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變得艱難起來。
偌大的房間裏那麽安靜,沒有以往謝一行動的時候不經意牽動了某處零件發出的輕微咔噠聲,沒有謝一啪嗒一聲把竹簡拍到地上去的聲音,也沒有謝一輕輕細細的說話聲。
沒有謝一。
謝衣這才意識到,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他的手輕輕顫抖起來,不受控制地,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鑿子。之前渾然未覺的寒意頃刻間就将他包裹在其中,從頭到腳一片冰冷。
“阿一,你與我說說話,好嗎?”
他輕輕地說,像是怕驚擾到什麽一般,神色中都帶着些小心翼翼。
那顆頭顱帶着淺淺的笑意,安靜地用黑洞洞的眼窩直視謝衣。
謝衣心中慌亂又害怕,他忽然意識到,謝一的出現,實在是一件太過巧合又美妙的奇跡,那是他曾經連做夢都不曾想過的事情。
如果,這個奇跡也如同那些太過美妙的夢一般,輕易消逝了怎麽辦?
如果,他果真如同承諾的一般做出了自己能給謝一的最好的身體,可謝一卻不見了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只說一句,什麽都可以,和我說說話,告訴我你還在這裏,沒有消失。”
謝衣有些急促地又追了一句,語調快了許多,他伸手摸上了謝一的面頰,掌心傳來柔軟又溫暖的觸感,可這由靈力回路和暖玉玉髓共同催發的暖意驅不散謝衣掌心的冰冷。
他在害怕。
謝一沉在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這樣的情景似乎并不陌生,他幾乎想要縱容自己在這片黑暗中沉沉睡去。
可不知何時下了雨,綿密的雨絲纏在謝一的身邊,落在他的臉頰上、眼睑上、嘴唇上,擾的他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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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幽,你又睡了啊。】
【快些起來陪我玩嘛,神上總算答應帶我一起去流月城了,你不是說去哪裏都陪着我,怎麽想耍賴?】
流月城?
……謝衣……
謝一睜開了眼睛。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大約是不能在這片令人心安沉迷的黑暗中好好地睡上一覺了,因為那樣的話,謝衣會難過。
将他籠在其中的黑暗,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有光從不知名的彼端投射進來,化成細碎的光點落在謝一的手中。有一時半刻,那些光點彙聚成了四四方方四角微微翹起的燈,可最後,那些光點越聚越多,繞着謝一的身體盤旋。
好像有誰在他耳邊忽然大喊了一聲,使得沉寂到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的世界忽然碎裂,那些光點受驚一般四散開來,周圍重又恢複了茫茫黑暗,卻又與之前有些不同。
謝一在短暫的愣怔後,終于分辨出了那再次感覺到的令人難以割舍的溫暖觸感,沿着臉頰的部位一點點攀爬,描摹着眼眶,細致到帶出些微微的癢。耳邊傳來的聲音也很清晰,謝一甚至頗為意外地發現自己順利接收到了那聲音裏傳遞出的驚惶和害怕。
雖然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情感,但這樣細致的感受,對謝一來說實在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他習慣性地想要眨眨眼,卻發現自己一動都不能動,像是被什麽緊緊束縛住一般,只能被動地感受來自謝衣的觸摸。
謝衣并不知道謝一此刻的感受,良久沒有得到答複,他在滿室空寂中閉上了眼睛,眉心緊緊擰起。
他忽然想知道師尊在第一次從失去記憶的小曦口中聽到那句“你是誰”的時候,是不是也像自己現在一樣,整個人如墜冰窟,連難過都沒有了,整顆心空蕩蕩地,找不到着落。
謝衣苦澀地笑了,搖搖頭,睜開眼。長長吐出一口氣,謝衣斂去面上的一切神情,伸手将那偃甲人的眼皮抹上,畢竟不是真人,被抹上的眼皮沒有因為缺少了眼珠而癟下去,看起來只像是閉着眼睛小憩一般,濃密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陰影,唇角含笑,面容平和。
謝衣深深看他一眼,背過身,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繼續做自己的事,實現自己對謝一的承諾。
