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紫英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賈薔再度回複意識時,正仰面躺在地上。艱難地掀起眼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夜空中那一*得似乎觸手可及的月亮,腦中無端便掠過了這句詩。

強忍酸痛撐起身體,四處打量一番,他才發現自己竟躺在一處從未見過的荒坡。

前方散架殘破的馬車孤零零挂在一塊巨岩上,拉車的馬匹不知跑到了哪裏;身下冬草荒寒,左近蟲子凄鳴;空氣中有種淡淡的腥臭,不遠處一道格外濃郁的黑煙筆直地從煙囪冉冉而上,于夜色中依舊分明。

賈薔茫然四顧之際,突然感到身旁有什麽動了一動。他連忙低頭,才發現自己燈下黑,竟沒發現身邊還躺着個人。

“居然是這裏。”

對方的面孔隐沒在黑暗裏,他依舊看不分明,卻認得那個清寒的聲音,連忙問道:“你知道這兒是哪裏?”

對方沉默片刻,不答反問:“你知不知道最近京郊百裏之外,有處專養兔子的村子被狼群襲擊的事?”

賈薔搖了搖頭。

“那村子位置極偏,平時甚少有人過去。直到狼群流竄到別的村子,大家才知道出了事。等趕走狼群過去查看,才發現惡狼不但将兔子一網打盡,還咬死了村民。少數幸存的也沒捱過重傷,送了性命。”

賈薔忍不住問道:“那我們現在——”

“狼吻有毒,屍首又是在十幾日後才被發現,京兆尹怕爆出疫疾,便就近調征村民過來焚殓屍體,收拾幹淨。清理完畢之前,官兵村民一個也不許離開。現在,還得加上你和我。”

“是放箭的那人把我們送來這裏的吧?他想幹什麽?”

話音未落,賈薔便發現自己說了廢話。先是箭雨連天,攔道截殺,之後又把他們丢到這裏,怎麽看都不懷好意。

柳芳等人要對付的只是這少年,自己卻因為容貌相像無端被牽連。可笑的是直到現在,他仍未看清那少年的樣貌。

一念及此,郁悶之餘,他不免有些惱火。長睫一動,他突然縱身向那少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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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少年驚訝地輕呼一聲,還來不及說什麽,便被賈薔撞了個滿懷。少年修長的脖頸微微後仰,面孔頓時曝于月光之下。

看清他面孔的瞬間,賈薔驚得目瞪口呆,有種攬鏡自照的錯覺。

但旋即,他又看出少年眉眼雖與自己絕似,卻更添了一份英氣勃勃,少了幾分精致。且這少年比他要大上兩三歲,眉目已褪卻青澀,顯出少年特有的清朗舒展。

雖然不至于像雙生子那樣不分彼此,但容貌相似到這般程度,足以說明兩人必定有某種血緣關系。

剎那之間,賈薔腦中掠過許多猜測,卻又覺得統統太過荒謬。

心念電轉,萬千猜測,最終只化為一句話:“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馬車上?”

問話看似普通,卻隐藏了無數扣子:少年跟着他,是不是說明認識他?既然認識,那定然也知道那不為人知的關系。

少年似是未聽出這弦外之音,泰然自若地說道:“我欠你人情,自然要還。”

“人情?”賈薔沒想到竟是這種答案,一時間心亂如麻:“我不認識你,是不是我的父母——”

“我說了,是欠‘你’人情。”少年幹脆利落地打斷他的猜測:“那日在巷子,你被誤認為我。趁着那一盞茶的空當,我解了身上的迷藥,後來才能擊敗柳芳脫身。”

心裏急躁,賈薔忍不住脫口問道:“我們是不是親戚?”

“以你我家世,如果真有什麽關系,早該知道了。”

“那我們怎會如此相像?”

