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燕語莺啼,春山如笑,正是文人筆下的陽春三月。
冰雪消融後的京城算得是真正的繁華勝地,物寶天華。
蒼生本都是向暖之物,時值這融融暖春,正是萬物複蘇,人息又起的熱鬧景象。
京城白日人煙鼎盛,街巷之間盡是熙攘人流,待到入了夜裏,便又有不一樣的繁華入目。
夜間盛景,當屬被稱作煙花色海的妓館為最。
京城這一好地方,本就是無比昌盛富貴之地,莺燕場所自然不在少數。燈燭輝輝的閣樓之中,最為絕妙的兩處便是迎春閣和築夢樓。兩樓相對而立,每縫幽月初上之時,便相互映襯着點亮重重明燈,等到天色再暗幾分,所處的街道便會熱火朝天起來。
這樣的兩個地方,卻從不曾有過互相攀比較勁的時候,要問緣由,說起來也無比簡單——那迎春閣裏有的是膚如白雪的香豔女兒,而對面的築夢樓中,都是些生得靈巧的漂亮男孩。
往來尋歡作樂的人,大多有自己的偏好,如此一來,兩樓的主子倒是省了心,從不叫自家孩子站在門口招攬生意,心安理得地等着客人自己送上門來。
樓裏有着妙人,心頭撩動的恩客便會尋香而至。
今夜的築夢樓裏,就來了一位不曾露過面的客人,着一身好料子,瞧來眉目俊朗,氣宇不凡。
然而這人奇怪,按說來到此地的人,都該是興致勃勃的模樣,而他自踏進堂裏時,便是眉峰微聚,面上表情分明有幾分不樂意。
與他一同進門的還有一位,同樣是錦衣華服,相較之下神态倒是愉悅許多,正對這人笑着說道:“蕭二少爺向來溫和喜笑,怎麽來了這樣的好地方,反是一副苦悶的樣子?”
原來這人是京城蕭家的老二蕭清文,這蕭家正是現下商賈之中的首位,家中富貴,可想而知。
兩人踏進這堂裏時,主事的正在下面轉悠,便是一眼就瞧出了說話之人是樓中熟客,挑了唇角迎上去,慵散嗓音帶着幾絲深意道:“這不是梁公子嗎,這些天可是許久不曾來了......難道是在外頭遇見了別的妙人,可就忘了築夢的漂亮孩子了?”
“近日就是忙了一些,這外頭街上,可尋不到築夢這樣好的孩子了。”
那人聽得高興,挑起的唇角愈發向上幾分,喉間隐隐約約地悶出些笑來,傾了傾身子靠近一點。哪知站在一側的蕭清文突然便細蹙眉峰,往後退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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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看來這位爺是覺得逸入不得人眼。”
梁公子聽得一笑,搖頭解釋道:“你多心了,這位是蕭家的二少爺,素來受不得太濃的香囊味兒,你且記着他的習□□。”
“蕭家呀......” 逸勾着笑眼細細聽着,輕輕咬起了留長的小手指甲,語氣頗帶了幾分玩味,“京城蕭家,百聞不如一見......呵,來者是貴客,築夢樓裏多得是漂亮孩子,等會兒...都叫去樓上,好好陪陪您吧。”
他說話的語調妩媚悠長,着實教蕭清文聽不習慣,然而這話裏不卑不亢的意味,卻教他暗自斂神,起了些興味去仔細望他,也是如此才發現,這築夢樓裏的主子雖是男兒身,那面上容顏,當不會輸給任一個女兒家。
視線對上,逸輕輕一笑,又道:“不如上頭請,蕭二少爺喜歡怎樣的孩子,稍後給您喚來。”
這邊的蕭清文被落了如此一問,卻又是頭一回來這煙柳之地,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身側的梁公子瞧見他為難,便接了話來答道:“蕭二少爺性子溫和,不喜浮躁,不妨叫來館裏的容夕,今晚便叫他給作曲陪着吧。”
如此之言,好歹算是解了圍。
逸不再多言,煞有滋味地勾了勾手指,轉身領着兩人往二樓去。
蕭清文不再看他,垂下眸子挪步跟上,心底念了念方才聽着的名字,開口問身邊那人:“容夕,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等你見着了,可就曉得了。”梁公子輕輕一笑,“這孩子可是館裏的紅人。”
蕭清文又問:“那這逸呢?”