謝衣已經接連十一天沒有休息了,眼下疲倦的青黑給他年輕俊朗的面容帶上了幾分頹廢,光潔的下巴上也冒出了黑黑的胡茬,眼睛卻是很亮。他的精神始終處于亢奮的階段,好像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身後催促追趕着一樣,一刻都不能停息。
心中的焦慮每時每刻都在堆積,随着這具讓他傾盡了心血的人形偃甲漸漸成形,深重的焦慮中又慢慢浮現出些許惶恐和不安,以至于一直順利的制造過程也出頻頻出現纰漏。
他對自己不再自信,有時候好不容易制作好了一個滿意的零部件,又會在下一刻焦躁地将它拆解開來,有時候拿着自己滿意的部位在偃甲身前比比劃劃,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鼓足勇氣将它安上去,有時候莫名其妙就會覺得茫然覺得無措覺得自己在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整個人被一種莫名的悲傷絕望所籠罩。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有些不對勁,卻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在心底堆積的與日俱增的負面情感,他想要看到謝一動一動,哪怕再細小的回應,也能夠撫平他此刻心底濃烈的不安。
偃甲人基本已經完工,身形高大,比例完美,比現在的謝衣還要高出一些,赤、裸着站在室內,完全可以稱得上一件藝術品。
謝衣卻并不滿意,他的腳邊還鋪着一大堆的零件,随時等待着替換下他并不滿意的部件。可此刻他卻并沒有這樣吹毛求疵的性質,細細端詳着偃甲人雙眸緊閉的面容,謝衣沉默良久,在某一刻如同被靈感擊中一般突兀地低下頭,在一堆圓溜溜的珠子裏挑來撿去,态度慎重地像是在做攸關生死的抉擇,表情卻像是在早市裏買菜的婦人,一會兒嫌棄這顆白菜葉子有些短,一會兒嫌棄那根蘿蔔長的不夠胖。
為了挑選謝一眼睛的材料,謝衣幾乎用盡了自己收集的所有偃甲材料,還腆着臉去師尊、瞳這幾位他相熟的長輩那裏撒嬌耍賴讨要了不少好東西,就是隔壁家雩風寶貝兮兮的從小玩到大的珠子,都被他騙了幾顆來。可他還覺得不夠,這些都不能令他滿意
他想要給謝一最好的,寧缺毋濫。
挑選了半天,謝衣最後拿了兩顆黑晶,打磨的圓潤毫無棱角,顏色從外到內逐層變深,中間還放射狀地夾雜着些許細小的黑色絲線。端詳了下手中的珠子,謝衣勉勉強強地接受了,手指無意識地轉着珠子,他想象着謝一睜開這雙眼睛看着自己的模樣,唇角終于忍不住翹了起來,露出這段時日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将心底叫嚣着的焦躁平複些許後方才站起身,撥開偃甲人緊閉的眼皮,将手中的黑晶填入那空蕩蕩的眼眶。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之前存稿,但是忘記設時間了……遠目
☆、意所執
謝衣等了一整天,直到第一縷晨光投入屋內,那具幾乎傾盡他心力精雕細琢而成的偃甲人,仍舊沒有睜開眼睛。
“不對。”
随着一點點逝去的時間在心底層層疊加的不安讓謝衣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嘴唇幾乎要抿成一條直線,脊背緊緊繃起,像是一柄被拉到極致的弓。
“一定有哪裏出了錯。”
他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在偃甲人前來回踱步,眼中的光芒明亮而又鋒銳,整個人看起來殺氣騰騰,在一室空寂中走出了左沖右突的窘迫境地。
嘴唇飛快地張合着,蹦出一連串的詞句,沒有半點停頓,急促而又焦慮,像是孤注一擲的困獸般從喉中擠出暗啞的嘶吼。
“阿一……不會的,一定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對,一定是還有哪裏不夠完美。導靈栓?不不,不是這個。寒鐵?也不是。聚靈陣?應該沒有問題……可惡,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謝一也有些着急起來,新的身體總體感覺起來很完美,可問題是這太過完美的靈力回路完全沒有他的意識插、足的餘地,如果想要強行突入,又是浪費了謝衣這十幾日來的心血。
謝一舍不得。
謝衣的腳步突兀地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下子變得緘默起來。
緊緊皺着眉,謝衣眼珠一錯不錯地看着自己親手制成的偃甲人,目光沉沉。他忽然笑起來,那絕對稱不上愉悅的笑容,像是只強行扯開唇角露出類似于笑的弧度,臉頰邊的肌肉和眼角都僵硬地紋絲不動。
“阿一,你還在的,對嗎?”
