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見到這樣的事物,自誕生以來,他的世界便是這個不算寬闊的屋子,有一扇狹小的窗戶能夠看向外面。
留意到謝一的目光停駐,謝衣有些歡喜,忙放低了聲音輕緩地開口,像是在呵護着什麽易碎的珍貴事物一般小心翼翼,還帶着些難以覺察的忐忑讨好。
“這是紫越花,是大祭司命人特意培育而成。花開三季,六月至九月間結果生葉,葉形如船,果子便一顆顆圓圓的被裹在葉中,等過了七月中旬葉片舒展開來,種子也就落到水裏,靜靜生長,待得九月後便能伸出水面,結上花蕾。”
謝一聽得很專注,到後來幹脆是轉過頭來直視着謝衣,明明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看起來卻像是用眼睛地傳達着“再說些,再多說一點,我還想聽”的期盼。
按捺下唇角隐要揚起的笑容,謝衣輕咳了一聲,在胸腔中滿溢出的愉悅溫柔了他的神色。
“紫越花的香味能夠寧心靜神,在流月城上城裏幾乎每座屋前都種着,不過還是得屬小曦的房前種的最多,花開的最盛的時候,展開的花瓣幾乎都要将她的房門遮蔽了去。你若喜歡,我帶——”
謝衣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謝一因為這突然的停頓而有些疑惑的眼神,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謝一的存在,偃甲靈的存在,似乎并不是能夠那樣簡單就公諸于世的事情。
懷璧其罪是其一,不過幾可忽略不計,畢竟流月城裏僅有烈山一族,較之典籍中記載的那些争權奪勢與部落相争要簡單的多,何況如今流月城中的王權與神權皆集中于大祭司、也就是謝衣的師父沈夜之手,謂之一手遮天也不為過。
謝衣擔心的,是其他的、連他自己都說不太清楚的事情。
謝一的誕生象征着一種可能,這為在伏羲結界中困頓了數千年,欲要突破現狀而不能的族人們勾畫出一個美妙無比的未來,可謝一的誕生有着太多的巧合和不确定性,這讓那美妙的未來就成了浮在飄渺雲霧中的樓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難以觸及。
這樣心懷不切實際的希望,卻又身處泥沼一般的現實,強烈的落差,足以讓任何心志不堅的人瘋狂。
謝衣承擔不了這樣的後果,也不願意讓謝一去承擔這樣的後果。
喉結滑動了下,謝衣扯了扯嘴角,讓自己之前僵硬住的表情松動開,變得不那麽生硬。
——他誕生于世,本應去感受這天地的廣博,卻因為其他人的安危,只能一直呆在這個房間裏,一年、十年,或許直到生命終結。
謝衣張了張嘴,只覺得喉嚨幹澀地說不出話來,那些硬是擠出的話語破碎又淩亂,每吐出一個字都那麽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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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喜歡,我去讨些幼株在這裏養着,時時能看。”
謝一已是收回了視線,轉回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謝衣蹲在原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頭自顧自忙着的孩子,心中又是酸澀又是內疚,還有些不可言說的晦澀。
為了那些隐藏在大義凜然之下的卑劣欲、望,那些自心中最深處誕生的、連謝衣自己都尚且沒有清晰地認識到的念想,依附于全族安危,心安理得地催促着他做出最苛刻的選擇。
——不想。
——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
頂着謝衣的灼灼視線,謝一不動如山,仍舊慢條斯理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仔細地檢查完了自己身上以他目前的水平能夠調試的所有零件,期間數次做出将手腕卸下,腳踝打開之類的動作,頂着一張面無表情的小臉硬生生将偃甲房擺成了以他自己為主角的分屍現場。
這項具有十分震撼的視覺效果的偃術習練結束在兩個時辰後,頗有些意猶未盡的謝衣咂摸了下謝一的組裝、修整、調試手法,若有所思。
原來這個零件還可以這樣搭配嗎?
真是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啊。
謝衣點了點頭,耳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在叮鈴哐啷的聲音都消失後就顯得安靜到尴尬的偃甲房裏,顯得有些突兀。
“……無妨。”
“嗯?”
