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衣沒有帶着謝一走鱗次栉比的房屋前的道路,他熟門熟路地在街道中拐了幾次,不知怎麽就走上了屋頂,沿着一條垂下的樹枝形成的狹窄木道一直向上。
手掌一直被握在謝衣的掌心,少年的手掌已經寬大到足以将他的手整個包在掌中,傳遞來的溫度偎貼而又和暖。謝一聽見熙攘的聲響,最初只是如同種子在地底默默成長靜靜等待的悄然,而後就像是積蓄已久的力量伴随着一滴雨露的墜下,迫不及待地欣喜若狂地破土而出。
突然間,就是喧嘩了起來。
謝一有些好奇,這原本可說是嘈雜無章的嗡嗡聲,對于長久地只呆在屋子裏的他來說,又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奇。他聽到了謝衣說的話,卻沒有回答,只是循着那喧鬧看去,試圖讓目光越過腳下濃密的矩木枝葉徑直投向生源去看個究竟。
被忽視了的謝衣少年悶着頭往前沖,走了一會又頻頻不甘心地扭頭回去看,眼巴巴的模樣透着幾分被冷落的可憐。灼熱的目光如有實質般釘在謝一的臉上,讓他的唇角彎出細小的弧度。
直到被牽着繞過一從茂密的枝桠,以俯瞰的角度将流月城廣場上盛大的慶典盡收眼底的時候,最初單調雜亂的聲音才一下子開了花,變得清晰美妙而又富有變化起來。
“快看快看,是曦小姐!”
“什麽啊,原來不是大祭司跳舞啊。”
“沈夜……好,你很好!”
“诶,開陽祭司他們怎麽走了?曦小姐馬上就要開始表演了啊?”
“誰知道呢,管他的。來來,趕緊的往前上一個,曦小姐這麽可愛,跳的舞一定也很有趣。”
這是謝一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的人,穿着和謝衣有些相似的衣袍,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
他看的出神,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懷念,這滋味絲絲萦繞,帶着淺淺的悵然,難以捉摸。
人群裏忽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個子小小的女孩子走到圍成一圈的人群間自然空出的場地裏,抱着一個古裏古怪的玩偶,腼腆地環視了下四周,沉默了半晌,以壯士斷腕的決然,牙一咬眼一閉,随着箜篌奏響的音樂笨拙地搖擺起身體。
這大約便是謝衣說的祭典了。
謝一默默地記下,掀起眼簾極不經意地瞥過站在身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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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一早便在等着謝一看過來,這麽一個悄然無聲的眼神,登時就被他捉了個正着。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綻放,眉眼都瞬間生動起來。
謝衣略略側了身,連底下的慶典也不看,只雙手環胸專注地盯着謝一。
“哎——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我’笑起來這麽好看。”
謝衣清晰地從謝一一瞬間變得微妙起來的眼神裏讀出了鄙視的味道,他摸了摸鼻尖,笑容便帶上了幾分郝意。
謝一不再看他,謝衣想了想,往他身邊湊了湊、又湊了湊,直到肩膀擠上了他的手臂才作罷。
謝一不止一次聽過謝衣提起“六月将近”,為了應對六月後的嚴寒天氣,謝衣的衣物都變得厚了些,他倒是無所謂冷熱,卻也還是在謝衣難得的強硬要求下,被換上了和他一樣的衣服。
但是現在,隔着厚厚的衣袍,謝一卻仿佛仍然能夠感受到從近在咫尺的少年身上傳遞來的溫度,溫暖如朝陽,柔和如新綠,如此清晰,如此鮮活,剎那間便讓腳下的熙攘都褪去了顏色。
謝一垂下眼簾,始終關注着他的少年沒有錯過青年這樣細微的神情變動,他伸手掩住了唇角,眼底浮現出些許懊惱。
謝一耐心地看完了底下的小姑娘跳完這一曲。
結果剛跟着那如釋重負的小姑娘一起松了一口氣,箜篌聲又響了起來,抱着玩偶的小女孩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笑容溫婉的女子,又可憐兮兮地瞅了瞅謝衣的師尊,最後垂頭喪氣地轉個身,跟着音樂蹦跳起來。
謝一得承認自己被那委屈的模樣愉悅了,搖搖頭,忽然開口說道。
“你笑起來,很好看。”
謝衣眨巴了下眼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直到謝一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極黑的眼眸中蘊着溫柔的笑意,他方才回過神,一下子就紅了臉,支吾了半天,才傻乎乎地憋出了一個字。
“喔。”
謝一笑了起來。
謝衣整張臉漲得通紅,那些聲音一下子都遠去了,他只能清晰地聽見自己鼓擂一般的心跳。
輕咳了一聲,謝衣調整好情緒,等到臉上的熱燙褪去了,才擡手指向下面熱鬧的場面。
“熱鬧嗎?”
