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血親
此言一出,立即有兵卒不樂意了:“好大的口氣,你——”
“住口!”帶隊的頭領卻立即喝止,随即忙不疊地向來人打千問好:“可有陣子沒見着焦管家了,賈老爺在道觀中可還安好?”
“托福托福,我家老爺近來精神越發的好了。這大冷天兒的,每日清早還能同其他道長們打兩趟太極哪。”
說話的人衣飾鮮明,一張臉白白胖胖,活像個新出蒸籠的嗆面饅頭。正腆着大肚大大咧咧地同官兵說話,後頭還跟了一輛青帷小車。
若不是賈薔之前在賈珍處偷看過、認得這個人,只怕要誤認作土財主。
“焦二怎會在這裏?難道柳芳那起人誤打誤撞,竟将我們帶到了賈敬的道觀附近?”
賈薔稍稍松了口氣。也許是因為聽說賈敬護着自己父親的緣故,他對這個沒見過幾面的爺爺有種微妙的親切感,連帶着對他身邊的焦二也不那麽防備。
他有種預感,焦二多半是來幫他們的。便趁士兵們都停了手的空隙,探究地看向對方。
焦二一邊同那頭領客套,一邊也望了過來。瞥眼看見賈薔正站在溝渠旁邊,那溝道另一面離地足有幾尺高,賈薔踩的地方又是剛下了霜的泥道,臉上不禁帶出幾分焦急,口內卻笑道:“這可是又托了官爺的福了,那兩個小孩正是我家老爺新買的道童,想是調皮驚動了官爺們,倒累得忙活了這一場。這二兩銀子還請您拿去,同弟兄們燙壺酒暖暖身子。”
意料之外得了個巧宗,頭領笑得嘴都合不攏。接過銀子剛要往兜裏揣,忽然又遲疑着住了手:“既是道童,怎的沒穿道袍?”
焦二連忙說道:“本有現成的,但我家老爺嫌穿着不合身,袖子肥得垂到小腿,袍子更是拖成掃帚,沒得頹喪,便打發了人另做。今兒才裁好布呢,估摸着還得過幾日才上身。”
頭領這才釋然,羨慕道:“都說賈不假,對下人也這般大方,倒比我們當大頭兵的強。”
“哈哈,官爺說笑了,您這威風誰比得上?”
說罷,焦二向賈薔招了招手:“你們還不過來,莫讓老爺等心焦啰。”
賈薔扭頭看了看馮紫英,見他背脊繃得死緊,雙手緊握成拳,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便拍了拍他,小聲說道:“這人是我祖父的管事,姑且先随他走。”
回視着他的眼睛,馮紫英點了點頭,慢慢放松身體。這時,賈薔才發現他掌中扣着一把寒光閃閃的毫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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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是……”
“我本打算在入水前射瞎前頭的追兵,現在用不上了。”馮紫英手腕一翻,那堆纖如毫毛的細針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收到了哪裏。
賈薔無言點頭,再次在心內默念,千萬不要得罪這個殺胚。
兩人穿過剛才還殺聲連天的官兵,走向焦二。一雙極為相似的面孔映在火把之下,有若珠玉生暈,許多士兵都不由看凝了眼。
但在看清馮紫英面容的瞬間,焦二卻瞬間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發出低呼:“這……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難道薔哥兒其實是……”
眼見馮、薔二人走到面前,他定了定神,壓低聲音說道:“老奴适才胡言亂語,還請哥兒莫要見怪。畢竟您來得蹊跷,若是嚷出身份,保不準又生風波。老奴已備了馬車,老爺在觀中等您,請您和這位爺這便過去。”
見兩人都點了頭,焦二又向那頭領說道:“荒郊野嶺的,來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卻有些哆嗦了。不知能否請幾位官爺送我等一程?”
“好說好說。”那頭領巴不得奉承賈府,二話不說,立即點了幾個人高馬大的老兵出來,命他們好生将人送到道觀。
在焦二的道謝聲中,馬車被士兵簇擁着,緩緩向前方閃爍着燈燭之光的觀樓駛去。
不遠處,黑衣人陰鸷了面孔,忘了掩飾的聲音陡然變得不男不女的尖利:“該死!是誰在幫那小子!”