謝衣下意識地擡起頭,沉浸在偃術中的心神一時沒走出來,就這麽直愣愣地看進了謝一的眼裏。
停下了所有動作的孩子坐在那裏,眉頭微微皺起,面部反應的那個零件還沒有修好,所以唇角也還是向上揚起了些,看起來倒像是在極力克制心底愉悅後的矜持淺笑了。
見謝衣沒有反應,謝一眉頭又皺了下,牽着唇角向上彎起,面上浮起些淡淡的紅——以一具偃甲來說,這反應真是逼真又傳神了。他很快從謝衣眼中的倒影覺察出自己的失誤,面上那不管是開心還是不悅的表情都消失不見,又恢複了最初的面無表情。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之前竟然妄圖憑借這樣還沒調制過的、錯漏百出的臉去傳遞信息,以至于犯下了這樣幼稚低級的錯誤,謝一現在的情緒有些低落。原本面對謝衣時候還能一心兩用,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裏的敷衍态度一下子就變了,雙手并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嚴陣以待,連黑烏烏的眼睛都是一副克制的模樣死死盯住謝衣,鄭重其事地又重複了一遍。
“無妨。”
這是謝衣第一次聽到謝一的聲音,很輕很慢,音色倒是沒什麽特別,和他之前特地做的一個能說話的偃甲的聲音有些相似,都帶着一股木頭金屬的刻板滋味。
倒是說話的語調有些古怪,四平八穩老氣橫秋的,聽起來會讓人忽略他孩子的外表,倒像是一個歷經滄桑後虛懷若谷波瀾不驚的老者了。
如果忽略他在說話時候緊張兮兮地一眨不眨死死咬住自己的眼神的話……
這是——在回答自己的那句對不起?
謝衣琢磨了下,最後得出這樣的結論。
偷眼瞥了下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謝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落在謝衣眼裏,卻是認認真真一板一眼透着幾分傻氣的執拗,一副“得不到回應就會一直盯着你看知道你給我答複喔”的表情。
完蛋,突然有些想笑了怎麽辦……
……而且……好可愛。
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角掩飾性地咳了聲,謝衣将唇角漾起的笑容盡數埋在了掌心。
眼中的神色溫柔又深沉,悄悄刻下無人知曉的渴盼。
——這個存在,應該只屬于我。
“……喔,知道了。”
謝衣本想再說些什麽逗眼巴巴瞅着自己的謝一開心,可話到嘴邊,卻只變成了這樣幹巴巴的一句。
謝一倒是沒聽出來什麽不同,得到回應後很明顯變得開心起來,然後令謝衣很沮喪地就這麽把他這個大活人丢在一邊,連帶着之前還受到他目光關注的紫越花一同,默默地蹲在屋子裏看那孩子站起身,慢吞吞走到書架前,踮着腳摸出幾卷竹簡攤開在架子上看起來。
“……”
抵着唇角的右手改托着下巴,謝衣蹲着等謝一看完了一卷又一卷,終于耐不住寂寞,站起身撣撣衣擺,向他走去。
在謝一身後站定,還攥着紫越花的左手背在身後,謝衣略略向前傾身,目光越過謝一的肩膀落在他正翻看的竹簡上。他并不出聲,呼吸的聲音很輕,氣息拂過謝一的耳垂,謝一絲毫不為所動,目光像是被釘在了那卷竹簡上。
謝衣伸出右手,柔軟的袖擺擦過謝一的臉頰,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落了一片翠綠的葉子。他修長的食指落在竹簡上刻着的一行字旁,指尖自上而下輕輕一劃。
“這一處有些出入,尺寸厚了三厘。我曾依書中所寫如樣制出,偃甲卻無法靈活運轉,後來試了許多次,方才得出确切的尺寸。我之前見你的手法雖屢有妙想,卻總有些生疏,在一些細節處理上似乎不得其所,想來應是你這幾日自己看書所習。師尊曾言我在偃術上天賦卓絕,我卻以為,你強于我不知幾許。”
少年的身形尚未完全長開,卻已經足夠将瘦小的孩子籠在自己的身體下。
謝衣并沒有收回手,指尖仍是落在竹簡上,手臂繞過孩子瘦小的身體将他半圈在自己懷裏,嘴角微微揚起,聲音卻是一派的誠懇。
“不過我畢竟比你多學了六年偃術,你若是有什麽不懂,盡管問來,我一定知無不言。”
謝衣頓了頓,終于決定戳破他那拙劣的擁抱的借口,收回手,自後将謝一抱在了懷裏。
仍然是一塊硬邦邦的木頭,并沒有因為裏面住着這天地間獨一無二地、奇跡一般的偃甲靈而變得像活人一樣柔軟溫暖,謝衣心中愧疚,又有些後悔,卻怎麽也舍不得松手。
“我那時說不舍得讓你呆在這麽粗劣的偃甲,并不是随口一說。師尊曾說我天資聰穎,可惜心性未定,喜新厭舊難以持之以恒。之前将你丢在一邊,是我不對,以後再也不會了。”
“我要給你一具與常人一般無異的身體。在我眼裏,你不是我制造出的偃甲,而是和我一樣的,活生生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小太陽的心路歷程(大霧
☆、走,帶你回家
謝衣那發自肺腑的感言承諾很顯然沒有順利地傳達到謝一的心裏,個頭剛剛到少年腰腹的孩子從始至終都只是将目光集中在手中的竹簡上,壓根就沒有去理會那個誰誰誰在耳邊這樣說那樣說。
至于身體?
