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嫡孫

雖是心腹老仆,對賈府某些秘事了若指掌,焦二也不敢随意接話,只袖手不語。賈敬也不理會,與其說是講給焦二聽,倒不如說是興奮過度的自言自語。

猛地停在三清像前,他盯着泛黃絹軸上的太長老君,低低笑出了聲:“神威将軍小心翼翼,帶着那孩子窩在山莊裏,甚少進京,陛下不知為何,也不去動他。這回若不是他老娘病了,還沒這斬草除根的大好機會。不過,陛下只秘派了柳家,倒是有些耐人尋味。”

聞言,焦二頓時生出幾分不安,不由出言提醒道:“老爺,既是聖上旨意,您這麽做,是否會惹怒了聖上?”

在這一帶待了幾年,賈敬自是消息靈通。得到賈薔遇險的消息,便立即讓焦二出動。适才看似只帶了一名車夫,回來時甚至還請士兵随行保護,其實不過做作而已,暗中自有高手追随。

賈敬只說讓他去找一個與賈薔在一起的少年,卻沒說那是馮紫英,更沒說他竟與賈薔如此相像。讓他乍見之際險些失态,目下仍不免浮想聯翩。又聽賈敬說今上竟想除掉馮紫英,不禁大為惴惴。

賈敬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我寧府能否恢複先祖在世的顯赫,全幹系在這上頭!”

“老爺,您……”焦二驚疑不定。比之莽撞的哥哥焦大,他分外謹慎精明,否則也不會被賈敬認做心腹。但服侍了主子幾十年、自認對主子心意十拿九穩的他,現在卻忽然聽不懂賈敬的話。

賈敬似乎沒有解釋的意思,忽地話鋒一轉,突然又提起了賈薔一家:“當年玮兒匆忙娶了那女人過門,八個月後生下薔兒,我一直以為是那位移花接木,打的好幌子。因玮兒素來同那位走得近,又如此行事,我怕聲張開去反倒摘扯不清,也不敢直接将那女人與薔兒交給陛下。本說過個一年半載風頭過了,将他們送到莊子上,再找個水土不服病殁的借口除掉他們母子。沒想到榮府二叔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更告訴了二嫂,兩口子一起殺到寧府,以此要挾,說如果我不馬上把那禍及全家的女人除掉就要向陛下告發我,将寧府一房除爵抄斬!我迫不得已,只得一碗湯藥了解了那女人的性命。不想玮兒卻是個癡心的,竟也追随而去!”

說到這裏,賈敬神色已然變得十分蕭索:“玮兒什麽都像我,就這點卻不像。不就是個女人麽,天下女子千千萬萬,他要誰我就給他娶誰,又是何苦來哉!我保住了寧府,卻沒法傳給最心愛的兒子,又有何用。”

焦二知道這是賈敬一生最大的遺憾,長子賈玮死後,他心灰意冷,将爵位傳給次子賈珍,并借口修道搬離了寧府,之後再沒回過京城。

他剛要說幾句安慰主子的話兒,卻聽賈敬的語氣驀地變得狂熱欣喜:“幸好天不絕我,薔兒果然是玮兒的孩子!也幸好當初我雖傷心,卻還是依着玮兒死前的遺願一力保下了薔兒,又不許任何人告訴他真相。否則今日哪能得我祖孫重逢!”

聽到這裏,焦二再也忍不住,脫口問道:“老爺,當年大少爺說薔哥兒是他的親生骨肉,您一直不信,怎麽今日——”

“你忘了馮紫英?當年神威将軍在那關頭回了趟老家,回來便說老家一名妾室有了孩子,因怕正室不容,一直偷瞞未報。這番說辭世人也許信了,可皇上和八公之中數家格外親密的心腹卻是不信。他們一直認為,那孩子——也就是馮紫英,是那位留下的根苗。”

“但老爺不這麽想?”焦二已隐隐猜到了幾分,但還不敢确認。

賈敬嘿然:“我本以為,以那位的手段,若真是他的孩子,又怎會鬧得天下皆知?加上玮兒又擅做主張娶了那女人,我一直以為,馮家只是那位扯出的幌子,薔兒才是正經的皇室後裔。直到适才我親眼看見兩個長大了的孩子,才确認無誤。”

焦二不解:“這……老爺,薔哥兒與那位馮少爺長得好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您怎麽能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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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沒見過汝南王。”賈敬緩聲說道:“那孩子的眉眼有股子英氣,凡是見過他父親的人絕不會錯認。我一看就出來了。再加上玮兒曾同我說過,薔兒的母親本是平民女子,汝南王出游時驚覺她像極了王妃,覺得新奇便将她帶回府中給王妃做了女官。玮兒常在王府走動,與她日久生情。出事之前悄悄幫她逃了出來,又另外捏造了身份,扮成落魄的官宦之女,方與她成親。我原以為這番說辭都是汝南王教他的,沒想到竟是真的……想來是事出突然,以汝南王之智也沒來得及想出萬全之策,便匆匆将嫡子托付給他昔年的近侍神威将軍,以致事情外洩。也不知為何,今上知悉後竟未動手,直到如今才又起殺心。這也正是我苦思不解之處……”

聽懂個中關竅,焦二面色一變:“如此說來,豈非是榮府逼着您殺了大奶奶、以致壞了大爺的性命?”