他問。
像是想要扳回之前自己在謝一面前的失态一樣,沒有等他回答,謝衣便又抛出了另一個問題——直接從源頭上解決謝一語出驚人讓人猝不及防的回答。
唔,雖然有時候這猝不及防也會帶來甜美的驚喜。
“喜歡不?”
謝一略略颔首,動作矜持又優雅。
謝衣朗然一笑,聲音中很是愉悅。
“神農祭典,是為了紀念神農誕辰而舉行的慶典,本來是每年一次,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改成每月一次了。流月城高懸天際,與世隔絕,若是洞天福地也罷,卻偏偏苦寒孤寂,族人們也就借着每月這幾日樂上一樂,添些笑語。”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愉悅的神情也從面上消失了。
謝一轉頭去看他,只覺得這個瞬間,和自己緊挨着的少年并非自己熟悉的謝衣,而是流月城的破軍祭司了。
他微微皺着眉,沉入了自己的思緒,聲音又低了些,自語一般。
“烈山部說是天眷之族,自上古時便存在于世,受神農大神庇佑,得以依附矩木借五色石神力懸于空中,遠離人世濁氣,可惜我記事以來,族人便已常年飽受惡疾之苦,再多的祈禱再多的請求,神農大神也從未回應過。所以有時我會想,所謂的神佑究竟是什麽,直至拜入師尊門下,我才明白,事在人為。”
謝衣似是有感而發,謝一卻是若有所思。
他不太明白謝衣究竟想要說些什麽,卻不願意看到這個始終帶着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整個人都生機勃勃的少年臉上,流露出這樣沉重堅毅、似乎已經做出能夠抛下一切的覺悟的神情。
他或是從典籍中或是從謝衣那學會了偃術,知道但凡偃甲,一經制造後便永遠無法違背偃師的意願,為其生為其死。他有時候會想,或許即便是偃甲靈,也仍然逃脫不了這份桎梏,不然如何解釋這份抑制不住的親近與歡喜。
又如何解釋,素來情感稀薄近無的自己,此刻胸中湧動的情愫。
然而,謝一甘之如饴。
“好了,露出這幅表情做什麽。我費這麽大力氣帶你出來看慶典,可不是為了看你和師尊一樣苦着臉的。哎,為了不枉我之前花了那麽大力氣哄小曦在慶典上跳兔子舞,你倒是多看看啊。”
謝衣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一打眼就被謝一眉頭緊皺有些古怪的神情唬得愣了一下,忙擺擺手岔開話題,揚了揚眉梢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嗯,我在看。”
謝一盯着他的側臉又看了一會兒,才從善如流地将目光重新投向樹下。
幾乎是他移開視線的瞬間,謝衣便追着将目光悄悄落在了謝一的身上,眉眼都溫柔了下來,手指卻伸出胡亂往下指點着,嘴裏還煞有其事地念叨。
“哈哈,快看快看,師尊的表情——實在是太有紀念意義了~啧啧,果然,我還是應該做一個留影的偃甲,想來要是能把師尊現在的表情記錄下來再放給他看,一定很有趣。”
謝一順着他的手指看向遠遠站着的瞳,也不戳破,不論謝衣說什麽都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微笑着點點頭附和一下。
眼中的溫和層層覆上,将無法動搖的堅毅埋藏在了深處。
他想要守護謝衣想要守護的事物,無論謝衣想做什麽都陪着他。
他願意,為謝衣傾盡所有。
作者有話要說: 對手指,男神,我也願意為你傾盡所有,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