謝一很有志氣地表示,等我看完了這裏的書,自然會自己給自己造一個最好的,就不必旁人費心了。
他甚至連自己以後身體的模樣都想好了,要長長的頭發,五官搭配起來很好看,不笑的時候很嚴肅,笑起來就很溫和,然後衣服要穿藏藍色的,身材要高大挺拔,要比穿綠衣服的女孩子髙一個多頭。還有名字也得改,就叫司一好了。
至于穿綠衣服的女孩子是誰?
謝一想,大約是從窗戶看出去的那棵大樹的樹靈吧。
謝一眼巴巴捧出的滿腔熱情被謝一的無動于衷潑了一大瓢冷水,頓時心情就跟他手裏攥着的那朵已經耷拉下去的紫越花一樣蔫了吧唧的。
他默默地松開手,走到一邊,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堆偃甲材料,叮鈴哐啷地開始制作起什麽來。故意将動靜弄得很大,卻從始至終不肯說一句話,謝衣活像是跟誰賭氣一樣,不再往謝一那邊投注視線,偏偏又忍不住,時不時拿眼角餘光去瞥。
一個不小的偃甲花缽在謝衣的手下迅速成形。
謝一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過來,他站在書架旁,手裏還舍不得放下竹簡,只擰着頭轉臉去看。
眼珠子黑烏烏的,睫毛又黑又長,眨都不眨一下,專注而又認真地盯着謝衣穿梭在諸多零件裏的手,不放過修長手指的任何一個細微動作。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謝衣只覺得有一股躁動的灼熱自被他視線凝注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原本只是想吸引下他的注意力就作罷的小動作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頗有吸引力的挑戰,讓他忍不住想要更賣力地展示出自己的能力。
偃甲花缽已經完工,謝衣飛快地瞥看了謝一一眼,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麽選擇了這麽簡單的偃甲。
怎麽着也該選擇個高難度的供水施肥剪葉除蟲一體化的偃甲花缽啊,起碼能讓他多看自己一會兒……
謝衣挑了挑眉,目光落在那朵被自己辣手摧花的紫越花上,眼中便是浮起些竊喜來。
他不動聲色地挪了下身子,擋住謝一的視線,裝模作樣地輕咳了一聲,動作幅度很大地擡起雙手,一副接下來會有大動作的準備。
謝一果然上了當,他先是歪了歪身子企圖将目光越過謝衣的身體,無果後有些沮喪地重新站直,看看手裏的竹簡,又看看謝衣的背影,花瓣一樣的嘴唇忍不住微微嘟起,眉眼間卻是一副喜笑顏開的不協調舒展模樣。
伸手硬是把眉毛和眼角往下拉,謝一硬生生把自己的臉折騰成了一幅扭曲的糾結苦惱模樣,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竹簡收起綁好,抱着那厚厚的一卷慢吞吞挪向謝衣。在他身後停下腳步,謝一估量了下謝衣和自己的距離,又往前精準地挪了兩步,這才踮起腳,目光堪堪越過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伸着頭往謝衣的手中看。
謝衣憋笑幾乎要憋得不行,舉了老半天維持高難度姿勢的雙臂輕輕顫抖,費了老大力才克制住不會因為這抓心撓肺的萌而失态地在地面上錘着喊着。
謝衣裝腔作勢地沉吟半天,謝一被感染一般屏住呼吸,體內自然運轉的零件受到他的情緒影響,也緊張地繃了起來,以至于小孩子的身子越探越前,最後直直撞到了謝衣的背上。
