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容夕,你不後悔?”

那雙手還撫在蕭清文的臉上,昏迷這人緊鎖的眉頭如何都散不開,容夕探手揉了揉,不再強求。

“憐華,我送他回蕭府,你等我回來,我們一同潛入宮中。”

“等等,”憐華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道,“容夕,你再考慮一下......”

容夕望着腕上那只手嘲諷般笑起來,他道:“憐華,你覺得好不好笑?明明是爺把我逼到這個境地的,現如今,我卻依舊願意為他拼命?考慮什麽?忘了築夢然後和蕭清文雙宿雙栖?”

憐華無話可說。

他又笑道:“當初我喜歡上蕭清文的時候,爺若叫我忘記一切,還我自由,興許我就真的走了。現在他理理性性地在牢裏不肯出來......憐華,現在有的是機會自由,可你走不走?連扶玥都不離開,你若肯走,再來勸我吧。”

“容夕......”

容夕突然有些哽咽,方才的怒氣全沒了,低聲說道:“他是我家人......可是我也恨他。”罷了,低下頭去摩挲蕭清文的唇邊,在那唇上吐息輕言:“只是事到如今,我同蕭清文的事,我只好不要了......”

他作勢要将人扶起來,憐華探手過去道:“我陪你。”

容夕一愣,擡起雙眼望他良久,點頭應下來。

蕭府夜裏寂靜,容夕同憐華将蕭清文送回房中,并未驚擾着誰。

那人躺在床上,面色不悅的模樣,只像是在熟睡中時的夢靥不安。

分明有些不舍,卻還是開口道:“走吧。”話落又似想起了什麽,立即接口道:“憐華,再等等我。”

憐華便不回答,坐在窗前竹椅上等着,瞧他行到桌旁從衆多畫卷中抽出軸角描金的那一卷,細細展開來,又從一旁拾筆作畫。

筆觸不多,似乎只是添了些什麽,他畫法熟稔,不出片刻便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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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那副夢裏江南,舟上藍衣人身側又多了一人。

容夕瞧着未幹的筆墨,眸底流光愈發軟下來,仿佛當日承諾如今便依托到了這麽一杆畫筆、一卷畫紙之上,唇邊微微往上勾起。

探出去想要輕觸的手指停在半途,笑容終是點點斂下去,下一秒摘下了腕上玉镯,輕輕擱到畫紙一角。

“足夠了,走吧。”

憐華說不出話來,走近他扯了扯衣袖邊角,容夕知他深意,想要開口安撫什麽,半晌卻找不出言語,揮袖熄了房裏燭火,在黑暗中離開這處地方。

離開蕭府,憐華突然笑出來,就那麽一聲輕哼,在寂夜裏顯得突兀,他笑道:“世事無常。”

容夕聽着這句話,突然覺得萬分貼切。

當初與蕭清文初識之景仿佛還在眼前,那人溫柔攜手帶他回府之事也似不過一瞬。那時佯裝嗜酒後的癡醉模樣,同這人歡好,教他将自己帶回府中,全然是為了護着他......到今日尚不足兩月,便已是自身難保。

而蕭家的那位,反倒是身份奇殊,到底是誰要護誰的周全,真是可笑。

如今種種,只求自己不成為他的拖累……

想了想,岔開話道:“憐華,同我細講這一月間的事。”

“嗯。”憐華颔首,轉頭望一望他,瞧得夜裏藍衣被夜色襯得清涼,輕聲低述:“月前你來找我的那一日,爺是真的去了南王府。第二日,築夢便被封了樓。事情道來就是如此簡單,可笑的事情,卻不止這兩句罷了。”

“如何說?”

“爺走之前對我說過四個字,‘少安毋躁’。”

容夕一愣,兩人已行至城樓不遠處,街頭有巡更人走近,他轉身匿進一隅,回頭問道:“你的意思是,爺一早就知道南王別有目的?那他為何還以身涉險。”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測,換作是我,換作是君玉,我也會去......可他究竟在想什麽,我實在是不明白。”

容夕張了張嘴,一時話噎。

憐華又道:“再者,他豈會背叛太子,所以即便是去,也定然還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會叫我少安毋躁。”

“這才讓人擔憂,他能有何打算?恐怕是連命都不要了。”

“他還同我說......不要讓你知道。”

容夕眉頭蹙起,聽着這話心下生疑,默不作聲地想了一陣,直至巡更人走遠,他才開口問道:“憐華,我覺得不對勁。”言語間,眸裏憂思重重。

“......為何?”