謝一默默點了點頭。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沒有辦法傳達給謝衣,可那形容憔悴的少年卻像是确實從那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偃甲人身上得到了某種回應,揚起的唇角噙着笑意,深沉的目光終于柔和下來。
“我答應過會給你一具最完美的身體,所以在那沒有實現我的承諾之前,你可以和我生氣,也可以不理我,但是若我履行了承諾,你便再不可像現在這樣對我不理不睬。如何?”
這——
謝衣這樣頂着一臉溫和有禮人畜無害的陽光少年模樣,卻笑眯眯地說着這麽霸道強橫的話語,謝一看着忍不住笑起來,右手抵着唇角,剛剛向上揚起些微的弧度便重又斂去,因為他這樣的自欺欺人而有些酸澀。
親力親為給偃甲人量身打造了好幾套衣服,再美美地睡了一覺,又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刮了帶給他滿身落拓氣息的青黑胡茬,謝衣摸摸自己光滑的下颚,站在偃甲人面前權當把他當鏡子一樣左看看右看看,自我感覺良好地贊嘆了句那個流月城中玉樹臨風容貌俊俏的大祭司之徒又回來了。
“這麽久沒有去師尊那裏,只怕已是惹了他老人家生氣着惱,希望等回來的時候,阿一你還能看到一個完整的謝衣啊~”
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整了整祭祀服的衣襟,謝衣揚揚眉峰,滿臉的青春肆溢,朝氣逼人。
目光落在直愣愣杵在面前的偃甲人身上,謝衣頓了頓,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悲催地發現因為身高的問題,這個親昵的動作顯得有幾分暧昧。嘴角幾不可見地一撇,謝衣的眼中暈開些笑意。
“我先走了。”
——去罷。早些回來。
謝一靜靜微笑,聽着謝衣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自那日後,謝衣恢複了以往的規律作息。
身為大祭司的弟子,幾乎板上釘釘的下任大祭司,謝衣其實很忙,并且越來越忙。他已經很少去偃甲房了,取而代之的,是謝一占據了他幾乎全部的休息時間。
“真是,這些爛木頭有什麽好擺弄的。”
雩風從門口探出腦袋,嘴角微微上撇,揚着挑釁自得的笑容看向坐在屋子正中盯着偃甲人出神的謝衣。
他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還沒有張開,五官看起來精致得很,偏生因為城主近親的血統總是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傲慢模樣,看起來就總讓人不那麽舒服。
等了半天沒得到謝衣的回應,他撇撇嘴,背着手慢悠悠地踱進屋子裏,目光把那具看起來完全就是謝衣長大版的偃甲人從頭打量到腳,登時這眼神就不對勁起來。他神色複雜地瞥了謝衣一眼,默默地挪得離他遠了點,順了下自己的發型,才伸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滿臉挑剔嫌棄地啧啧有聲。
“你那師父就教了你這些?啧啧,我都要被你們蠢哭了啊。”
謝衣壓根沒搭理他。
他正埋頭伺弄偃甲人的小腿,一心一意地進行着在雩風看來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的修改。
雩風讨了個沒趣,心中惱火,想幹脆甩臉子走吧又總覺得不太甘心,索性雙手環抱站在邊上用腳掌拍打着地面,盯着那具偃甲人連連冷哼。
“真想不到謝衣,你居然會把偃甲人做成自己的模樣。兩個謝衣,兩個對大祭司忠心耿耿的武器,怎麽,沈夜那厮終于不打算擺出那副‘一切為了流月城’的虛僞面孔,準備開誠布公地和咱們城主一系奪權了?”
“雩風,不許你說師尊壞話!”
謝衣擺弄偃甲的動作一頓,他擡起頭,卻沒有去看雩風,只是微微眯了眼睛,聲音像是淬了冰。
他的左手托着偃甲人的右腿,裏衣被推到了腿彎上,堆疊在一起,衣擺卷在裏衣裏,露出的皮膚是謝衣特意選出的月光花一樣溫潤又白皙的顏色,小腿的肌肉緊實又不臃腫,弧度很美。
“還有,這不是什麽爛木頭。”
“怎麽個不許法。”
雩風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輕蔑地揚了揚唇角。
“他可不就是這麽做的嗎。說是對滄溟城主忠心耿耿,奉城主之名掌管流月城,哼,也就只有那些蠢笨如豬的家夥們相信了——喔,對了,我倒是忘了,你也是對你那敬愛的師尊深~信~不~疑~的~”
“雩風!”
