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破局(2)
“你與人換了衣裳?”
賈珍皺起了眉,剛要再問,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臉色大變,立馬便改了口風:“咳咳,我想起來了,那日我往榮府來,恰好遇見你與蓉兒下了學,便叫你們留一留,同我一起回去。定是蓉兒玩鬧弄濕了衣裳怕我責罵,硬拉着你換了,倒招來一場誤會。”
見賈珍目光閃爍,賈薔微微一笑,松開手慢吞吞站起:“叔叔總算記起來了,我就知道叔叔會幫我說話。”
“果真如此?”賈母心裏卻不大相信。指證賈薔的是她的心肝肉兒寶玉,賈珍這麽一說,豈非是寶玉撒謊了?她可不信自己最疼的孫子會在親哥哥過世的大事上扯謊。
老臉一拉,賈母示意正蹭在她懷裏膩歪的寶玉站直了說話:“寶玉,你再說一遍,那天你看見了什麽。”
“我……我……”
寶玉天生膽小,加上本就心虛,之前連看着賈薔說謊都不敢,更何況現在來了個出名左性的賈珍。遂扭股糖似地拉着賈母的袖子扭來扭去,就是不肯說話。
見他如此,賈母反倒起了幾分疑心。剛待說話,襲人突然從碧紗櫥後走了出來:“請老太太恕奴婢僭越之罪,實因寶二爺适才在大爺房內哭了一場,出門受了點風,剛才便說心口疼。奴婢見二爺臉色發白,實是不放心,是以鬥膽打斷老太太的話兒。只求老太太先讓二爺緩一緩,奴婢縱是萬死贖罪也心甘情願。”
襲人今年剛滿十歲,眉眼已能看出些将來的樣子。單論模樣,在府中只算中上,但那份看似謙卑裏帶着倔強,實則字字句句透着為主子着想的體貼,不動聲色地讨乖賣好,卻是獨家一份。
她一番唱念俱佳,賈母果然驚亂起來:“啊喲,寶玉果然臉色不好,小手冰涼,我竟未注意到!定是被他哥哥過世唬着,又被拉來問了半天話乏了,兩相交夾,可別釀出什麽症候才好。鴛鴦進來,快和襲人扶寶玉到裏頭歇着,再把他素日吃的安神藥煎一帖來!——好襲人,還是你細心,你是個眼裏只有主子的人,不枉我把你指給了他使喚。”
聞言,襲人眉間略見喜色,連忙又壓下去。借攙扶寶玉的機會悄悄捏了一把他的胳膊,示意他裝病:“是,老夫人,奴婢定伺候得二爺妥帖。”
她攙住寶玉剛要走開,冷不防卻被人一攔。
擡眼見對方是賈薔,她頓時屏住了呼吸,勉強笑道:“薔爺,我們二爺急着休息,奴婢向來是近身伺候二爺,您——”
“寶二叔自然要休息,可你不用休息。”賈薔字字意有所指:“老祖宗和二老爺都在場,且又事關珠大爺,自該查個水落石出。你是二爺的貼身丫鬟,又從不離身,二爺那日既去了荷花池,想必你也在場吧?這事兒問你也是一樣。”
沒想到賈薔居然用她的借口反堵了自己的嘴,襲人不禁一呆。還未緩過神,便聽賈母說道:“薔兒說得也有道理,琥珀,你随鴛鴦一起服侍二爺去,讓襲人留下。”
見事情發展完全超出自己預計,襲人狠狠掐了下掌心,旋即勉強鎮定:“不知薔爺想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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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二叔說曾親眼看見我将珠大爺騙誘下池子,但叔叔剛為我作證,說我與這件事無幹。想必老太太和二老爺此際心裏疑惑得很,不知是誰看岔了,所以還需要個旁證。襲人,你說說,那天你看見了什麽?”
襲人抿了抿唇,尚在猶豫該如何開口,忽見賈薔背對着賈母與賈政,臉上顯出幾分不安,時不時瞟一眼賈珍,心中忽然雪亮:多半是賈薔央了賈珍替他圓謊,所以心虛。而寶玉适才已說了那番話,若是自己與他相左,一旦事情被揭露出來,寶玉至多被打罵一頓,依舊有老太太和太太護着,但自己這個“背主”的卻讨不了好果子吃!
且賈珍雖是素來名聲不好,但到底是東府的人,沒本事把手伸到寶玉屋裏。自己就算開罪了他,又怕什麽?再者自己是老太太房裏出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難道他還會為個無父無母的侄兒掃老太太的面子不成?