謝衣唇角的笑意終于再憋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擰身将自己撞過來的謝一引着跌坐到了自己懷裏。他本來是盤腿坐着,雙腿和身體間自然留出了一個凹下的空位,謝一就跌進了這個位置,被他引着不偏不倚地坐在他的腿上懷裏。
“別動,看好了。”
謝衣在謝一的耳邊輕輕說,對于自己恐吓小朋友的舉動沒有絲毫羞愧,臉上帶着頗有深意的愉悅笑容。
雙手自空中拉開一個弧度,有青翠的綠光自謝衣掌中浮現,起先只是幾點小小的光點,就像是春日裏草木綻開的嫩芽,而後慢慢抽枝長葉,彼此纏繞着競争着飛快地将蔫了吧唧的紫越花裹在其中。
透過薄薄的綠光構築出的繁茂枝葉,謝一能夠清晰地看見紫越花慢慢挺拔了身姿,莖幹斷口處向下伸長,伸出許多細長的根須,原本耷拉下來的花瓣重又挺起,竭盡全力一般舒展開,而後慢慢凋零,露出花、心蜷曲的嫩綠葉片。主莖旁也怯生生地冒出一個小芽,試探地往上拔了點後,就開始蹭蹭地長,直長到比原本的那一朵花還要高,才停了下來,緊閉的小芽慢慢舒展,一聲細小的“啵”在綠光中炸起,花瓣一片片地向外綻放……
謝一看得入了迷。
謝衣低頭去看歪在自己懷裏的小家夥,見着他滿心滿眼都只有眼前的紫越花,便是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可心底卻莫名地柔軟成了一灘水,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親了親他的發頂。
術法的時間結束了。
謝衣依依不舍地放開懷裏的謝一,站起身将已經長成的紫越花放進偃甲花缽,加了水放着養。謝一還不死心地扒在花缽邊緣,竹簡被丢在腳邊,他黑烏烏的眼睛只眼巴巴地瞅着在花缽中搖曳生姿的紫越花,扣着花缽沿的手指松開又緊起,蠢蠢欲動。
“時候不早了,我帶你回家。”
謝衣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将手伸到謝一腋下,把正在艱難掙紮到底要不要伸手去碰一碰紫越花的謝一向上抱起。小孩子猝不及防,被扒拉下來的手指還下意識地做出收緊的動作,就這麽僵硬着被謝衣放到了自己手臂上。
他低頭看了看,黑長的睫毛輕顫了下,看得仰着臉去看他的謝衣心裏有些癢癢,借着給他撥弄頭發的機會飛快地用右手蹭了過去。
被平白吃了豆腐,謝一攥住了謝衣的頭發,拽了兩下。
謝衣疼得眉角一挑,瞪了滿臉無辜的小家夥一眼,壞笑着伸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謝一的屁、股,這裏很明顯沒有被謝一自己改造過,硬邦邦的咯手。
“別鬧,你與旁的偃甲不同,暫時還不能被別人知道。偃甲房距離我的住處尚有一段距離,或許會遇上其他人,所以這一路你先閉上眼睛,不要說話也不要動。”
謝衣安撫地輕輕拍了拍謝一的脊背,眼中的歡愉黯淡了下去,他抿了抿唇,努力讓自己的語調維持在稀松平常的對話上,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難過和內疚,不讓這些負面的情緒去感染猶自懵懂的謝一。
謝一不說話,只乖乖閉上了眼睛,默默伸手耷拉在謝衣的肩膀,把自己埋進他懷裏。
謝衣摸了摸他軟軟的頭發,猶豫了下,改口說。
“……算了,你還是睜開眼睛吧,這一路雖沒有什麽特別的景致,但你總是想多看看外面的,對嗎?”