“我初見你時,也吓了一跳。”

賈薔凝視着他的面孔,試圖找出一星半點少年僞飾的蛛絲螞跡。但少年神情坦蕩,所有反應都十分自然。哪怕賈薔窮盡書中描述,也看不出半分說謊的痕跡。

對視半晌,賈薔頹然從他身上爬下來:“那你總該知道是怎麽得罪了柳芳和他幫手的吧?”

他記得昏迷之前,曾聽到另一個人與柳芳說話。

“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少年挺腰而起,盤膝而坐:“我父親喜歡打獵,常年住在山莊裏,我自然也随他一起,很少回京。這次祖母病重,父親帶我回府侍疾。我與柳芳只在宴席上見過一回,不想從那以後他就纏上了我,借口比武,處處與我作對,使了不少手段設計我。有幾次被他家長輩發現,卻只說他從小性情暴躁驕縱,喜歡與人争鬥,但沒有壞心,只是貪玩,讓我多多擔待。”

“結果就擔待到這兒來了——他設下的箭陣埋伏完全是想殺人,還沒有壞心?”賈薔冷冷說道。雖說等遭了狼吻的屍體處理完他們就能回去,但難保不出岔子。

少年搖了搖頭:“我曾想過一勞永逸解決了他,但準備動手時有人暗中阻撓,所以未曾得手。”

說到末一句,他帶上幾分遺憾,看得一旁的賈薔悄悄打了個寒顫。突然意識到這少年雖然有問必答,看上去除了神情冷淡些外并無特別,實際卻是個狠角色。從他輕談生死,輕描淡寫間準備将某人一勞永逸,便可見一斑。

意識到這點,賈薔悄悄閉嘴。他同三流九教的人都打過交道,卻委實沒見過這樣的殺胚。又是在荒郊野外,說不準哪句話惹惱了他,自己也被一勞永逸了。

少年卻不肯放過他:“适才忘了說,在下馮紫英,家父神威将軍。”

賈薔硬着頭皮答道:“我是賈薔。”

“我知道。”馮紫英突然微笑起來,眼底現出幾分異色。但賈薔想要細究時,卻又一閃而逝,捉之不住:“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往有人家的地方去探一探。”

“也好。”

賈薔一刻也不願在這裏多待,馮紫英的提議正中下懷,便立馬起身,跟在他身後往山坡下尚有燈火的矮屋走去。

他心中隐隐有種怪異感:昏迷前的那陣箭雨毫不留情,說明柳芳對他們——确切地說是對馮紫英是有殺心的。可又怎會将他們丢到這處擺明只能困住一時的村子?難道真如柳家長輩所言,柳芳只是本性如此,其實并無歹意?

懷着疑惑,賈薔一步步往山下走去。繞了小半個時辰的山道,剛剛踩到平地上,突然有巡夜的大狗狂吠,守夜人馬上發現了他們。

“諸位官差,我們——”

賈薔還未說完,便被人喝斷:“這兩人定是受傷後逃到山上,多半已染了狼毒,快将他們統統拿下!”

“我們并未受傷!”賈薔趕緊辯白。

“笑話,我們在這兒守了五六天了,如果沒有受傷,怎麽不回來?”為首之人喝道,“一定是探得大人命我等清理重傷之人,才不敢現身!弟兄們別聽他廢話,快快拿下宰了,咱們好回去歇息!”

其實京兆尹的原話是讓他們就地清理重傷不治又已中毒的人,免得帶回京後不慎染給其他人,爆發時疫就麻煩了。但官兵們生怕一個疏忽擔上責任,下手便格外狠,但凡受傷之人,不管能治不能治一律斬殺。現下忽見又冒出兩個疑似傷者,自然也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個中原委,馮、薔兩人自是不知。但見兵卒們皆是一臉殺氣騰騰,心知不是講理的時候,連忙掉頭往來路逃去。

奇怪的是,士兵們卻并未追趕。剛才下令殺死他們的那小頭目,更是露出了陰笑:“嘿嘿,這是準備自投羅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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