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太子府中,那人方巧提到他的名字。
“憐華,蕭府情況又是如何,容夕為何未與你同來?”
“容夕他随後便到。”
容夕聽着這對話掀簾入了裏屋,應道:“來了。”話落停下腳步,半跪下行禮,喚一聲“殿下”。
“嗯,”太子颔首,示意他起身,待他走近身前,這才又問道,“如何?”
容夕開門見山,也不委婉:“蕭家意欲與殿下配合。”
這人一愣,擡首蹙眉,凝視他許久,有些不悅地問:“蕭清文什麽都知道?”
容夕點頭,這人怒極反笑,站起身來靠近兩步,壓低了聲音又問:“容夕,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知道。”他望着那雙含怒的雙眸,又一度跪在他眼前,聲音平靜,道出的言辭與眼神一般堅定,“殿下,容夕再說一次,築夢一日當為君一日,不論我做什麽,都不會背叛爺,更不會背叛您。”
太子不言語,靜靜地站在他跟前,如先前一般垂眸望進他深邃的墨瞳中,直至自己雙眼中的怒氣層層淡去,許久,輕聲道:“起來。”
“罷了,”思忖少頃,他又道,語氣裏似有幾分無奈,“吾從不曾懷疑你與憐華的忠心,可是,有些事情,吾就算說‘不’,你二人又豈會真的遵從。”
容夕知他所言屬實。
他是如此,憐華亦是如此。
就如當初周君玉的那件事情,若不是那人先一步橫刀自刎,當日會死的那一個人,必定是憐華自己了......明明平素裏只要太子的一句話,無論什麽命令他們都會不折手段去完成,卻偏偏有的事情,他與憐華,誰也做不到。
逸說得對,身為殺手,識情重情,确乎是失敗......
想着,一時忘了起身,憐華上前扶他,這才站起來,把那人的話題岔開,十分認真又有幾分突兀地講到:“明裏,蕭家已與六皇子連成一線;暗裏,殿下只需備好軍隊,時機合适之前,便瞧着六皇子與南王先鬥一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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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有幾分把握讓他們窩裏鬥?”
“不是我,是蕭清文。”容夕回道,“蕭清文要我信他,我便不問‘把握’,信他十分。然而殿下亦不可大意,倘稍微不慎,便是兵戎相見的開始。”
“本就避免不了争戰,又何必多此一舉?”
容夕答得冷靜:“雖不至于能勝得不費一兵一卒,但若是在死傷慘重與盡可能保全我方人馬中進行選擇,殿下選哪一個?”
眼前這人凝眸深思,容夕不待,開口又問:“敢問殿下,今次之戰,敢不敢說一句‘萬無一失’?”
太子搖頭:“吾已查明,六皇子私下傭兵三萬,元将軍雖為一員大将,且為吾所用,然而現在京中人馬,能調動的也不過區區五萬而已。單從人馬多少而言,吾勝算更大,不過六皇子手下的三萬軍士究竟是何水平,吾卻不敢斷言......他手中的那支影衛隊,你與憐華也都曾交過手,吾之築夢與那三十名影衛尚不知孰優孰劣,更不論軍隊之戰。”
“既如此,殿下便應賭一賭。殿下不要忘了,皇城之中禦林軍也是元将軍的人,六皇子若少了南王的裏應外合,身處皇城則只能徒做困獸鬥,屆時三萬傭兵被困于城外,僅依靠禦林軍殿下便可勝券在握,若還能控制皇城中的守備軍隊,才是真正的‘萬無一失’。”
太子聽罷,從胸腔深處長長地醞出一口氣息,思慮中的雙目越漸清晰起來。
“好,吾便賭這一次。”
容夕松一口氣,輕輕抿唇。
憐華聽罷問道:“既然是這樣,那爺又何須再困于牢中?”
容夕搖頭回他:“原先是殿下與南王等着對方先動作,現如今看來,大概‘救’爺出獄的,當屬六皇子本尊了。”
這人聽得疑惑,瞧他唇邊點點笑容,又思及蕭清文的計劃,驀地恍然大悟,猜着了答案。
屋外适時起了叩門聲。
“何事?”
有聲音答道:“回太子殿下,皇上病危,召各位皇子殿下于宮殿外候旨!”