謝衣終于再忍耐不住,敬重的師尊被這樣污蔑,鮮少與人争執的他也忍不住動了真怒。可饒是如此,謝衣仍是壓抑着怒意,像是對待什麽脆弱易碎的珍品般,輕輕地将托起的小腿放下。
雩風冷眼看着,面上嘲諷之意越甚。
“叫我做什麽?我說的都是實話,倒是你,我說謝衣,我們好歹也算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嗎,怎麽你向着我們,反倒跑去做了那沈夜的徒弟。”
右手攤開在身前,虛空對着偃甲人點了點,雩風絲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不屑。
“還被沈夜撺掇着去學了這些,你看看,這些——”
他彎下腰,在自己腳邊堆撒的大堆零件裏胡亂抓了一把,站直了身體,慢慢松開手掌,任由那些謝衣精心挑選的偃甲材料從自己掌心滑落,叮呤當啷掉了一地。
撇撇嘴,雩風看着謝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這些不是爛木頭,又是什麽?”
謝衣啪得一聲打開了雩風的手,冷冷看他一眼。
站起身來的少年比雩風要高了不少,襯得滿臉傲慢不屑的雩風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地宣洩着自己被忽視的不滿。
謝衣的怒氣不覺淡了。
“這是——哼,我說了你也不懂。”
“你就嘴硬吧。”
雩風捂着自己紅通通的手背,心疼地吹了兩口氣,狠狠瞪了謝衣一眼。
“這麽大力!你——你!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都被你吃了啊!”
“喔,原來你還記得啊。”
謝衣涼飕飕地開口,目光略過偃甲人光、裸的小腿和腳踝,下意識地戒備着瞥了雩風一眼,蹲下、身擋住雩風的目光,伸手去給偃甲人把捋到腿彎的裏衣放下來。
雩風才沒空理會謝衣這小心眼的微妙防備,他劇烈地喘了兩口氣,被謝衣這不鹹不淡的語氣刺得額角青筋直蹦,覺得自己一腔好意都喂了狗。
“你居然敢這麽跟我說話,哼,沈夜那厮怎麽說不得了,不過是區區大祭司,若不是滄溟城主……流月城哪裏有他得意的份!”
“閉嘴!”
謝衣的動作停在半空,殺氣騰騰地剜了雩風一眼。
“我不許你這麽說師尊!雩風你這個、這個娘娘腔!”
“……!?娘、娘、腔!!”
雩風氣的語調都變了,尾音揚起,聲調又高又尖,真有幾分女子惱怒到極點發出的尖叫意味。
“謝衣你好啊,虧得我還念着那幾分情誼在,幫你多方周旋說盡好話,千辛萬苦才讓他們不去找你麻煩,對你拜入沈夜門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現在居然這麽說我!?”
他抖着手指向謝衣,謝衣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站起身,仗着身高優勢使雩風的居高臨下視線不得不慢慢變成仰視。
雩風的臉色更難看了,猛一甩手。
“你、你——胳膊肘往外拐,氣死我了!”
“你怎麽說我都可以,但若是再這樣污蔑于師尊,我——”
謝衣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總、總之,師尊待我很好,也一直聽從于滄溟城主,我知道我已經是‘沈夜的弟子’,就算再說些什麽,你們都不會相信,可我知道,師尊才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心懷不軌野心勃勃。”
“哼,你且看着罷!”