拿定主意,襲人立即說道:“奴婢那日陪寶二爺散步,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荷花池。因再往前便出了二門,有客人往來,奴婢怕寶二爺見了生面孔又受驚吓睡不安穩,便勸他回去。不想剛往回走了一段,便聽後面有人說話。奴婢随二爺回頭一看,卻是大爺和薔爺在說話兒,也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麽,大爺突然倒進了水裏,薔爺被濺了滿身也不躲,只咧着嘴笑。”
她說得活靈活現,卻聽得賈母、賈政勃然作色。賈母切齒道:“賈薔,縱是你年幼無知,但害死珠兒一條性命,也免不了要受責罰——珍兒,我道你素日是個知道輕重的,今日竟是為了一個侄兒騙我不成?!”
賈珍慌張辯解道:“老祖宗明鑒,侄孫并未扯謊,實是——實是——”
“哦?那難道是我房裏出去的人欺主?我想襲人可沒你那麽大的膽子!”賈母冷笑道。
賈母将話說到這份上,賈珍頓時不敢再接。睃了賈薔一眼,張了張嘴巴,終是又合上了。
一旁,賈政雖然許久未曾說話,但臉上的怒容比賈母只多不少。賈母只是痛惜長孫早逝,他卻自己知道失去了一個原本前途無量、有望振興賈府的優秀繼承者。
寶玉性情懦弱指望不上,自己年紀已大,子嗣之望越來越小。少了得力的繼承人,将來賈府說不定就沒了自己一席之地。賈珠之死帶來的種種後果讓他痛怒交加,平日道貌岸然的僞善面具不知不覺松落大半。他死死盯着賈薔,恨不得親手将他按進水裏溺死,給兒子抵命!
面對兩道幾不曾噴火吃人的刻毒眼神,賈薔十分坦然:“老太太的話我不敢辯駁,但請老太太再給我一次機會,親自往荷花池看一看。說不定天可憐見,那兒還留下了什麽東西可以洗刷我的冤屈;若是沒有,我被罰也心甘情願。”
無論再怎麽被忽視,再怎麽沒依傍,賈薔終究是寧府的正派玄孫。既當衆将話講到這份上,無論賈母賈政心裏如何恨他,巴不得将他就地正法,少不得都要聽上一聽。這就是名份的力量。
賈母沒好氣道:“說得好像我冤枉你似的。去便去,你還能翻出花兒來不成?”
這本是句賭氣的話,賈母卻萬沒想到竟是一語成谶。
一刻多鐘後,賈母坐在軟轎上,緊緊捏着賈薔剛從荷花池假山洞子裏掏出來的繡帕,如遭雷殛。
“母親,母親?”賈政連喚幾聲,見賈母終于轉了轉眼珠,連忙問道:“這絹子可是有什麽不妥?”
暴躁不耐之餘,他不免有些奇怪:區區一條手絹,難道也能成賈薔洗罪的證據?
結果,賈母的回答讓他更加茫然:“這是你兒媳的帕子——李纨的帕子!”
從不屑內宅之事的賈政一時想不明白裏頭的關竅,賈母卻已想了許多許多。她目光如錐,一一掃過有關人等的面孔,似是恨不得戳穿某人的皮肉,剖出他的心看個究竟。
——賈珍素有花名,最喜歡良家女子,偶爾也會勾搭婦人……他雖收養了賈薔,卻是因為……之事罷了,平素對賈薔也不見疼愛,怎會突然替他說話?
——荷花池再往前走一個跨院便是二門之外,往來人口極雜。若內宅婦人要約外人會面,這裏倒是個便當的好地方……
——蘭兒……人人都道蘭哥兒清俊讨喜,同他那個說好聽是端方說難聽是木讷的老子不大像……
賈母越是深想,太陽穴便跳得越是厲害,一突一突的,幾乎快蓋過了心跳的聲音。
——若是家中出了這等醜事,那可如何是好?!今日過來取證動靜鬧得極大,就算事後能一條麻繩結果了李纨那□□的性命,也難保不被有心人嚼舌生事!
想到阖府蒙羞,受世人指指點點的情形,賈母只覺眼前陣陣發黑,不由自主伏在了暖氈轎上。
心裏正惶惶然沒主意處,忽然有一雙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胳膊。手掌不大,也不夠暖,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而他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讓她陡然眼前一亮:“老太太,這件事我本打算遵照珠大爺的囑托,誰也不說,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說了:那日我和蓉兒下學後一起過來玩,恰好看見珠大爺在數落一個丫頭。因那丫頭借了珠大嬸嬸的帕子看花樣,揣在身上一路到帶了這裏,又拿出來賞玩。珠大爺覺得不妥,說萬一帕子遺落被人撿走,那豈不是與大嬸嬸的名聲有礙。教訓了那丫頭幾句,便向她索要帕子。”
聽至此處,賈政終于回過味來,冷汗沾衣之餘,不禁苦笑:這種事情,确是向來嚴守教條的賈珠做得出來的。
賈母更是不由自主緊緊反握住賈薔的手,急切地問道:“那後來呢?這帕子怎麽會到了假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