“吾知道了,備車駕,即刻前往金霄殿。”語罷轉過頭來,瞧着身後兩人,壓低了聲音道,“換衣服,同我前往。”
容夕蹙眉:“事發突然,倘若皇帝當真...先前的計劃便都廢了。”
經他如此一說,憐華亦覺心驚,問道:“若是如此,指不定今日便是一場惡戰,殿下,我去告知元将軍?”
“不必,”太子擡步往外走,一邊回道,“元将軍必定也會前往金霄殿,而南王定不會與六皇子同候金霄殿中。”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眸底盡是寒意:“因為老六必定也知道,假如父皇這次挺不過去,那麽除了今天,他便再沒有多的機會出手了。”
容夕接上他的話,繼續說道:“而假如皇帝無事,六皇子會更加如坐針氈,再忍不得幾日。”
這人笑出聲來:“所以,既然決意要賭,那麽吾今日也賭一招,吾賭父皇無事。”話語間隐藏在袖口的手露了出來,手中不知何時攥了一支小巧的玉瓶。
憐華瞧着那支瓶子張了張嘴,帶着幾分猶疑出口:“...醉生?”
容夕心頭微驚。
雖不如憐華一般認得這藥,卻也是聽說過的。
傳說中許多年前由上官毒門創始人親制的兩味藥——白玉瓶為醉生,墨玉瓶為夢死。
患病中人倘服醉生,無論何種頑疾皆可痊愈,然而十日之後,不管陽壽幾何,都會暴斃而亡;夢死恰巧相反,服之息脈驟停,待三日過後,又可起死回生,實為假死之藥。
醉生,實則取人性命,致人死地;夢死,卻是死而複生,予以重生。
這樣的兩味藥物,究竟當不當稱為毒,百年來無人能說得清,只是傳說中的醉生之藥,竟就在眼前這人的手中。
容夕呼吸變得低沉,他心頭訝異,并非因着這罕見的藥物,而是因為太子的眼神,藥會用在誰的身上,仿佛于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最是無情帝王家,此話不假。他心知皇族之人并非全然無情,然而他們确乎可以為了皇權霸業,使得親人之間的厮殺成為尋常話。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神開口:“殿下此舉,便使得時間只餘下十日了。”一語雙關,不止是他與六皇子的計謀,還有那龍床上患病之人...都只餘下這十日。
“好過一日也沒有。”那人唇邊勾起清冷的笑,眼角的傷疤微微扭曲,把玩着手中之物,輕聲道,“至少醉生讓吾有把握賭父皇今日不死,同樣,也有把握賭老六沉不住十日之久。”
容夕垂眸,屋外又有人來報,車駕已備好,他不再多言,同憐華進到裏間,從櫃子隔層處取出早就備好的宮人服,更換到身上。
金霄殿外,六皇子尚未趕到,而元将軍已在殿外。
憐華笑出幾分嘲諷,低聲道:“容夕,怕是六皇子已在備戰了。”
容夕不答,只是微微偏頭看看他,随即又轉過頭去,望着徑自走向殿門的太子,見他同殿前宮人說了幾句,那宮人便推門進去。
時間靜走,等了許久,才又見他出來,将太子請入殿中。
容夕想起了那支玉瓶,瞧着殿門緩緩阖上。
不過片刻,六皇子終于趕來殿前,這人未同其他幾位皇子一般上前去,反是走到了容夕附近,向他身前一位宮人問道:“太子已經到了?”
衆人忙行禮,容夕二人低垂下頭一同拜下。
這人有些不耐,道一句“免禮”,又問:“太子在何處?”
那宮人這才答道:“回六皇子的話,太子殿下方才進皇上寝宮裏去了。”
“父皇召他?”
“奴才不知。”
六皇子皺眉,低聲道:“廢物。”轉身往殿門行去。容夕心頭微凜,看他拾階而上,越發走近,不知當何阻止,心憂之時竟有人将那人攔住。
再一看,是元将軍。
不覺使了內力去細聽二人對話。
“元将軍這是何意?”
“末将鬥膽,今奉旨守金霄殿,未得皇上口谕,六皇子不得入內。”
“哦?”六皇子勾唇笑起來,“元将軍是指,二皇兄是得父皇口谕入殿?”