雩風氣哼哼地甩手走了。
兩人不歡而散。
謝衣看着雩風離開的地方,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屁、股盤腿坐到了地上,雙手支開撐在兩個膝蓋上。
他垂着頭,肩膀都要垮了下來,良久從那垂下的黑色發絲間傳出悶悶的聲音。
“師尊才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你也不是什麽爛木頭。”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謝衣原本因為情緒低落而顯得有些黯淡下去的眼眸忽然亮了起來。單手撐了下地,他輕巧地蹲跳了下,站起身來。
目光與偃甲人的眼睛對上,謝衣笑得很溫柔。
“你今天覺得怎麽樣?能開口說話了嗎?”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沉寂。
謝衣卻似乎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伸手摸了摸偃甲人的臉,指尖拂過垂下的黑色發絲,笑容便更溫柔了些。
“哎,不能說話也沒什麽。……你能出生已經是我最好的禮物了。”
他面上的笑容淡了些,撫着偃甲人的手也收了回來,垂在身側,目光落在偃甲人的眼中,似乎透過它凝視着謝一。
“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你的時候有多開心,這種事,我之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将視線從偃甲人的眼睛上移開,這似乎是個很艱難的動作,因為那一刻謝衣的面上清晰地浮現出了極淺的難過。
搖了搖頭,謝衣輕輕嘆了一口氣,又看了偃甲人一眼,眼中帶着近乎偏執的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一定要造出一個最完美的身體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啧啧
我想開新坑,是一個女皇的養成過程,名字叫吾皇萬歲,躺倒求封面。
☆、生困惑
謝衣十八歲生辰的那一日,繼任成為流月城的破軍祭司。
這時,他已對偃甲人進行了三十四次的調試。
謝一仍是沒有出現。
形容與謝衣極其相似的偃甲人就那樣安靜地站在房中,垂着眼簾,唇角噙笑,栩栩如生。
成為了破軍祭司後,謝衣方才算是真正進入了流月城的政、治中、樞。可身負城主一系的血脈,卻是大祭司親傳的弟子,在如今城主一系與沈夜相争越發激烈的境況下,謝衣的身份也顯得尴尬起來。
流月城數千年來,一直是由城主掌管城中事宜,下轄有以紫微十四星命名的七殺祭司、破軍祭司、廉貞祭司、貪狼祭司、紫微祭司、天府祭司、武曲祭司、天相祭司、太陽祭司、巨門祭司、天機祭司、太陰祭司、天梁祭司、天同祭司,并設有生滅廳,主事與副主事各一名,下轄四位祭司。
大祭司的地位高于十四星祭司,卻往往以紫薇祭司兼任,所掌握的權利也并不足以匹配他的地位,在沈夜之前幾代的大祭司,甚至只負責主持神農誕辰等祭祀慶典,平日裏鮮少現于人前,顯得神秘又蒼白。
直到沈夜這一代。
因為滄溟少城主身染重疾不得不被送入矩木治療,城主一系又沒有合适的暫代城主一職的人選,反倒是前任大祭司之子沈夜曾入矩木後因禍得福,得神血庇佑身體康健,兼之天資卓絕、處事妥帖、性格堅韌、堪當大用,加之他與滄溟青梅竹馬,彼此間隐有情意,在滄溟尚未被送入矩木之前,曾笑談過若她果有不測,偌大流月城中,她唯一能放心将全族交付的,唯有沈夜一人,是以最終大權旁落。
那時,老城主和前任大祭司尚在,彼此都從沈夜素來循規蹈矩的苦行僧一般的克己中以為他就算掌了權,也只會是流月城的一名比較特殊的大祭司,待得滄溟蘇醒,一切仍會恢複原樣。
所以,身體早已不足以支撐的老城主安心地逝世了,前任大祭司難過之餘,對自家兒子的忠心耿耿倒是頗感慰藉。
可世事總與願違,本該在數年前蘇醒的滄溟至今未醒,而本該恪守自己大祭司的本分,只暫、代城主一職的沈夜,卻已經強勢地将整個流月城握入自己手中。
他毫不留情地誅殺了對他掌權反抗地最激烈的城主一系,面對着前任大祭司、他的父親的指責和痛斥時,面上也仍是一貫的冷淡克制。
謝衣拜入沈夜門下時,沈夜已經解決了自己以大祭司的身份掌管流月城事務的各種問題,沉睡在矩木中的滄溟城主雖仍被尊稱為城主,是流月城名義上的主人,卻已經名存實亡。流月城高層,無論是心懷叵測虛與委蛇還是心甘情願徹底折服,表面上都是一派的忠心耿耿,對沈夜的命令言聽計從。
可雩風的态度,卻一再提醒謝衣,城主一系從不曾真心信服過沈夜的統治,他們仍沉浸在昔日城主治下自己的榮光中,寄希望于在矩木中治療病痛的滄溟城主。
這樣脆弱又瘋狂的希望,使得沈夜每年都不厭其煩地揪出一兩個鬧騰的太過厲害的城主一系來殺雞儆猴。随着時間一點點的流逝,那些浮于表面的怨恨和不滿,漸漸沉下成為了蟄伏心底的野獸。
直到一年多前,沉睡數年的滄溟城主隐有蘇醒跡象,這些年沒少被沈夜打壓,幾乎要一蹶不振的城主一系們終于按捺不住,暗地裏動作不斷。
雩風的态度,也是從那時候起更加惡劣,對沈夜的針對幾乎不加掩飾。
“謝衣,該走了。”
華月抱着箜篌走來,伸手攏了攏垂下的發絲,動作優雅又輕緩,像是絲毫沒有看到地上濺落的血污和被偃甲斬斷的手腳。
“莫要誤了時間,今日是神農誕辰,不是說好你要和瞳一起操縱偃甲去跳前些時日你們從典籍中找到的古舞嗎?”