甫一踏入道觀,賈薔便敏銳地察覺到觀中看似松懈,實則防衛森嚴。再凝神細聽,四壁陰影之內,均有幾道綿長勻淨的呼吸,明顯暗藏好手。
哪怕是賈府之內,也沒有這麽防備過,至多是值夜時派些粗通拳腳的家丁與粗壯婆子罷了。見這祖父這般小心,賈薔心內不禁諸多猜測。
“老爺正在裏邊等着二位。”焦二将兩人引到主屋前,敲了兩下門,等了幾息便推開虛掩的門扉,将兩人讓了進去。自己則重新阖攏大門,無聲退下。
屋內十分寒簡,僅一張設了香爐的長案,供在三清畫像面前,餘下便只地上幾個蒲團。因屋子寬敞,顯得愈發冷清。
最中心的蒲團上,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自阖目打坐,身形清矍,頗有幾分道骨仙風。
打量着他紅潤平滑有如中年人的面孔,賈薔找出了幾分賈家人特有的痕跡。
“薔兒見過祖父。”
“晚輩見過賈老爺。”
兩名小輩都行了禮,賈敬這才緩緩睜開眼睛:“不必拘束,都坐下吧——薔兒,祖父上次看你時,你還不大會說話。這一轉眼,都成半大小子了。快坐近些,讓祖父好好看看。今天你可受驚了,還害怕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快告訴祖父。”
賈敬給人的印象一貫是極力跳出三界外,不願沾染半點塵埃。目下對着賈薔卻是分外慈愛,似乎真是被這多年不見的小孫子激出了天性親情。
但,賈薔不着痕跡地打量他的神色,卻發現了某些不自然的地方。
賈敬貌似十分關愛賈薔,甚至連馮紫英都忽略了。可不管再怎麽控制,他的眼神總會時不時瞟向馮紫英那一邊,稍觸即離,反而分外可疑。
見狀,賈薔心中微沉,之前那幾分若有似無的親近感,瞬間消失不見。
柳家大費周章地想除掉馮紫英……賈敬及時出現救了他們,見面時卻又故意冷落……還有,馮紫英與自己絕似的容貌……
怎麽都透着古怪,不知他知道多少?
“祖父,今日有強盜攔路打劫,還要殺人!我們好容易逃出生天,沒想到才出狼窩又入虎口,幸好焦管事來得及時,我們才得脫身,否則多半要被那群豺狼似的兵痞砍殺了。”賈薔做出後怕驚怒的樣子:“簡直不把我們賈府和馮家放在眼裏!明日我回了城,就讓叔叔遞帖子到衙門裏,一定要捉到那群膽大妄為的小賊,再治這群兵痞的罪!”
“薔兒莫怕,祖父定會讓焦二辦妥。”賈敬撫了撫賈薔的背,看似安撫,手掌卻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驚訝還是興奮?或許兼而有之?繼續觀察着對方的細微表情,賈薔轉怒為喜:“還是祖父疼孫兒。對了,您老人家怎知我們在那裏?”
“府裏傳話說你今日要來看我,錯了時辰都不見,我便讓焦二帶了人去找。總算在出事前找到了你們。”
府內傳話?明顯是借口,賈敬還不知道他已分家獨過的事,所以才會拿府裏來做幌子。自己出門前可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仗着年紀小,只當心血來潮便跑出來。賈敬在這上頭撒謊,顯然在掩飾原因。
眸光閃動,賈薔剛要說話,卻見賈敬終于轉向了馮紫英:“只顧着心疼孫兒,竟一時怠慢了貴客。賢侄是神威将軍府的少爺吧?令尊可還安好?”
聞言,賈薔立時住了口,想聽聽賈敬會說什麽。表面上看,他不過問些瑣事而已,諸如家中長輩是否康健,怎的沒有長住京中,神威将軍是否依舊喜愛打獵,等等。
賈薔正聽得有些不耐煩,忽然注意到,有些問題賈敬問了兩三遍,特別是關于馮紫英的年紀,以及幾歲進京、見到何等風物,都格外細致,比賈母還啰嗦些。
想起焦二剛剛說賈敬精神怎樣怎樣好的話,賈薔微微眯起了眼睛:既不是精神不濟記性不好的老人家說話夾三倒四,那必有其因!
但線索太少,賈薔還在琢磨其中關聯,那邊賈敬已下了逐客令,說時辰不早,他們又都剛受了驚吓,該早些歇息。只得與馮紫英一起離開。
片刻之後,親自送兩人進了客房的焦二去而複返。剛剛關上門,便見賈敬興奮地在屋內快步踱走:“我本道玮兒說的都是假話,原來竟是真的!看來賈薔真是我的嫡親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