“我聽來只覺矛盾,他沒有理由讓你不告訴我,除非他要放棄築夢。”

憐華張了張口,仿佛有什麽說不出口。

容夕同他擺一擺手,見他這模樣,雖頗為懷疑,卻也不等他答,帶他一同潛到城樓下。

這一處雖是死角,也并非無人把守,然而幽夜寂靜,憑二人的身法,屈指可數的皇城侍衛便不在話下,從這一處進去,好過從人多的地方冒險。

憐華并無顧慮,随着他使輕功潛入皇城,随即低聲道:“随我來。”

容夕心頭微跳,問:“你探過路了?”

這人微微一愣,輕輕點頭,便聽着他喉口澀澀地怒道:“你要是死了,我絕不原諒你!”

憐華心頭不是滋味,驀地有些恍惚,側眸望,仿佛回到最初的光景,又是兄弟二人并肩作戰之時,輕聲笑道:“原話奉還。”

不再聽着答話,又過了一陣,便到了地方。

“深宮禁院,不過如此爾爾。”

憐華匿在房梁之上,聽着這許久未有的清冷語調,瞧着他揮了揮袖口抖落些許粉塵,問道:“你記不記得你以前問過我一句話?”

“什麽?”

“你問,蕭清文這人,會不會終有一日揭了你的冷靜,教你變得癡狂。”

容夕有些恍惚。

“我那時回你說,他只會教你尋得本心罷了......可是容夕,我現在卻看不清,哪一個才是你的本心。”

容夕垂着眼眸,視線裏的兩名看守還在喝着酒,聽不見他二人的對話,他頓了許久,問道:“為何如此說?”

“因為你同他在一起時,确乎是變了一個人......只是現在,你又成了容夕。”

房梁下傳來兩聲悶響,那二人埋頭昏睡在桌旁。

容夕不語,縱身跳下去,從其中一人腰間搜出一枚醒目的鑰匙,轉身往裏走。身後憐華瞧着他的背影,低聲喃喃:“我卻不願再見着現在這般的你......”

陰暗牢獄不知有幾重幾間,然而空無一人,直至行到深處,才瞧見了要尋的那個人。

那人分明還是平素的模樣,面容姣好,衣衫整潔,若不是囚于一隅,必不能讓人覺出其囚徒身份。

容夕蹙眉,彼時突然想到——為何此間牢房四周無人看守,就連方才牢門處的那兩名守衛也松懈如斯。

他喚一聲:“爺。”

逸擡頭,勾唇輕笑,道:“你們來了。”

手心的鑰匙有些發燙,他沉默一陣,自嘲笑出聲來:“我真是多此一舉......憐華,你何止是探路而已,分明已經來見過爺了......為什麽不同我說明白。”

“如何說得明白。”

容夕愠怒,手中鑰匙捏作碎屑,笑了起來。

“呵......你們二人,看我蒙在鼓裏,覺得有意思?”

“容夕......”

逸站起身來靠近牢門邊,道:“把你的脾氣收起來,憐華并非作弄于你,他只是違背了對我的承諾。”

“什麽承諾?”

“讓你徹底離開築夢......”

“笑話,”容夕斂眸,一掌拍到牢門之上,鎖鏈發出聲響,他打斷這人話語道,“爺這是糊塗了?先前命令我為太子接近蕭清文的是你,不管我是出于何種目的同他離開築夢樓,你又緣何收回這一指令,‘大發慈悲’?給我自由之身?”

喉結顫動,牙關死死咬到一處,逸瞧着他憤怒不已的模樣,慢慢露出微笑,回他:“因為我不想你死。”

他又道:“容夕,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蕭清文是死是活,與我無關,只要是為了太子,對我而言,殺了他和殺了周君玉沒有任何區別。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去蕭府是為了護着他嗎?我給予默認只是我後悔了...我後悔殺了周君玉,後悔瞧着憐華如此痛苦......我曾以為你二人是我築夢樓最得意的殺手,其實并非如此,你二人其實是我手下最失敗的殺手,為情所擾,這才是笑話。

“只是我又有何資格責備你們?......容夕,憐華違背的承諾,不只是讓你自由,還有他自己,以及築夢......我知道築夢的人現盡數在城郊待命,那又如何?這一次變數,沒有人可以保證全身而退,即便我避開這一陷阱,也終究避不開這一役。

“我原以為我可以為太子犧牲一切,不論自己抑或他人。可是......呵,人終歸是自私的......”