賈敬森然道:“我又怎會忘了這一點。當年我心灰意冷避居此處,不問世事。目下既知薔兒乃玮兒所出,自然要為他好生謀劃一番。這孩子同他爹一樣不知人心險惡,雖被馮紫英牽連,卻只以為是強盜打劫。哼,馮紫英定是聽了他那好義父的話,想拉薔兒做個擋箭牌,當真不知好歹!我定要教教他處世之道!”

“謀劃?”深知賈敬性情的焦二心裏一跳,似乎已看見了榮府翻覆傾頹的下場。且——主子似乎尚有弦外之音,想做的并非僅止于此?

他正遲疑是否要問一問時,便見賈敬重新坐回蒲團,打坐阖目,平靜如昔。适才的起起伏伏,似乎從未發生過:“夜已深,你且歇息去吧,明早将他們帶到我房裏。”

“是。”焦二雖有千般顧慮,也只得先行告退。

道觀跨院,平日用來招待貴客的靜室。

賈薔在竹榻上翻滾片刻,終是輕手輕腳下了床,繞過馮紫英,披衣趿鞋悄悄走到門外。

冬日星子黯淡,教人看不真切——正如同數十丈外的賈敬房間,有兩個人的剪影投射在窗棂上,若用玉瞳去看,還泛着淡淡的白花,但賈薔卻壓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這樣遠的距離,哪怕是五感超群也無用武之地。且暗處又有高手環伺,無法靠近。

賈薔苦惱不已:“系統,你有辦法聽到他們的對話麽?”

“已經采集信息,但剛才計算逃跑路線時能量消耗太多,目前能量不足,無法解讀。”

聞言,賈薔頓時眼前一亮:“什麽時候能看?”

“只要回到宅子,拿到收集的能量就能解讀。”

“太好了。”賈薔心滿意足地回了屋。

心事一去,他很快就睡着了。卻又夢見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場景,最離奇的一幕莫過于馮紫英竟是他早逝父親的私生子。風流多情的公子哥兒與深閨寂寞的将軍夫人暗通曲款,如此這般,比戲臺上唱的還要傳奇。

早晨醒來,獨獨記得這一幕的賈薔心情複雜。刻意與馮紫英拉開距離,連用早餐也避得遠遠的。

察覺到他的冷淡,馮紫英皺了皺眉,還未說話,焦二已親自來請,說賈敬讓他們過去。賈薔巴不得一聲,拔腳就走。

正屋裏,原本就笑眯眯的賈敬,遠遠看見像躲債主一般将馮紫英甩出幾尺的賈薔,笑意更深。

待賈薔進屋問了安,賈敬問了他幾句起居飲食的話後,賈敬摸着賈薔的頭,一臉慈愛:“昨日你生受了那番驚吓,今兒祖父親自送你回去,看還有誰敢吓你。”

讀懂賈敬眼中不容錯認的關愛,賈薔心中卻生出幾分怪異。因了昨夜的古怪,他沒法對賈敬立即生出親近之意,便微微垂了頭,裝出一副惶恐模樣:“怎可因為孫兒不肖,打擾了祖父清修。”

“祖父又不曾當真出了家,不像那些出家人日日要做功課,談何打擾。”

賈敬怎麽也想不到賈薔幼小的身子裏裝的是兩世為人的魂魄,只覺這孫兒分外懂事,不像他父親小時候那麽無法無天。一定是因為沒人疼愛關心,才養成如此省事的性格,不覺又更疼了他幾分:“莫再說了,咱們這便啓程。”

說罷,這才看向馮紫英:“賢侄也一道回去?”

“如此,叨擾了,多謝賈老爺。”馮紫英深深看了一眼賈薔,眸中仍有惑色。

賈薔只做不見。馬車套上架後,他看也不看馮紫英,直接攙着賈敬坐到了頭一張車裏,沿途先好奇地問些修道之事,又暗中套問賈敬為何棄爵。精明了一輩子的賈敬居然沒有察覺孫子的異樣,反倒越發喜歡這懂事體貼的乖孫。

祖孫二人其樂融融地回了寧府。看門人許多年沒見過老爺的馬車,還以為哪個低品級的小官過來辦事,剛剛張嘴要帖子,便聽焦二跳下車喝道:“沒王法的奴才,連老爺也不認得?”

“老、老爺?”

衆人再想不到離家數載從未回京的賈敬竟突然回來,一時間鬧了個人仰馬翻。原本腳跷得比頭還高的看門人連忙跳下凳子,親自開了大門。

賈敬扶着賈薔的手,剛待進去,忽然想到适才路過前街榮府時,看到有個下人頭上纏了白巾,打馬匆匆離開,又住了腳:“誰家出了白事,要那邊派人去道惱?”

榮寧兩府的下人多半沾親帶故,消息最是靈通。當即有人答道:“老爺,是林家的姑奶奶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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