“……恩。”
手中的長劍碎成光點,謝衣皺了皺眉,擡手間已是召回之前大展神威的兩具偃甲,青綠色的光暈沒有随着偃甲的消失而褪去,地面上大片的暗紅血跡被它慢慢分解,重歸靈力。
他眉間皺得越緊了些,忍不住又去看了伏在血泊中的屍體。那兩人穿着青綠色的祭司服,形制雖簡單,腰封上的花紋卻甚是複雜,一打眼就能看出出自城主一系,實在嚣張到直白的大喇喇打臉。
謝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聲音艱澀起來。
“……師尊,這是否并非僅此一次……?”
“……”
沈夜似乎是在走神,好一會兒才收回投向遠方的目光,視線自倒在地上的屍體上掠過,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他轉過身,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像是想起什麽般轉頭看向謝衣,沒有回答,只是語調淡淡地吩咐。
“你去瞳那裏,說本座有事尋他,他知道該怎麽做。”
沈夜轉過頭,目光輕輕自謝衣身上劃過,又落在了前方。
他總是看向前方,鮮少回頭,就好像不會留戀任何被他抛在身後的事物。
“……本座雖不喜此處風景,卻也不想讓污了這些草木。”
“阿夜!”
華月不贊同地喚了沈夜一聲,以她的身份而言,這已是僭越。可沈夜并沒有半點不悅,應聲停下腳步,側頭看向華月,目光甚至有些溫柔。
“月兒可是想說,瞳身為生滅廳主事,且不曾對本座投誠,身份暧昧,不足為信?”
他輕笑了起來,難得一掃眉目間沉沉郁色,顯出些愉悅來。
“本座知你與瞳性格相悖,想來不曾知曉,本座朋友不多,他可算其一。本座信他,如同信任你與謝衣。”
“……我知道了。”
華月仍有些不願,卻也不再多說什麽,大抵是沈夜那句信任,讓她有些激動,總是顯得過于白皙的面上浮起了薄薄的紅。
神農誕辰的祭典如期舉行。
瞳明明慢吞吞地推着輪椅去了謝衣他們來的地方,卻不知道是他的哪只心肝寶貝起了作用,謝衣在操縱着偃甲跳舞的時候竟然眼睜睜地看到瞳站在自己身邊,一本正經地讓他的偃甲左扭扭右扭扭。
在繼任破軍祭司後短短數月的時間裏,謝衣已經打碎了許多以往堅信不疑的事情。
比如說,華月和師尊的關系才不是那麽刻板的上下級呢,人家可是“阿夜”和“月兒”的關系;再比如說,滄溟城主和師尊的關系才沒有那麽暧昧引人遐思呢,人家是“心思洞明卻有着放權魄力的城主”和“可以放心把事情都甩手給他的值得信任的大祭司”的關系;還比如說,瞳的左手和右腿都是偃甲,渾身上下的許多部位都用偃甲替換過,或許還養着些蠱蟲,并且以往謝衣看見的那個行動自如,站在沈夜面前比他還高不少的男人,其實是瞳心愛的小寶貝的把戲,當謝衣看着他跟他說話的時候,真正的瞳說不定正推着輪椅在哪裏看着呢……
當然,據說看不穿也和謝衣的修為太低有關,像沈夜的話,瞳是瞞不過的。
……所以說,師尊才沒有因為瞳站在他面前卻比他高而惱怒嗎……
謝衣默默嘆了一口氣,操縱着自己之前制作的五大三粗的偃甲人們做出一個高難度的像鳥兒展翅飛舞一樣的雀躍跳起,落地時拗成一個僵硬好笑的姿勢,在族人的歡呼聲中完美謝幕。
他環視一周,得到姑娘們含羞帶怯的媚眼數枚,華月在一旁輕笑,沈夜面上也浮起些笑意。謝衣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下意識地跟着笑起來,目光卻在落到偃甲人的身上時候頓了頓。
為了準備這次神農誕辰的祭典,沈夜特意吩咐了把謝衣心血來潮做的那些偃甲人們廢物、咳不,合理利用,也算是彩衣娛民了。可即便如此,謝衣終究還是将謝一留在了屋裏。他可以讓謝一在表演的時候站在一旁沒選上的偃甲人裏,也可以用簡單的幻術遮掩住謝一的蹤跡,還可以直接幹脆地讓謝一站在自己身邊,反正師尊不會問,其他人也不敢問。