一時無聲。

牢底幽森,入耳的話語都寒涼刺骨,逸之所言句句撞擊在耳廊中,仿佛胸口悶了一口濁氣,逼得他喘息不得。

容夕想起方才城樓外憐華的避而不答,想起他話裏的矛盾與自己的疑慮,終于明白逸所謂的“違背承諾”是何種意思。

——其實無所謂陰謀詭計,無所謂作弄與陷阱,只是逸兵行險招,竟然想要舍棄築夢,孤身以一命相博罷了。而憐華,不過同他一樣,是不願要這似是而非的“自由”。

這一刻心中疑團清楚了些,卻又聽得身後憐華笑得心痛,輕聲問:“君玉已死,爺給我自由?不...爺是毀我自由,這世上無君玉,無築夢,我便再無處可去......我留下,原不求全身而退。”

容夕終于吐出那一口氣。

“罷了......爺,我與憐華今日來,只想聽你說一句實話,你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做?”

逸擡眼看他,半晌後仿似終于妥協,嘆息般回道:“等。”

“等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心頭壓着的煩擾盡數放下,對着兩人道出實情:“南王教我安心待在這裏,說定會救我出去,這一句話,和太子之言如出一轍。”

“所以這二人現在都在想法子救你?”

逸搖頭,道:“這二人都在等對方救我。”容夕蹙眉,聽他頓了頓又說:“倘若我沒有猜錯,他們現已各自部署好兵士,只等我這邊的動靜,便可出師有名。容夕、憐華,皇帝病危,南王借機擒我入獄,名由是密謀造反,倘若太子先一步救我,他變成了謀朝篡位之主謀;而若太子遲遲不作回應,六皇子按捺不住,便會令南王從我這處下手,再尋他法,而這一個過程必不會太久,因為沒有誰敢保證,皇帝還能活到哪一日。”

“爺,恕我問一句,你能否下得了狠心,對南王下手?”

逸聽得一愣,眉頭攏緊,頗為意外地聲聲笑起來,出口話語萬般訝異:

“怎麽連你二人,竟都不曾看清楚過?”

兩人亦是愣住,好半晌不明白他的意思。

逸笑道:“南王身邊有六皇子安插來保護他的影衛,你們之前竟然沒有發現?就毫無疑心到這種地步嗎?那兩個影衛,你們也別小瞧了。論情報功夫,他們雖不如你們,但一身武藝,即便你二人同我一道出手,也未必能不着痕跡取走南王性命。”

“爺你......”

“我與南王,從來都是同床異夢,相互隐瞞......只是這隐瞞之中,他看我,不如我看他那麽清楚罷了。至于我的心思與性命...從始至終只為了太子一人。”容夕心頭狠狠一震,眸光明滅不定間,見逸伸手挑開形同虛設的鎖鏈,終于打開牢門,緩緩而又低聲道,“不怪太子怨我...連你二人都不察覺的事情,他又如何知曉得去......”

腦中湧入之事盡成一片混沌,身後憐華也頗為意外,嘲道:“爺瞞着我們的事情,還真是不少......事已至此,還是事無巨細盡數說清楚吧。”

逸擡眼望他,輕輕一笑,伸手遞出一個東西,容夕伸手接過,瞧得是一枚令牌,聽他道:“好。”

随即又問:“除你二人之外,我築夢樓三十三人現是否都在城郊待命?”

“城郊三十二人,扶玥尚留守築夢樓中。”

逸略加思索,堅定下來。

“拿着這枚令牌去找元将軍,将那三十二人與扶玥以刺客身份隐藏在軍隊之中,聽從他的調遣。這之後的消息,令扶玥與你們聯系便可。至于你二人,潛入王府觇視南王動靜,有何異象速來報我。”

容夕攥緊令牌,颔首應他:“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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