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怨起

“掌櫃的,勞煩你給看看,這東西能當多少。”

嘩啦一聲,面容俊美的青年将一個包袱放在了櫃臺上。

新來的小夥計頓時眼前一亮:單聽聲音就是分量十足,且面前這位小爺雖然只着布衣,那通身的貴氣卻是不損分毫,看來這是筆大買賣哪!

他趕緊殷勤地跑去倒茶,卻聽到掌櫃嘆了口氣:“薔哥兒,您又來典當了。不是小老兒嘴碎,實是這太不成個樣子了。貴府那一幹人搬到您家裏頭也有小半年了,怎麽就沒人想着找份營生,倒天天勒啃着您?您瞅瞅,昨兒才立冬下了場小雪,您卻連件厚實袍子都沒穿,這實在……唉,連小老兒這個外人也看不過眼哪!”

來典當的青年乃是寧府中之正派玄孫,名喚賈薔。因父母去得早,打小被賈珍養大。賈珍是個男女不拘的主,他又生得生得十分俊俏,曾被好事者暗中品評為賈府之冠,連女眷都比不上他,未免惹了許多非議嫌疑。

待到賈薔十六歲時,府內謠言傳得越發不堪,甚至有人說他不止獻身與賈珍,同賈蓉也有瓜葛。賈珍打殺了兩個搬弄口舌最利害的奴才亦不見謠言止息,只得分與他房舍家仆,命他搬出去自立門戶。

少年當家,雖然背後有賈府這株大樹乘涼,賈薔亦頗吃了些苦頭。好在他素性豁達,倒是不以為意,只一心幫襯着兩府操持各種事務。卻不想在十九歲這年,賈府竟飛來橫禍,慘遭抄家。幸好除賈赦等人被流放罰役之外,餘者皆保住了性命。

賈府被抄,連府邸也沒保住,滿門婦孺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丁們沒了生活來源,只得搬到祭田去。不出半月,太太夫人們因受不了鄉間辛苦清冷,合計着想搬回城裏,便差人來找賈薔商議。

當初禍事發生時,賈薔因早分門另過,倒是逃過一劫,保住了名下的三間店鋪與一套三進三出的院子。在府中衆人遷到祭田時,還送過五百兩銀子的盤纏。他心中始終感念兩府中人對自己的關心,當下見長輩開口,哪有不允之理,當即親自駕了馬車,将老太太、王夫人、鳳姐并寶玉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好生看顧。

左鄰右舍們對賈家的事不甚熟悉,起初還感嘆盛極必衰,好好一個大家族就這麽毀了,着實可憐。但漸漸的,見賈薔先是賣了鋪子,又開始典當東西,甚至連當季的衣裳都無力贖回,穿用之物越來越不堪,可賈府那一家子太太夫人、少爺丫鬟們卻仍是金尊玉貴地将養着,起初那份同情,不由都變成了不屑。

當鋪掌櫃的這番話,賈薔也曾聽其他人說過,當下趕緊分解道:“掌櫃的,您老這話卻是岔了。老太太和幾位夫人均是我的長輩,打小對我極為照顧,再者也沒個女眷抛頭露面的道理。我供養她們,乃是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自來投親靠友的人不少,但卻少見把親戚連皮帶骨吃光啃淨的。女眷又怎的?連侯門裏的人都會接針線生意來做!”掌櫃見賈薔一昧顧念舊情,卻是替他着急:“且抛開女眷不說,那個銜玉而生的寶二爺,他難道也是女兒身不成?府中都敗落了,也不知謀個出路,只成日家混在丫鬟堆裏搗鼓胭脂花粉。我若是你,早拿大棍子趕他出去了!”

賈薔苦笑道:“寶二叔是富貴鄉裏長大的人,您老要他去做活掙錢,實在是難為他了。”

掌櫃冷笑道:“難道你就不是賈府的正經公子?還不是小小年紀就開始籌謀奔走,那寶玉憑什麽比你金貴?薔哥兒,有句話我早想對你說了:你掏心掏肺對他們,他們卻不見得這樣待你。當初榮府的琏二奶奶對你呼來喝去,當家仆一般的使喚,今兒落魄了又來吮你的血吃你的肉,你就不心寒麽?”

以往旁人見不得賈薔一昧倒貼的行徑,雖是心中不以為然,嘴裏卻只是略勸一勸,從沒有誰像掌櫃說得這麽直白痛快。當下賈薔被勾起舊事,心中不禁有一剎那的動搖:似乎,賈府中人待自己皆只嘴上抹蜜說得動聽,實際不見半分實在的好處。