“正是。”
“那便請元将軍令人通傳一聲,本皇子深感擔憂,欲見父皇,于榻前親自照顧。”
“是,”元将軍如這人一般笑起來,雙眸銳利,“本将這便轉告淩公公,還請六皇子......靜等。”
容夕瞧着六皇子轉身時暗沉的眸色,方才的緊張盡數平息下去。
殿前再度安靜下來,除了太醫院的人不斷進出殿門,已少有人走動。候旨衆人皆數等待着一個結果。
不知等了多久,頂頭之陽已經無比炎熱,日光刺目,容夕微微阖眸,宮衣束體使得身子悶熱難耐,只好暗自調理內息,放輕思緒,舒緩周身炙氣。
如此又過了一段時間,殿門大開,容夕一時清醒,睜眼擡首望過去。太子同一幹人等退了出來,諸位太醫面露喜色,輕聲回着殿外衆人:“皇上洪福齊天,暫無大礙。”
太子挑着唇角從六皇子身側走過,在他耳邊輕聲道一句:“父皇洪福齊天,六弟你說是不是?”
被問話之人未轉過身去,含笑反問一句:“惟願父皇長命百歲,二哥你說又是與不是?”
太子不再應他,輕聲笑着行遠。
衆宮人迎上前去,扶他入車辇之中,起駕之時,容夕有意行到車旁靠窗的位置,身後憐華在不近不遠處,将一衆人等隔在後面。
行了片刻,車簾微動,那人喚他一聲:“容夕。”
容夕又靠近幾分,聽他問道:“方才外頭可有發生什麽?”
他答:“六皇子得知殿下入內,欲闖入皇上寝宮,被元将軍攔了下來。”
“之後呢?”
容夕想了想,回道:“別無他事。”
太子從喉嚨裏哼出一聲冷笑:“你伸手過來。”容夕将手遞過去,那人将一冰涼物什擱到手心,他合攏手掌,收回眼前又攤開,瞧見一枚簡陋的銀鑄簪花。
“這是......”
“逸方才就藏在殿中,這枚簪花是他擲給吾的。”車窗前的飄簾突然被掀得更高,太子露出雙眼,望着他,道,“吾要你拿着這枚簪花去找他,問他發生了什麽。”
容夕望着手中物思索,眉梢挑起又順下,道:“不必找他了,我知道爺想告訴我們什麽。殿下,六皇子的影衛,方才也在殿中,并且是一個女子。”
一邊思忖着逸想要傳達的意思,一邊想象着方才殿中梁上的畫面,眉頭逐漸鎖住,輕聲道:“爺能将這枚簪花暗中交給殿下,必是那名女子已死在他的手中,那麽那人的屍體......”他一時恍悟,慢下步伐,直到身後的憐華跟到了他的身後,于是稍微回頭,極低地說道:“憐華,用輕功快速跑一趟,派人換上爺的衣裳,然後去牢中替他,直至今晚他出現。”
憐華颔首。
他雖在馬車後方,然而這兩人的對話卻一直暗自聽在耳中,此時容夕的意思,他怎會不明白——皇帝病危,逸會想到潛入寝宮之中以防意外,那麽六皇子也能想到,自會派遣影衛潛在其裏。
那名女子與逸梁上相遇,逸必不會再讓她活着出去,所以現在,那女子的屍體與逸本人都還在金霄殿的房梁之上。
憐華微微覺得好笑,他與容夕能猜到的意思,太子卻并未猜到,不知究竟是那人對逸不夠了解,還是根本沒有對這枚簪花之意有過更多的深思熟慮。倘若不是逸未雨綢缪,那麽今日的醉生,也根本喂不到皇帝口中。
“憐華?”
“嗯,我安排扶玥去替爺。”
身前人輕輕喚他,他終于應下一聲,暗自垂首離開車駕的隊伍。
又行了幾步,容夕回頭去看,憐華已不在眸中。
“殿下,”他又回到窗旁,道,“這名影衛已死,六皇子性急,等不着這女子的回話,必會更加焦躁,這兩日正是幹擾他的好時機,現下已是申時,我猜南王已去過蕭府了。”
“好,那你現下便去吧,有何情況再來報我。”
“是。”
簾子輕輕垂下,随着車輪的行走而微微晃動,容夕垂首行一記宮禮,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