謝一沉默了好久,才點點頭,輕輕地應了一聲。
“……嗯。”
謝衣離開偃甲房的時候,懷裏抱着一具小孩子模樣的人形偃甲。
一路上倒也遇到了不少人,不過大都是對前段時間謝衣對于制造偃甲人的狂熱有所耳聞,現在見他這般模樣,只做謝衣又出了新作,相視一笑後便只做尋常,最多也只是用目光去打量下謝衣的新作品,在心底默默衡量下。
那人形偃甲的模樣也算是清秀可愛,但相對于謝衣的其他偃甲作品來說就顯得有些粗糙了,身上居然還能看出明顯的零部件咬合的痕跡,差評!那雙睜着一動不動的眼睛倒是帶着些靈氣,一晃神居然會有種他在專注地看着此間風景的錯覺,可再一細看是居然半天都不眨一眨,太過刻意,差評!
就這樣,謝衣一路抱着謝一招搖過市,安然無恙地抵達了自個兒的屋子。
作者有話要說: 小謝一,帶你回家~不,男神快到我碗裏來!!
☆、流月城
謝衣住在流月城的上城,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只住了他一人,屋外是一條架設在矩木枝上的小路,門已經被謝衣自己下掉了,品質不錯的那部分材料現在已經分散在謝衣的幾個偃甲人上,品質不好的就被他直接扔進爐子裏融了,也不知道做了什麽用。
現在謝衣家整個屋子都通透的很,站在門口一眼就能看到底,坐在屋裏也能夠将屋外郁郁蔥蔥的矩木枝葉盡收眼底。
謝一很喜歡這樣的設計,一被放下就自動自發地窩在牆角,直愣愣地看着屋外幾乎要淌進屋子裏的綠意出神。
“你喜歡這個,看了一路還沒看夠嗎?”
謝衣有些好笑地看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謝一,他幾乎把“好喜歡真好看生命果然如此壯美無與倫比啊”的感慨刻在臉上,小孩子稚嫩天真的臉上浮現出這樣滄桑的凝重的感悟,實在是有些違和。
謝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原本已經挪向了書房打算拿幾卷偃甲圖譜來哄謝一開心的腳步硬生生擰了過來。在謝一眼前蹲下,出于某些孩子氣的攀比心态,謝衣特意擋在了他的視線前。
謝一擡眼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往旁邊歪了歪身子,謝衣不依不饒地跟過去,他又看了她一眼,這次目光裏明顯多了些什麽類似于嫌棄的情緒。
謝衣嘆了一口氣,伸出右手扣着謝一的腦袋,柔軟的發絲翹起蹭在他的掌心,麻麻的癢。将小孩子的腦袋左撇撇右恻恻,謝衣探究地打量着謝一面無表情的小臉,半晌,終于松開手,挫敗地耷拉下肩膀,語氣裏藏着顯而易見的不可置信。
“喜歡偃術、喜歡花草,卻不喜歡我,這是什麽道理?”
“……”
謝一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不過謝衣也并不打算在這上面糾結多久,他本來就是只想逗弄下小家夥——雖然由于對自己的感情投放預期出了些偏差,導致這愉快的逗弄行為反倒是将自己郁悶了一把——現在目的達成,也就幹脆地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謝一的腦袋。
“左手邊是書房,裏面放着不少圖譜,書卷也有一些,不過不多。說來,我記得我應該還從師尊和瞳那裏得了一些奇聞傳志,寫的是下界風物,雖然不盡其詳,閑暇時讀來卻又能消遣一二。”
他在謝一的頭發上揉了一把,對那細軟的觸感很是喜歡。
“右手邊是卧房,後面是個院子,好像裏面還有個廚房來着——對了,餓了麽,我去做些東西給你吃。”
想到那間就沒開過火,純粹只是建造房屋的烈山先輩習慣性布置下來的廚房,謝衣腦海中劃過了那些奇聞傳志上一筆帶過的種種美食,于是興致勃勃地開始挽袖子,一副面對挑戰躍躍欲試的激動又興奮模樣。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有些太過專斷,謝衣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謝一,裝模作樣地開始征詢意見。
“阿一,你想吃什麽?”