“呵,如你所見,是這築夢樓的主子,真名我是不曉得了,來這兒的人都管他喊一個‘逸’字。”
于是颔首,未再追問什麽。
言談間,兩人被帶去了一間雅致寬敞的屋子,過了兩重簾帳,才算是進了主室,室裏清淨整潔,瞧着舒适,與樓下的喧嚣雜亂大相徑庭,如此景象,終于使得蕭清文放松了許多,理性地尋一處坐下,簡簡單單地回着梁公子的閑侃。
“蕭兄向來收斂心性,梁某今日帶你來這處,就是教你尋些樂子......你也放心,容夕那孩子并不是浮誇倌人,向來在這樓裏不受恩客,只弄些技藝,待會他來了,你可不要板着一張臉,随意一點才好。”
這話音剛落,簾外便有了推門聲,同樣是過了兩重簾子,終于入了視線。
蕭清文來不及回答,見人入了室中,也就收回了欲要出口的答語,擡起眼去看,見來人有些清瘦,着一身水藍衣衫,長發斜攏在肩側,顯得文靜內斂。
不覺起了些好奇,又仔細瞧了幾許,心下有些意外,覺得這樣的地方竟然還有這麽淡雅的人,原本猜測的濃妝豔抹并沒有出現,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氣。
進來這人正是梁公子口裏的容夕,瞧來十七、八的年華,蕭清文看着,暗自覺得,他周身的氣質正與這名字合的巧妙。
“梁公子。”
進來的容夕早已習慣了被打量的目光,微微斂首,平靜地行到兩人身前拜了拜,垂着眸子問一句安。
梁公子颔首:“容夕,我身邊這位是蕭少爺。”
容夕聞言,這才擡起眼,雙瞳靜若秋湖,目光淺淡地掃過蕭清文的面龐,依舊是低緩似水的聲音:
“蕭少爺。”
蕭清文點頭,覺着這聲音真是空靈剔透。
“容夕,蕭少爺今日想聽聽曲子,你尋些個舒緩的調調來吧。”
梁公子又道,容夕便應聲,轉身走了幾步,行到房間另一側的古琴後落座,也不多言,輕輕撥弄着找了幾個音,而後頓了半晌,手指頭輕攏慢挑,一串兒流暢音律盈了滿屋。
曲調輕平,确實算得上舒緩至極。
蕭清文執了酒杯細品,入口的花釀溫溫和和,絲毫不刺喉,腦中浮出幾字——差強人意。
心頭這麽想着,口裏不自覺竟已喃喃出聲。
梁公子微微失笑,開口問他:“容夕的琴技,別說在這築夢裏頭,便是放眼京城,也屬得上乘,蕭少爺只給這麽個評價,難不成是聽過更妙的音律?”
“是不錯,可我确是聽過更好的。”
“哦?”
蕭清文突然起了幾分好心情,瞧着這人好奇的神色,抿唇笑道:“家弟不才,也能撫得一手好琴。”
此話一出,梁公子才似恍然大悟一般,一拍手道:“我倒是想起來了!蕭家四少爺一向喜歡這些古琴木筝,呵,若有幸,我定要去拜會一場。”
聞言微一颔首,抿下一口薄酒,入耳的琴聲突然停了下來。
擡眼,正巧望進琴後之人的雙眼。
容夕無多神情,撫琴弄弦之間,已将兩人對話聽得清楚,淡淡地道:“蕭少爺不喜歡這琴聲,容夕再奏下去也無益,不妨陪你消遣其他。”
蕭清文暗暗挑眉,想這脾氣竟然硬得很。
“容夕公子多慮了,琴聲自是妙,只是聞者心頭有了比較,總會私下衡量一二罷了,若是能聽你伴琴低唱一曲,興許能讓我更為驚豔。”
言辭誠懇,卻也多少帶了點調侃之意,容夕聞言面色不改,也不入他圈套,緩緩搖頭打消他的念頭:
“蕭少爺,容夕從不獻唱,還請諒解。”
眼瞧着對話僵持不下,氣氛頗有些尴尬起來,梁公子輕咳一聲,打着笑接了話茬:“呵呵,容夕可是多才多藝的,蕭少爺的興趣也甚是廣博,不妨玩兒些別的,如何?”
“嗯?”蕭清文輕輕淺淺地溢出一聲調調,眸子映在容夕身上,容夕應着他的目光站起身來,回道:“琴棋書畫,皆有所涉獵,不知蕭少爺喜歡什麽?”
蕭清文一愣,看着那滿是倔意的清淺容顏,忍不住低笑出聲,于是也站起身來,往書桌旁走去,一邊說道:“這琴棋書畫,我倒偏愛這畫字多些。”
兩人幾乎是同一步走到桌邊,桌上早有宣紙顏料備好,容夕往中間一步,探手取了毛筆輕蘸墨水:“那便作一幅山水贈與蕭少爺吧。”語罷拾着衣袖勾筆繪來,濃墨在宣紙上渲染開,深深淺淺的色澤入目,不一會兒,便出了景致輪廓。
還在座旁的梁公子蠻有些失語地看着仿似兩個小孩鬥氣一般的這兩人,暗自飲下杯中餘酒,悄無聲息地退出廳室,幹脆尋自己的樂子去了。
然而這邊的兩人不曾察覺,只一門心思擱在宣紙上,眸子随那杆毛筆游走得輕快,不一會兒起了輪廓,閑亭靜湖,隐隐浮現。
蕭清文心覺有趣,滿是興味地在一側看着,見畫風似主人一般,入目清淺。
又過了片刻,那幅畫愈發完整,容夕終于收筆,放眼紙上,景色秀麗,随即聽蕭清文贊嘆一句,又輕輕地笑了好幾聲。
“畫得很妙。”停頓片刻,又問,“這景致瞧着像江南,是江南的哪一處?”