他有那麽多的方法,可以讓謝一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不被任何人懷疑地出現在這裏,和所有人一起享受着在流月城中難得的歡樂氣氛,看看他不曾見過的風景、不曾見過的其他人。
謝衣有些別扭,既有着對謝一的愧疚,又有着這麽多時日以來不曾得到一絲半點回應的怨懑得以發洩的暢快,還有些看着那些丁點大的孩子從人群裏擠出來,争先恐後地滿臉稀奇緊張、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些一動不動的偃甲人後,從心底升起的慶幸,以及對自己這麽有先見之明的小小得意。
……這實在有些奇怪。
謝衣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衣的感情還是蠻複雜的,雖然我覺得我大概沒寫出這種感覺來……默默遠目
☆、矩木實
神農誕辰的祭典過後兩天,流月城就下了雨,淅淅瀝瀝的雨絲透過矩木枝葉的間隙落下來,砸在粗糙的石板鋪就的路面上。
因為準備神農祭典以及一些其他雜事,謝衣已經有幾天沒有去調試那具偃甲人了,今天也還是謝一一個人被困在這具尚不能由自己使用自如的偃甲裏,聽着似遠似近的雨聲,默默出神。
雨聲被縫隙一般的窄窗隔在了屋外,繞了一圈再透過通透的門廊傳進屋裏的時候就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雜亂中又帶着些規律,時常會讓謝一産生出聽見歸人腳步聲的錯覺。
傍晚的時候,雨停了,烏雲還沒有完全散去,像是被什麽砸開了幾條縫隙一樣,吝啬地只流瀉出幾縷金紅的餘晖。
謝一又一次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無論錯認過多少次,失望過多少次,他仍是又一次地歡喜起來。
謝衣和瞳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大約是之前在談着什麽正事,兩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嚴肅,謝一看不見,聲音卻是聽得清楚。
“六月還未到,流月城便已有些寒意。今年來的似乎又比往年早些,這一年比一年都要來的早,若是一直這樣下去,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祭司不是已讓你着手制作一具偃甲爐,以解族人寒苦?”
“可我總有些擔心,偃甲爐一事關系全族之人,非等閑而言,文曲祭司、開陽祭司和天同祭司皆擅長偃術,師尊獨獨将此事交托于我……我——”
“你在質疑大祭司的決定?”
“并非如此。我只是擔心,若是我做的不好、或者說做不到比他們做的更好,那豈不是給師尊丢臉。”
瞳卻不再回答,也沒有半點去安慰滿臉沮喪眼中忐忑的謝衣的意思,他慢悠悠地推着輪椅,轉過去看向屋子裏大喇喇杵着的偃甲。
“這便是你之前在做的那具偃甲人?”
“嗯。”
謝衣點點頭,目光柔和地凝視着站在那裏不動不笑的偃甲人。
“不過還沒有完成,我想要做一具最完美的偃甲,現在……總還是沒有到最好的程度。”
“已是很不錯了。”
瞳笑了笑,他遠沒有流月城諸人以為的那樣不茍言笑,實際上無論是笑容還是怒容,他都掌握的爐火純青,使用起來駕輕就熟。可是這樣本應該順應心情有感而發的神情變動,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