謝一茫然地看回去,兩人對視一眼,動作整齊一致地眨巴了下眼睛。然後謝一收回視線,謝衣則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廚房進軍,邊走還邊嘀咕。
“啧啧,雖然從未下過廚,但是做菜這麽步驟精細的事情,想來應該也是難不倒我這位未來的大偃師的。說起來,偃甲靈需要吃東西嗎……”
自然是不需要的。
認為自己已經清晰明白地傳達出“不必了”這個意思的謝一,繼續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眺望遠方。
陽光投射進來,驅散了一室的冰冷,風吹着樹葉聲音撲簌簌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祥和——直到一碟子黑乎乎散發着古怪氣息的不明物體出現在謝一的面前。
始作俑者謝衣正慢條斯理地往下放袖子,做起偃甲來靈巧無比的修長手指沒入細軟的綠色袖擺,動作優雅又美好,眉目間帶着些志得意滿的笑意,眼裏仿佛寫着“窩好厲害窩果然是個天才”的明麗自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煙火氣息。
而他傾盡心力的初次嘗試的大作,媚、态橫生地躺在潔白的瓷盤中,帶着與木炭一般渾然天成的健康色澤,散發出讓人神魂颠倒的濃郁氣味。
“……咳咳,這只是看起來比較醜……”
頂着謝一投注的視線,謝衣整理完了袖子又開始整衣襟,衣襟被拽的快勒住脖子了又低頭在整齊地不見一絲褶皺的衣擺上撣來撣去。
謝一默默收回視線,開始思考,是否自己還是應該回去偃甲房,一個人研究偃術順便抽空幫自己打造一具合用的身體……
所幸,和謝衣相處的日子也沒有那麽讓偃甲靈難以忍耐。
……除了他每天晚上都非要讓謝一上床睡覺,“小孩子就是要早睡早起身體才好”“我去睡了留下你一個人豈不是很孤單”“打雷了下雨了阿一是小孩子會害怕的吧我陪你一起睡”之類的理由層出不窮,一天一個都不帶重樣的;也除了他忽然熱衷于烹饪,誓要做出一道色香味俱全讓謝一哭着喊着眼淚汪汪仰着臉喊了謝衣哥哥地求他的菜肴,無奈現實太過骨感,一日三餐端上來的依舊是連聞一聞都被嫌棄的謎之料理;還除了謝衣三不五時地湊到謝一面前,無所不用其極地非得把謝一的注意力折騰到他身上,這才心滿意足地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去做自己的事,丢下被打亂了步調的謝一用他那還不夠靈光反應略遲鈍的身體慢慢調整回原樣。
謝一坐在牆角,只覺得自己在這短短幾日中迅速成長,已經初步形成了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從容淡定。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收手成拳,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謝衣的身體,很溫暖。
……太,溫暖了……
“阿一,過來看看你想要什麽樣的手臂。”
謝衣的聲音從書房裏傳來。
謝一眼睛一亮,站起身蹭蹭蹭走進了書房。
“不行!這樣肌肉虬結的手臂絕對不可以!”
“……這個。”
“這個的話,和身體的比例倒也協調,不過還是稍微壯碩了一些,依我所見,不如這樣——”
“太瘦。”
“好,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瘦!”
謝一擡手去夠謝衣的毛筆,謝衣惡劣地把手舉高了些,引得小家夥抿着嘴唇,使勁墊腳,連左手按在了謝衣大、腿上都沒留意到。
謝衣并不是個喜歡別人對自己構思制作的偃甲指指點點的人,卻覺得這樣和謝一有商有量,你進我退地博弈,而後他或是自己妥協,允諾給對方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甜頭,也是不錯。
很是不錯。
由于客觀因素的原因,通常都是妥協一方的謝一可就沒有謝衣這樣的情調了。
搶奪失敗,眼見着就要喪權辱國地被安上一條細瘦的手臂的謝一擰着眉,瞥了謝衣一眼,氣呼呼地返身把那張偃甲圖譜圈在了懷裏,整張臉都壓上去,死活不肯松手。
“……”
謝衣目瞪口呆。
“……阿一?”
他伸手戳了戳謝一的臉頰,小孩子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幹脆地把眼睛閉上了。
謝衣沒忍住笑出來,換了只手用毛筆筆杆又戳了戳。
“謝一?小一?一一?”
謝一抿緊了唇角,任由謝衣怎麽戳弄就是不開口,細細的眉毛幾乎要擰成一團。
謝衣眼中笑意越濃,悄悄地在硯臺上沾了些墨,在謝一的臉上開始圈圈點點。
謝一後知後覺地睜開眼去看,他已是完工,笑的一臉溫和,柔聲哄着。
“先起來罷,我們再改改,改到你喜歡才行,好嗎?”