但他對賈府衆親人感激了十幾年,那念頭早就根深蒂固,哪裏是輕易能撼動的。當下這懷疑的念頭只是一轉,立即便熄滅了:若不是叔叔賈珍打小悉心教養,後來賈琏、鳳姐等人又幫襯着給他差使做,他哪裏能有今天?他父親是個賭鬼,将自己的那一份家當與母親的嫁妝都輸個精光後慚愧自盡,母親亦追随而去。現如今他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親人們的饋賜,莫說只是供養她們一段時日,就是養她們一輩子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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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了這念頭,賈薔剛要開口,但見掌櫃的一臉不以為然,便知道說再多也是徒費唇舌。橫豎日久見人心,再過些日子,大家必會知道親人們不是那種人。便不再解釋,只說道:“掌櫃,家裏現兒也沒什麽東西了,這堆器皿是紫金摻了銅打的,材料倒不值錢,但勝在精致難得,我想死當,您老看着給估個數吧。二夫人和寶二叔昨兒犯了舊疾,大夫說每日少不得燕窩,等當了銀子,我還要往海貨鋪子走一趟。”

“都精窮了還吃燕窩,你就慣着他們,将來有你後悔的日子!”掌櫃是真心關心賈薔,說話未免不中聽。當下寫了當票,又讓夥計秤了五十兩銀子給他。

這些天來幾乎天天出入當鋪,賈薔早将行情摸熟了,見掌櫃多給了自己十兩銀子,不由十分感激:“升叔,多謝您。”

“我向來拿你當親侄子看待,別說這見外的話。你不是還要買燕窩麽,快去吧。”

目送賈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街角,掌櫃不禁又嘆了口氣。回身見新夥計呆呆提着把茶壺,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便沒好氣地斥道:“聽了半天故事還不知足,快去幹活兒!多學些眉高眼低,別像那位小哥兒似的,看似聰明,實則一根筋到底,被蒙騙了還認那些米蟲是好人!”

賈薔并不知道掌櫃拿他當了反面例子去教訓夥計。他記挂着王夫人與寶玉的病情,在海貨鋪子買好了燕窩便急匆匆往回趕。好容易趕回家中,還不曾進門,遠遠便聽見寶玉與襲人的笑鬧聲。

見他無事,賈薔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寶二叔,大夫說的官燕我買來了,夥計還送了我一提黃魚幹,今晚咱們就炸魚吃。”

話音未落,襲人便皺起了眉:“薔爺,您怎麽還沒記住,我們寶二爺從不吃這種油膩膩的東西。二爺剛還說呢,晚飯不用別的,就想要碗老湯,用火腿和雞炖了,再撇去浮沫和油脂子,下幾片菜心筍片就好。”

離開了賈府的錦繡富貴,襲人自覺成日泡在苦水裏,早積了一肚子氣。除了對老太太、王夫人等主子尚能保持尊敬,在其他人面前,她說話漸漸刺耳起來,往日僞飾的賢良已被消磨殆盡。

賈薔聞言一呆:“火腿還好說,只是最近天氣越發冷了,農戶們不大進城,雞和綠菜的價錢比平時翻了好幾倍,我今日得的銀子已全買了燕窩,實在是……寶二叔能否——”

不等他說完,旁邊又跑來一個丫頭,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薔爺這是要讓寶二爺挨餓嗎?若餓着二爺,老太太頭一個心裏不自在,回頭又得病一場。難道薔爺想将老太太氣病不成?”

說罷,這丫鬟讨好地看着寶玉:“二爺,等菜買齊了,奴婢來上竈。這湯奴婢當日在你房裏嘗過的,記得那味兒。”

襲人嫌惡地瞟了她一眼:“玉钏兒,太太還病着,你怎不在跟前伺候?這裏用不着你獻殷勤。”

玉钏兒不甘示弱地回瞪襲人:“太太剛睡着,睡前還特地叮囑我要服侍好二爺。襲人姐姐這麽霸着二爺,是不是有什麽小心思?”

“你——”

兩個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火藥味漸漸升級,寶玉在旁袖手幹站着,一副不知該如何勸解的樣子。

這場景每日都要來幾回,賈薔早看慣了。知道指望不上,只能親自将東西送到廚房。剛剛撂下,冷不防忽有一人跑出來,跪下哭道:“爺,那些人不能再留了!”

賈薔定睛一看,卻是打小跟在自己身邊的丫鬟青雲,趕緊将她扶起:“青雲,你說什麽話來。你不能因為之前二太太罰了你,将你貶到廚房做事就心懷不滿胡言亂語,妄議主子的不是。”

“主子?恕奴婢見識淺薄,不知天下竟有趁主人不在翻檢財物的主子!”青雲示意他跟自己走:“爺,您總是聽不進勸。但這回人贓并獲,您還有什麽話說?您現在快去廂房看看,她們還在裏頭翻得起勁呢!”

賈薔一驚,本待不信,但又知青雲從不說謊,遂想這多半是個誤會,只要開了屋子親眼見着無人,青雲就不會再胡言亂語。

等他走到後院,推了一把房門,卻是紋絲不動。剛要再用力,卻聽裏面傳出一個尖細中帶着讨好的聲音,不是鳳姐又是誰:“薔兒那小子總說家裏再沒什麽東西,這尊白玉美人像卻又是什麽?還是老祖宗敞亮,一下子就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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