自己親手教導出的弟子,他總還是有些心軟的。
何況,如今流月城被伏羲結界圈得像個烏龜殼,實在是……再安全不過。
“如今你将他們放下,倒也不算一件壞事。”
“那個——師尊。”
謝衣頓了頓,頂着沈夜看過來的視線把之前想要說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謝一的存在——還是先不要告訴師尊了。
這麽想着,他垂下眼簾,一副乖順的模樣點點頭。
“恩,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制作偃甲人了。”
沈夜愣了愣,失笑。
“……這次倒是難得的聽話,為師實在欣慰。”
謝衣氣呼呼地走出了大廳,身後甩着一串于沈夜來說實在難得的笑聲。
身形欣長的少年走出不遠便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去看那屋子。他彎着唇角,絲毫不見先前氣鼓鼓的惱怒模樣,眉眼間分明帶出些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寫滿了自己無傷大雅的彩衣娛親小計謀得逞的得意與狡黠。
今天沈夜的心情不大好,這在不常接觸他的人眼裏分辨不出,以為高深莫測的大祭司無論何時都是一副不辨喜怒的冷靜模樣,但是對于華月、瞳和謝衣這些常與他接觸的人,便能輕而易舉地從他今日吩咐誕辰的相關事宜時候比以往詳細的多的解釋裏得出結論。
而算算時日,今天沈曦又該忘了近三天的記憶,哭鬧着不認沈夜要他把“哥哥”還給她了。
被數年如一日地嫌棄着的“哥哥大人”啊……
雖然還無法幫自家師尊分擔些什麽,但是用自己的糗樣逗得師尊一樂,還是可行的。
謝衣笑了笑,一時倒也說不出有幾分是好笑,有幾分是心疼,目光就是從石門上落在了屋前的水池裏種着的植物上。
開了花,船形的花瓣一瓣瓣聚在一起,通體泛着幽幽的紫色,很是漂亮。
很是漂亮啊~
之前把他丢下那麽久,要不,現在帶點東西去道個歉,也顯得自己比較有誠意。送花怎麽樣呢?小曦不是就很喜歡漂亮的香香的花,每次帶給她一樣的花她都很開心,謝一也是小孩子,應該也會喜歡——
謝衣一巴掌拍到自己臉上,挫敗地嘆了一口氣。
……忘了小曦每次記事都只能記三天,難怪每次送一樣的花她都喜歡,因為每次送花對她來說都是第一次送花嘛……
再說,小曦是女孩子,謝一的話——應該是男孩子吧。
左手托着右手手肘,謝衣用右手抵在下颚,食指輕輕敲擊着自己的臉頰,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謝一面無表情慢吞吞給自己把腦袋安上的場景,那時覺得有些驚悚,隔了些日子再想卻覺得很是可愛。
想到前些時日在偃甲房裏讓他如芒刺在背各種不自在的專注凝視,腦中自動自發地腦補出謝一睜着黑烏烏的眼睛,專注地期待地凝視着他的背影,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他回頭看一眼的場景,謝衣難得地自責起來。
這自心底翻湧起的深深內疚還藏着陌生的隐痛,卻因為太過輕微而被謝衣忽略,他轉而仔細回憶起自己熟悉的那幾個人是怎麽跟別人道歉的。
瞳?不,對那家夥來說,壓根就沒有道歉這個說法。師尊?他好像還真沒看見過師尊跟誰道歉,也對,大祭司做的都是對的,不對的話請遵循以上一條。華月?她做人太過成功,壓根就沒給自己留下道歉的機會。雩風?他倒是常常道歉,可謝衣到現在都沒弄清楚他那種纡尊降貴的“小爺得罪了你是你的榮幸”的态度和那始終用下巴看人的姿勢,究竟是道歉還是挑釁……
謝衣琢磨了好一會兒,把備選的可行的道歉方案分門別類羅列出好幾條,然後又以自己做偃甲的嚴謹苛刻的态度一一否定。
他站在那裏,表情嚴肅态度鄭重,就像一個要去哄心愛的姑娘不再生氣的傻小子,對道歉這件事情本身如臨大敵。
可謝衣并不知道自己先是将那偃甲靈捧在手心、放在眼底、藏在心中地重視珍愛後,又将他同任何一個被他失去興趣後就撒手不管的偃甲一樣,丢在角落裏不再過問任由他自生自滅的行為,究竟會給那剛才誕生的、只看過也只看得到他一個人的單純脆弱的偃甲靈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在他看來,這和一言不合的争吵,雞毛蒜皮的針對,一次失信的惱怒,并沒有什麽不同。