得到稱贊,先前的不悅一時便也散了去,于是回道:“心頭那處。”
蕭清文淺淺挑眉,側過頭去看他,只等下文,他便又說:“其實我從不曾離開過京城,心中向往許多地方,又無緣得見,只能瞧着書卷文字想象,作出心中之景……這一生倘若有機會,我定會去那些地方都走一走的。”
言語之間,眸底劃過幾縷憧憬,唇邊帶着柔軟微笑,聲音比及起初愉快了許多。
蕭清文看見這笑意,心間微軟,又聽話中言辭,頗覺憐惜,于是走近那畫旁,執起桌上一杆細筆,蘸取顏料,也在畫上繪起來。
彼時這人離得很近,容夕愣了愣,不動聲色地挪了腳尖,稍微離遠一點。
蕭清文畫得認真,不察覺這小動作,手中筆杆動得靈巧有法,不過片刻,就在那畫中添了小舟,舟上繪了背立一人,一襲水藍衣衫輕輕揚起邊角。
畫得太過精致,容夕瞧了一眼,只覺畫上那人正是自己。
有些遲疑地擡眼看他,見他笑着擱筆,似乎很是滿意地瞧了一眼,随即擡頭說道:“這畫我回贈于你,願你當有一日如畫中所現,親自去這樣的地方游一游。”
容夕愣住,眼中映入那人溫和的眉目與神态,喉口微澀,又低頭去看那畫,入目的色彩清淡,心底某處無可抑制地輕輕顫抖。
“……多謝蕭少爺美意。”良久,他笑起來,抿了抿唇道,“蕭少爺畫功實在是厲害,如此一看,倒是容夕獻醜了,方才失禮,是我的不是。”
蕭清文輕笑出聲:“你的技藝可不輸與我,何必謙虛,先前是我失禮在先,當是我道歉。”
容夕輕輕一笑,心底覺着溫暖,原以為這人不懂禮節,卻不想原來是這樣溫文爾雅的性子。
瞧着這幅畫,不知該如何感激,思來想去半晌,擡頭道:“蕭少爺作畫辛苦了,可還想要玩些什麽,容夕皆可獻技。”
蕭清文彎了彎眼角:“不必,陪我聊聊天吧。”
“……好。”
不知他會如此回答,雖是颔首應了,卻不知有何可講,懵懵地沉默起來。
蕭清文不察覺他的無言,依舊帶着幾分輕快,兀自開口道:“你喜歡外邊的景致,我便講一些給你聽吧。”
語罷,不等他答應,徑直開口道來,将去過的地方一一回溯,從花都南城講到蒼茫大漠,言辭之間說得仔細,直把一草一木盡數擺到他眼前,還一便講了此間的許多閑雜趣事。
這人用詞巧妙,所陳所敘皆是生動不已,容夕聽着,不時回他一些感觸之言,面上表情愈發柔和,眸底層層疊疊裹上欣羨向往。
“你去過那樣多的地方,真的很好……”
“往後你也能去的。”蕭清文笑一笑,聊得盡興,私下也将容夕此間的見解品得仔細,愈發覺得這是個靈巧的人,心底的好感更甚,于是說道:“往後我再來這裏找你,講一些外面有趣的事情給你聽。”
容夕同他一般笑起來:“蕭少爺還會再來這處?”
蕭清文點頭:“我平素也無多喜好,如今與你能處得愉快,自然也想再同你閑聊,往後我來了,願你如今日一般,将我當做友人随性相處。”
一言道得自然随意,容夕頗覺意外,微微愣了愣,沉默半晌後笑着又問:“蕭少爺也願意同我這樣的人作朋友?”
蕭清文聽得失語,不料想方才一直不卑不亢的他會問出這樣的話,微微蹙起了眉頭:“你是個很不錯的人,我也沒什麽特別之處,與人交友,都是瞧合不合緣罷了。”
容夕輕笑,點頭應他:“好,那容夕便等着你這位友人再來此處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屋外幽月攀高了許多,瞧着時候有些晚了。
如此一人一句地又聊了一陣子,蕭清文才偏頭看去外面:“時候不早了,便如我方才所說,下次再與你閑聊。”
容夕點頭,送他離開。
這人動作之間并不逾禮,但确實顯得無比随性,似乎如所言一般将他當作友人對待。
心頭漸漸起了些難以道明的異樣滋味,他透過窗頭簾隙看着,街外是攘攘人群,然而看到眼裏的只有離去的那一人。
直至越行越遠,再瞧不得,這才合了簾子,回到桌邊細細地瞧那幅畫。畫上墨漬顏料在閑談間早已幹透,色彩沉澱了下來。
伸手緩慢地觸碰,眸中是自己尚未察覺的歡喜,胸前沉沉地跳,瞧了許久,仔細地拾起畫紙卷好,收起來。
想着方才那人講的閑山閑水與俗塵樂事,緊抿的唇又向上翹起。
蕭清文。
他那句‘往後你也能去’,怕是空言了。
容夕垂下眼角細撫畫卷,一雙秋瞳終于慢慢地歸于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