謝一點點頭,唇角微微彎起。
謝衣再沒忍住,大笑出聲,埋頭在手臂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謝一不明所以,頂着一臉的八字胡一字眉圈圈臉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
和謝一相處的日子,謝衣總是覺得很開心。
比他初習偃術,第一次獨立成功制作出一件偃甲還要開心。
有的時候笑得過分了,隔壁家的雩風會從門外探出腦袋,一臉不耐煩地瞪着謝衣,兇巴巴地讓他小聲些,都打擾到他研究造型了。
謝衣一般都是笑眯眯地應下,等雩風縮回去了,繼續該笑笑該鬧鬧,雩風卻也從不會過來說第二次。
流月城中的大家想要的不多,擁有的太少,大多數時間都很容易滿足,可同樣的,也沒有什麽值得太歡喜的事情。
比如師尊,比如華月,比如瞳,比如雩風,他們擁有的比流月城中的大部分人都要多,可他們卻并不開心,歡愉總是一瞬即逝,笑容也是淡淡的,帶着幾分難言的沉重。
謝衣已經開始明白這種沉重,他已經比其他人要快樂的多了,有時候還能讓自己的快樂去感染一下師尊和其他人,可當目光投向被矩木茂密的枝桠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天空時候,卻也常常有一種惆悵又憂傷的感覺。
他們的世界太小太小,越往下走,便越顯得狹隘。
作者有話要說: 沒啥好說的了,上班狗表示好累,不會再愛了……嘤嘤嘤
☆、心中願
“圖譜已經繪制好了,既然你我都無異議,那便一個時辰後開始。”
謝衣伸手撫摸着謝一的臉頰,眼中神色有些複雜。
“我會輕些,你痛的話,就跟我說。”
謝一定定地看着謝衣,眼神掙紮着在“你又有哪裏不對勁了嗎”和“”之間搖擺不定。
謝衣失笑,眼底的郁色慢慢沉下。他伸手蒙住了謝一的眼睛,聲音裏都帶着笑意,明明有些沉重的叮囑,到了他的嘴裏卻輕快了許多。
“你總是不肯與我多說些話,現在好了,只怕你接下來一段時間想說都說不了了。待到我開始改造,勢必會将你體內現行的靈力回路打亂,具體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要記住——”
“無論如何,我一直都在。”
如謝衣所說,在他對謝一現在的這具偃甲身體進行調制的第一天,謝一就失去了視力與聽力,整個人站在一片令人不安而又恐懼的黑暗中,只能憑借并不敏銳的觸覺感受着謝衣的手指穿花蝴蝶一般在自己身上動作。
後來,這僅剩的觸覺也消失不見了。
“阿一,很快就好了,很快的……”
五月已過,流月城的氣溫已是低了許多,一件套着一件實在繁瑣又保暖的祭司服都有些耐不住室外肆虐的寒風,可将袖子卷着露出貼身裏衣的謝衣,額前卻滿是細密的汗珠。
他全神貫注地組裝着眼前的一大堆細小零件,成功拼合成了一個部位後又小心翼翼地将它安在了面前那具已經能看出臉部大略輪廓的人形偃甲上。
新的偃甲人的面容漸漸明晰。
和偃甲圖譜上描繪的一模一樣的面容,與謝衣極其相似,卻比他要成熟許多,五官也要更為深邃,唇角微微上揚,便是面無表情也似在溫柔淺笑。
他閉着眼睛,睫毛又長又密,安靜地擺在謝衣面前的小幾上,了無聲息。
謝一的臉是他最早刻畫完的,也是最順利的,幾乎是在拿起锉刀準備好材料的瞬間,他就已經看到了完成後的謝一。
有着和他極為相似的五官,也有着和他迥然相異的氣質,是他想要成為卻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為的人。
而當完成謝一的頭顱時,謝衣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他曾經無數次拆解過自己制作的偃甲,在制作人形偃甲的時候也不止一次坐在支零破碎的肢體間心無旁骛地繼續拼接,就是之前,他還眼睜睜地看着謝一轉個頭,腦袋掉下來了,擡哥手,胳膊折成好幾段。
可現在,他做出了自己心目中謝一的模樣,本該滿心歡喜,可放下手,看着那孤單單一個頭顱擺在桌子上,沒有填入眼珠的眼眶空蕩蕩的,了無生氣,死了一般凄慘,謝衣便只覺心中一滞,揪着一般的疼痛,呼吸都在那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