他總是能夠那樣輕易地得到旁人求之不得的珍貴事物:小的時候,是城主一系的高貴身份和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父母逝去之時,他尚且是不辨生死的懵懂,被保護的太好的身份尊貴的小少爺,完全體會不到逝去至珍至重之人的撕心裂肺的痛楚;長大了一些,知道了生死究竟意味着什麽,卻又因為心思太過聰敏,一下子看得太透,活活從生離死別親人難再自己孑然一生的處境中悟出了生命何其可貴的道理,那時候,城主一系的血脈還是高高在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地位的,盡管謝衣再無依仗,卻也能憑着自己的血統獲得優越的待遇;後來,滄溟少城主重傷未愈,流月城中政權颠覆,謝衣又被新的掌權者大祭司沈夜收入門下,展現出了超絕的偃術天賦,術法和劍術居然也學得不差,硬生生超了專攻術法的風琊一截。
他得到了太多珍貴事物,便也再沒有了對他而言的所謂“珍貴事物”。
謝衣帶着剛摘下的、還帶着水珠的花走進了偃甲房。
謝一還是坐在牆角,卻是低着頭右手拿了锉子在左胳膊上鼓搗,那裏的一大塊木片都被掀開,露出藏在“皮膚”下的精密零件,謝衣推門而入的聲音并沒有讓他擡頭,他只專注着自己的動作。
透過狹小的窗戶投射進來的陽光堪堪打在他的胸口,左手的袖擺卷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的手臂在陽光下細瘦的很,皮膚透着不正常的蒼白。謝一垂着眼睫,面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歡喜,自然也是看不出落寞和難過的。
可謝衣卻覺得有些難過,謝一的身形小小的,就這麽一團縮在牆角的模樣讓他心中酸楚——盡管他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當初在制作偃甲時刻畫的模樣。
他不自禁地去想,是否之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坐在這裏研制偃甲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牆角。那時候謝一該是連一點偃術也不懂,沒辦法像現在這樣研究自己打發時間,那他一個人的時候,會想些什麽呢?
謝衣有些後悔。
一朵花湊到了謝一的臉上,花瓣上的水珠在他臉頰蹭了一片水漬。
沁涼沁涼的。
謝一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描述,由木片制作的身體卻忠實地堅持了它們木片金屬的本質,沒有傳遞出任何感覺。
謝一擡眼看了笑得有些讨好的謝衣,少年應該是很少做出這樣的表情,唇角的弧度顯得有些僵硬,眼底的不自在很明顯。謝一悶不吭聲地收回視線,繼續鼓搗着自己的手臂,謝衣沒忍住在道歉的途中分神關注了下謝一的技藝,為他不拘一格的某些小技巧在心底暗暗贊嘆了一聲,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知道什麽時候,謝一的動作竟然已經自然流利了許多。
心中的後悔便是又濃了一些,這滋味實在有些不好受,謝衣順從心意在謝一面前蹲了下來,還矮下、身去歪了腦袋自下而上地去捕捉他的視線,心裏那種被擰着揪起的酸疼終于淡了些。
他伸手,手指落在謝一的臉頰,小小的下巴貼着他的掌心,居然不再是那種木頭的堅硬刻板,有些柔軟。謝衣一眨不眨地盯着謝一的眼睛,目光真摯、懇切而又帶着不知名的灼熱,聲音卻是輕緩地,水一樣流淌進他的耳中。
“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說,小太陽一開始對謝一并沒有那麽在乎啊,啧啧
☆、只屬于我
将掀起的那塊木片合上,謝一這才擡起頭去看一直在用視線騷擾自己的謝衣。
正盯着他出神的謝衣連忙遞上一個殷勤懇切的燦爛笑容,謝一沒什麽表情地看回去,只看得心懷愧疚的謝衣心虛地游移了下視線,笑容變得尴尬起來。
手裏攥着的花被他遮掩一樣地又往前遞了點,幾乎要貼到謝一的臉上,原本堅硬的莖幹被謝衣掌心的溫度燙的軟了,斷口被他揉的皺了,蔫了吧唧地浸在掌心薄薄的汗中。花瓣倒是還很水靈,帶着淡淡的香味。
謝一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